邱明泉缩在一家人身后, 悄无声息地慢慢移动, 终于从寺庙正门跑了出去。
走在新年的大街上, 到处都是熙熙攘攘、一身新衣的人群,他揣着一包钱, 心虚地擦了擦头上的汗,忽然一咧嘴。
倒霉,脸上前些天被向城揍了一拳, 这还没彻底好呢,另一边又挨了一下。
轻轻一摸,擦破的地方生疼,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大概又肿了。
“哎哟, 你怎么回事?”脑海里, 封睿的声音及时地响了起来。
邱明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得, 这位也该出来了。
“还能有谁?被你打的!”他没好气地嘟囔。
封睿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既然消失了, 那必然是小时候的自己跑出来了, 可这脸上的伤?
“我打的?哦不对,他打的?你怎么惹他了?”封大总裁一连串地发问, “我小时候可是孩子王, 霸王级别的, 你得绕远点走。没事你惹我干吗?不对,是不要惹他。”
邱明泉被他这乱七八糟的主语绕得一团乱,苦着脸道:“看出来了, 你绝对是称霸一方,到处带着人打架的主。好吧,也不怪他。我从你爸那儿弄钱的时候被他撞见了,他怀疑我是个小骗子。”
封睿细细看了他的脸一眼,大咧咧道:“还好了,才这个程度,我一定是留手了!吃点亏就吃点亏吧,谁叫你遇上我了呢?”
邱明泉心虚地小声道:“我也没吃亏,我刚刚急了,一个窝心脚把他踢个人仰马翻,我瞧他脸都绿了。”
“踢得好,下次就这么干!”封大总裁表示很是赞许。
邱明泉使劲摇头:“不不不,没有下次!还有啊,你不是说,这个时候他在前面大殿玩吗,怎么就盯上我了呢?”
封睿大言不惭地道:“哎呀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谁能记得分毫不差呢?钱还在就好。你做得不错,拿玉石威胁他,的确是他的软肋。”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得小心点,我这个人可记仇!这次你叫他吃这么大的亏,下次万一叫他遇见你,说不定能把你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邱明泉大吃一惊,手里的钱差点都吓得掉到了地上:“什么?!”
“哈哈哈开玩笑的。……”
……
1988年的寒假,就这样,在邱明泉接下来的两地奔波中,渐渐走到了尽头。
加上从封父那里拿到的一万元,再经过几次来回东申与合淝之间,邱明泉手中的钱,已经迅速而隐秘地,翻到了两万二千多元。
关于开学后的问题,邱明泉和封睿也曾经讨论过,显然,假如从此辍学,全身心放在倒卖国债上,那么赚钱的速度就会惊人得多。
可是假如兼顾学习,此时实行的还是一周六天工作制,一周就最多只能去一次合淝市,这样,赚的钱就远远少了许多。
可是,思前想后,两个人还是做出了决定,邱明泉的学业,不能停。
赚钱的时机无穷无尽,邱明泉这具身体,不过才区区十三岁,时间还早,生命还长,不打下基础的知识和素质,终究不是办法。
——封睿毕竟不能时时刻刻上他的身。
……
一开学,邱明泉在学校里就成了焦点。
上学期期末的年级成绩,他这个第一名比第二名足足高了几十分,那简直是有史以来的逆天成绩,再加上这一开学,又爆了一个大新闻出来。
市公安总局亲自寄来了一封表扬信,详细描述了邱明泉英勇和坏人搏斗、帮助民警叔叔抓捕歹徒的事迹,信里不仅表扬了邱明泉,更是客气地赞美学校教书育人的功绩。
不得不说,向元涛手下的秘书办事就是利落漂亮,这封表扬信同时也送了一份给教育局,这一下,就连学校都跟着大大长脸,在教育局那里得了好大一份面子。
——这可不是什么下面的派出所、公安分局,这是来自于市公安总局的表扬信,含金量可足得很!
这样一个孩子,成绩优异、品行优秀,怎么以前就埋没得这么厉害呢?!
冯老师也觉得非常委屈,身为班主任,她的压力最近可大得很啊!先是好几个老师都要求叫邱明泉做自己这一科的课代表,接着校长又直接来问,这样的优秀学生,怎么连个班干也不是?……
就连班上的学生们,都目瞪口呆地发现,原先那个畏畏缩缩、一身破烂的小男孩,现在已经完全换了另外一个人。
邱明泉的衣着,明显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了。
封大总裁可是一个异常挑剔衣着品位的人,先前手里钱少的时候,他比谁都精打细算,可是现在足足两万多元巨款在身上,他那挑剔又难缠的毛病就立刻现了出来。
“黑皮鞋不准配白袜子,每天出门既然没有保姆帮你擦,那你自己要记得擦灰;天气冷,大衣外面可以配一条羊毛的格子围巾,不要光溜溜露着脖子;还有,头发给我最少三天洗一次,不准一星期!……”
这样耳提面命、嫌弃不休,邱明泉也只能乖乖照办,结果就是,不过是开学一个月不到,整个班里的小女生们,偷偷看着他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每周一到周六,邱明泉都正常上课,然后在周日坐上去合淝市的火车,周一请假,周二赶回来上午将国债出手,下午紧接着赶去上学。
而邱家的日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封睿的怂恿下,邱明泉以自己长身体需要营养为名,逼着爷爷奶奶开始有目标地花钱。
鸡鸭鱼肉、牛奶鸡蛋、,各种时令的蔬菜,在邱家的饭桌上开始层出不穷,二老一开始心疼,不敢大手大脚地用,可是邱明泉一再地说,他是孩子,他需要长身体,二老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邱明泉在那张小存折上,放了几千元钱留给他们花销,没敢把几万元亮给他们看,生怕吓到他们。可不管怎样,整个家里,的确是变了一个样子。
雪白的新棉被、崭新的贴身衣服和鞋袜,就连电灯也换成了亮堂的八十瓦,不再是过去昏黄的二十五瓦小灯泡了。
“这得多少电费啊……”邱奶奶一开始还心疼,可是邱明泉很郑重地说了一句“我的眼睛好像有点近视了”,邱奶奶就立刻吓得不敢再反对了。
不知不觉地,终于到了四月下旬。
邱明泉白天上课、晚上接受封大总裁辅导,成绩终于也真正地一步步稳定下来。
封睿发现了一件事:其实,初次见到邱明泉觉得他样样不行,那是带着偏见的,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得出来结论——邱明泉的数学固然是有着逆天的惊人天赋,可其他学科,也算不上差。
原先的吃力和迟钝,明显是因为家庭劳务的拖累,还有就是在学校里被欺负的氛围。
现在的邱明泉,在随堂测试中,就算没有他的帮忙,也是稳稳地成绩良好,没有任何拖后腿的科目了。
他就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海绵,在这重活一世的人生里,拼了命地在用着力气,吸收着一切有用的东西。
……
学业没有耽误,赚钱也同样继续。
每周末一次的进出,邱明泉在封睿的指点下,悄悄地把分销的地点平分,分摊到东申市的几个国债开放试点上,以至于在每家的售卖只有几千元,所以并没有真正引起太大的注意。
而到了四月下旬的时候,邱明泉手中的钱,已经悄悄涨到了四万出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要有一个新伙伴了。”
四月底的某一天,封睿忽然开口。
这一次,邱明泉罕见地没有问他,却笑吟吟地想了一下:“马钧定?”
“聪明!”封睿欣慰地赞叹,果然,在他这些天的指点和有意识地教导下,邱明泉已经学会了判断和推测一些事情。
就在今天,早上的新闻广播里,播出了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
——全国最终确定了六个省会城市,再加上东申这个直辖市,同时正式开放国债全面交易了!
不再偷偷摸摸不敢宣扬,从试点过渡到实行,这是整个央行做出的郑重决定,要求各大银行全面放开代理,鼓励流通,鼓励自由买卖了。
绝大多数人听了就如同过耳云烟,可是在某些聪明人的耳朵里,这条新闻的意义,却是划时代的!
放开国债交易的第一天,马钧定一大早就拎着一只不起眼的黑包,走进了静安区的工行营业网点。
国债交易柜台刚刚扩大了面积,漂亮的红樱桃色木质的柜台、锃亮的铁栏杆,小张满脸笑容地坐在里面,柜台外,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
“来买还是卖啊?多少张?”他微笑着问面前的顾客。
东申市毕竟是全国经济最繁荣、思想最开放的城市,昨天国债买卖放开的新闻播出后,下班前,来买入国债的群众,就明显翻了几番。
过去国债之所以不受欢迎,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不能自由买卖和流通,谁家有点闲钱,也不敢去大量投资在这种“死钱”上,想想看,动不动就三年五年的期限,万一要急用钱却拿不出来,谁家受得了呢!
这下好了,国家新闻都说了,随时可以买卖,需要用钱了,就能直接卖给银行,银行无条件收购,那还有什么顾虑?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国债利率可比银行存款的高了不少呢!
马钧定排在队伍后面,细心的他发现了一件事:来排队的,都是买入的!没有人卖出。
在隔壁的股票小市场里浸淫了两三年,马钧定虽然没有什么经济理论的底子,可在这方面的敏感度上,却比别人强了不少。
和他想的一样,一旦意识到了国债是个抢手的好东西,所以短期内,一定是供小于求的。
果然,现场来看,全都是拿着钱来买的,没有一个例外!
正在他凝神思考的时候,忽然,柜台里的小张停下来,接了一个电话:“什么?价格上调?……嗯嗯,明白了,和股票一样随行就市。”
他放下电话,转身在身后的小黑板上,就擦掉了103-103.5的即时行情。
漂亮的板书重新写了上去,马钧定一直盯着,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果然,行情上涨了五毛钱,要104元了。
——随着购入的人越来越多,愿意出售的人越少,整个东申市的行情,已经在上扬了!
最前面的一位顾客就叫一嚷起来:“哎呀怎么回事,怎么轮到我们忽然涨价了?!”
来买国债的这些人脑子都清楚得很,只有他一个拎不清在喋喋不休,马钧定着急,忍不住就大吼了一声。
“别傻了,你现在耽误时间,一会儿还得涨!再说了,看这势头,你买的东西会接着涨价难道不是好事?!”
这一下,那个人也不吭声了,都是聪明人,只是一时着急罢了,慌忙就掏钱购买完毕。
轮到马钧定的时候,他把手里的大包往里面一放:“两万五千元,全部买入。”
柜台里的小张吃了一惊,抬头看了他一眼,脱口而出:“哎呀,这么多!”
他偷偷瞥了一眼柜台里面的保险箱,这样下去,怕是几十万元国债实物,今天不到下班就要售罄啊!
他旁边一个女营业员隔着玻璃望了过来,好奇地问:“又来一个几万的?”
马钧定一愣:“怎么,我这还不是最多的?”
他这次来,是思前想后一整夜,还以为自己胆子已经够大了,原来还有更厉害的?
小张笑了笑,忍不住骄傲地道:“今天早上一开门,就来了一个孩子,买了四万元国债走,价格比你们都低呢!”
这一下,后面排队的人都炸开了锅,孩子?四万元?
惊讶的、好奇的、热烈讨论的,乱成一团。
“小同志,你不是唬人的吧?”有人叫了一声。
小张笑眯眯地道:“你就当我唬人的,不要买就好啦。”
这下,那人就不出声了,所有人心里都火热起来。
马钧定刚刚拎着成交的几百张国债挤出人群,就听见身后一阵沮丧的惊叹声。
小张起身又去接了一个电话,再回身时,小黑板上的行情,已经再度涨到了104.5元!
马钧定原本打算回家,可这一下,竟然脚下一停,不想走了。
半个月前,他已经正式从那个铁饭碗工厂辞职,原本就过得不舒心,等到下决定的时候,也就十分迅速。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那个男孩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他对于国债的新闻,就格外上心。昨天从《新闻联播》里听到的第一时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两万多元存款全部提出来,全数购入高息15%的国债的话,仅仅是利息,就能比存银行多两千元左右,快要抵得上他一年工资了,还有什么不值得扑上去的?
来之前还有点忐忑,可是现场这节节攀升的价格,就如同给他打了一剂定心针。
而且……他盯着那越来越长的国债队伍,心里不由浮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假如过几天还是这样火爆,岂不是就像股票一样,也能立刻卖出吗?!
不回家里,在这蹲着,看看到底能涨到什么价位去?
总不能涨上天吧,毕竟还有真正的利息作为约束呢!
……
“总不能这样一直涨的,对吧?一旦买入价上涨,最后实得的利息率就降低了。”此时此刻,邱明泉已经好整以暇地,在隔壁的小饭店里喝着热乎乎的豆浆了。
旁边,是熙熙攘攘的队伍,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瞧见里面大厅的国债行情。
“没错,你学得很快嘛。”封睿随口称赞着,对于没有学过任何经济学常识的人来说,邱明泉此刻的理解力,已经叫人有点惊讶了,“涨到收益接近银行存款利息,就等于没有赚头了,自然会停止。”
邱明泉眼睛里明亮的光芒一闪,自信满满地道:“当价格涨到109.1元时,买入国债的利息就已经等同于现在的一年期银行利息5.4%了。”
封睿:“……”
不太开心,有点累。
过了一会,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心里算出了同样的数字:“你算得对,一元一次方程而已。”
真是个变态!
邱明泉想了想:“那么,价格会涨到109元吗?”
封睿哼了哼:“第一天自然疯狂,会远超过109元。但是冷静下来,自然还要回归价值本身。”
此时此刻,邱明泉已经猜到了今天一大早,封睿叫他全数购入的原因。
不用去合淝市了,今天一天在这里守株待兔,就可以享受到这放开试点第一天的疯狂和热情!
果然,到了下午时,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拥过来排队,邱明泉甚至在小饭店里,隔着门就听见一个人刚买完国债,就跑到隔壁的店里借电话。
“快快,你把家里的3000元存款取了,立刻送过来!得再买点!”
105、106……108、110元!
邱明泉死死盯着行情板上的价格,这时的价格已经超出了109元的理论合理价值,他激动万分,腾地站了起来:“我们卖出吧!”
封睿淡淡道:“不急。假如价值可以简单用理论值来衡量的话,那还有什么‘价格围绕价值波动’这一说呢?”
上午用103元买的第一批人们,到了下午时就已经净赚了不少钱,终于有些人已经人心思动,面对着已经高出理论值的价格,开始卖出了!
马钧定站在大厅外,眼巴巴地看着里面,心里就这样激烈交战着。
而柜台里,小张也忙得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眼看着就要售罄的国库券,在下午已经开始回笼,前来卖出的增加了!
可是,总体来看,还是供小于求,一次次起身,小张一次次重写着最新价,刚刚卖出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后悔不迭,现在的价格,已经到了112元了。
疯狂啊,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国债该有的价格,换句话说,现在用112元买入的话,一年后只能得到3元净利,只有不到3%的收益,远低于定存了!
马钧定不停地踱着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冲到了另一边刚刚开辟的出售队伍里,紧张地咽了咽吐沫。
“112元,全部售出!”他哑着嗓子,胆战心惊地把上午刚刚买的国债全部推了进去。
……
他上午时就是大客户,现在当然又是焦点,他一出手,柜台里的女营业员就惊了一下:“哎,你不是上午刚买的?”
马钧定尴尬地笑了笑:“是啊!允许吧?”
小张赶紧探过头,使劲点头:“允许允许,流通是好事!”
就在前几天,他们专门被拉去做了国债业务培训,来自人民银行的那位魏处长亲自给他们做了一个讲座,特意强调了几点,扭转了几点错误的偏见。
一、欢迎随时买进卖出;
二、不准提什么投机倒把;
三、要向群众宣传,国家愿意看到更多的国债流通,而不是死水一潭!……
刚刚成交,马钧定数着多出来的两千元钱,心里“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仅仅是几个小时,他手里的两万五千多元,就增加了两千整,抵得上他一年在工厂的工资了。
果然辞职是对的,如今的东申市,遍地都是机会,人啊,就是不能头脑太死板啊!
一转身,黑板上的行情又涨了五毛钱,马钧定和身边几个刚出手的人一起,都发出了一声意义分明的懊恼喟叹!
早知道,再胆子大一点,晚一点出手就好了!……
行情依旧在火爆,人们的情绪像是被彻底点燃。终于,在一片片惊叹和疯狂的气氛中,最新的价格飙升到了115元。
“好了,差不多了。”小饭店里,封睿淡淡开口。
出售的这边队伍中,因为行情的飙升,而再度变得人数稀少,邱明泉轻而易举地,就很快排到了前面。
“四万一千元,全部卖出。”他的声音不大,淡定得好像在菜场买菜一样。
……
可是现场本就人多口杂,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立刻就有人“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
“哎呀,看那个小孩,就是上午买得最多的那个吧!”
“快看快看,他卖出了!”
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邱明泉头也不抬地填着交割单。
“哎,小朋友,你家大人呢?”一位大妈东张西望地看看四周。
邱明泉笑嘻嘻地把四百多张国债递进去,一本正经地道:“我家里人不想露面,说是怕人看见。”
他这样一说,四周的客人倒是都信了几分:是啊,现在这疯狂的劲儿,保不准过几天国家觉得不对,又给关闭了,还是不要太招人耳目的好。
“那咋就又卖了呢?不等明天,说不定更高呢?”
邱明泉从柜台里接过一捆捆十元现钞,全部放在了大书包里,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太高了,已经不合理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