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熟悉的封家客厅里, 邱明泉低着头, 茫然地看着面前茶几上的房产证和钥匙。
“刘阿姨, 这是什么?”
刘淑雁凝视着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和儿子一样, 眼前的孩子也明显瘦了一圈,一向明澈清亮的眼神如今明显地无神,眼窝下还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都是那么好的孩子啊。她原本以为可以看着这几个孩子一起长大、一起成人, 甚至一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假如不是自己的儿子太惊世骇俗,假如不是怕彻底坑害了明泉这样的好孩子, 假如不是前路太坎坷难行,她和云海倒宁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时间可以把少年岁月中的偶然错误自然纠正。
“明泉, 睿儿决定了……想要出国去长长见识, 换一个成长环境。”她温和地道,“而我和云海近期也商量过, 我们想把家里生意的重心, 移到燕京去。”
她顿了顿,等待邱明泉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接着道:“睿儿的爷爷年纪渐老, 最近身体得了重病, 医生说,叫家人尽可能多陪陪。云海一来想去父亲身边尽孝;二来,燕京毕竟是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 我们也想拓展一下公司的业务。”
邱明泉怔怔点头:“是啊,这样挺好。”
虽然不善于察言观色,可是邱明泉回想起那天封云海强行拉他下楼的举动,再看着刘淑雁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心里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十有八九,那天他们看到了什么。
刘淑雁心里难受:“明泉,我们举家搬迁后,这房子也有点感情,不想卖,也舍不得租。想来想去,倒是有个好办法。”
她停了停,柔声道:“向城和明丽两个孩子都在外地,元涛和青青他们身边也没有小辈。我想着,这房子离你即将上的大学也近,不如你有时候就过来住住,多陪陪他们?”
邱明泉心里一震,猜到了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和向家夫妻的真正关系。
“我帮忙来照看一下房子,当然是可以的。”他低声道,“可是……”
面前这房产证,又是怎么回事?
刘淑雁轻轻叹了口气,亲手把房产证交到了他的手里,目光温柔:“这房子既然叫你来住,难道还能卖给你不成。孩子,明天你带着证件我们一起去趟房产局,这就当我和你封叔叔送你的临别礼物,你放心收着就是。”
邱明泉慌忙摇头:“这……这我不要。”
这种独门独栋的洋楼,带花园带后院,今时今日已经值几百万,更别提以后房价飞涨后,会因为稀缺而有价无市了。
刘淑雁轻叹一声:“明泉,你真的要和我们见外吗?别说区区一套房子,我们家这十几亿身家,还不是大部分是你带来的?”
邱明泉怔怔坐着,半晌仍是摇摇头:“刘阿姨,那些钱……也不是我的功劳。”
购买股票认购证、打击胡家那些,都是封大总裁教他的。离开那个人,他自己并没有任何能力这样战无不胜、运筹帷幄。
可是刘淑雁显然听不懂他的意思,眼眶就有点红了。
这孩子,还是见了外啊。
忽然,邱明泉抬起头:“刘阿姨,我能不能,上楼去封睿的房间坐一坐?……”
刘淑雁一怔,只以为他和儿子情意难舍,心里暗暗嗟叹一声。
这孩子和睿儿三年同窗,一朝生死与共,两个人又都那么优秀拔萃,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刘淑雁心里固然震惊,可是更多的是对自家孩子的埋怨,也替两个孩子真心难受。
“好,你去吧。”她柔声道,“睿儿走得急,没能来得及和你告别,你不要怪他。”
……
站在封睿的卧室门口,邱明泉的心跳,忽然加速。
这些天他苦思冥想夜夜失眠,可是却找不到法子解决问题。前来封家做客,只要封睿在,那么一切都是白搭,可是封睿不在的话,他最多只能在楼下待几分钟,也不能当着刘淑雁的面,硬要去人家儿子的房间吧?
现在,竟然忽然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契机!
推开房门,明知道刘淑雁在下面,这里空无一人,他还是第一时间反身关上了房门。
一切都很熟悉。这几年来,他也曾在这间房间里做过作业,和少年封睿讨论过程序设计,更一起笑着谈过怎么对付胡靖康那些小人。
靠窗的书桌上依旧摆放着他熟悉的笔筒和几本杂志,窗纱拉着,阻挡着外面的烈日光线,床上铺着色泽低调的真丝床单,就算是在这个年代,封家用的东西也极尽讲究和暗暗奢侈。
邱明泉一步步走近那张床,有种奇怪的感觉袭遍全身。
猛然扑上床,他掀开另一边临着墙壁的床单,伸手向下面摸去!
那天和封睿的纠缠中,他隐约记得就是在这里掉下去的。
床边的缝隙不大,刚好够一只手臂伸下去,他艰难地不断来回摸索,忽然地,浑身就是剧烈一震!
一瞬间,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差点喜极而泣。
摸到了!真的在?!
手指触到了一个手感润泽细腻的圆形事物,同时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狂叫起来:“邱明泉你疯了还是傻了!怎么现在才来?!……”
邱明泉一个翻身坐起来,手指紧紧抓住那熟悉的系绳,心跳如同鼓擂。
眼前,真的就是属于他的、戴了好几年在身边的玉石吊坠!
他又惊又喜,又茫然,只觉得眼睛又酸涩:“你!你还在……我、我以为你……”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封大总裁发了狂,“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快要疯了!”
明明那天出门去参加毕业典礼,结果到了学校就丧失了感知,这倒也是常事,可是为什么这一觉睡得如此之久,再度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暗漆漆的所在,看上去也分辨不出在哪里。
可怜封大总裁就算再熟悉自己幼时的房间,他也没从这个床下的角度了解过啊!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醒来时,完全陷入了蒙逼状态,身边又找不到邱明泉的踪迹,感觉又是惊恐,又是迷惑——邱明泉该是出了什么事,才会任由他流落在外面,还情况不明!
最见鬼的是,就算是这样没法移动,他还是时不时地会失去感知!唯一能解释的,就是少年的他自己时常出现在附近,那他到底在哪里,邱明泉呢?
“我……我把你又弄丢了。”邱明泉满怀愧疚,“那天跟着他到你家,也就是这里……然后出现了一件怪事。我脖子上的玉石居然还在,而他脖子上的没有了!我也感应不到你。”
这些天,他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可封睿一听,直接就抓狂了:“你是猪吗?这都想不明白?!”
邱明泉呆呆地道:“啊?到底为什么?”
封睿被丢在这里一个多月,早就暴躁得无以复加,恶狠狠地叫:“那一天他脖子上的吊坠一定不在现场!比如被我妈拿去别处之类的。”
他熟悉自己母亲的行为,小时候也有过好几次被刘淑雁拿走吊坠去编绳结的事,自然一下就想到了。
“他的吊坠在别处,所以你脖子上的这块就可以在这片空间出现。”他不耐烦地解释,“可是他人还在,所以我就被发配走了,或者说,无法在这玉石里存身。”
邱明泉醍醐灌顶,终于想明白了端倪。所谓当局者迷,他这些天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现在才总算清醒。
“那我懂了。”他喃喃道,“所以那天我感应不到你,他却发现了我脖子上的吊坠,误以为是他原来那块。”
封睿猛地大惊:“被他发现了?!那后来呢?”
邱明泉迟疑道:“我一下子就慌了,完全解释不清,就和他争夺起来,结果吊坠就掉到床下了。然后你爸爸就忽然进来,把我带了出去,再然后,我就不知道后面的事了。”
封睿迟疑一阵,沉吟道:“那我明白了。我爸爸进来,大概把拿走的原本那块玉石送回来,于是我这块又消失了。这些天,难怪我在这里忽隐忽现的!”
这就说得通了。少年封睿离开房间,他就得以出现;封睿一回来,他就又消失了。偏偏又等不来邱明泉!
好半天,他才渐渐平息了焦躁和怒气,奇道:“那你现在怎么又到了屋里?对了,这一个多月,你怎么不想办法来找找我?”
稍微找个机会来做客,把少年封睿找借口支使到楼下去倒杯水啥的,应该不难啊?
可是,邱明泉却没有回答。他坐在床边,神情黯然。
封睿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你怎么了?”
邱明泉沉默了好久,才低声道:“这一个多月,还发生了许多事。……那一天,他、他对我说,喜欢我。”
封睿愣了愣,好半天都没有听明白似的。
“你说,我、小时候的我向你告白?”一向从容高傲的封大总裁难得地口吃了,“哈哈哈,开、开什么玩笑?”
好半天,他才又道:“……什么,你没开玩笑?”
邱明泉没有说话,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的脑海里浮现起那一晚的混乱,包括那两次羞耻的吻,是的……回想起来叫人如坐针毡、感到脸红心跳的吻。
根本没办法复述……没办法向眼前的这个成年人完全和盘托出,说出一句“幼年的你不仅吻了我,还吻了好几次。”
封睿终于从邱明泉的反应中,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那个臭小子是疯了吗?”他忽然焦躁起来,抓狂地大叫,“我这辈子明明没爱过什么人,也没动过什么心,爱情、喜欢……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可能重活一世,就完全改了心性?!”
他只觉得昏头昏头的,语无伦次地叫:“邱明泉,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叫你好好和他相处,可不是叫你和他谈恋爱的,你这人做事怎么乱七八糟!”
邱明泉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我没做什么。”他痛苦地低下头,“我太笨了,是不是?我根本不会处理这些事。和他在一起,我就是觉得那么亲近,那么好……他就明明是小时候的你啊。”
他声音发颤,痛苦的感觉像是一根尖利的锥子,一下下刺着他的心,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真的罪大恶极。
封睿一下子没有了声音,好半天才闷闷地道:“算了算了,你对他好也是正常的,毕竟我又优秀又光彩夺目,相处长了,又有谁能不喜欢我呢?那现在到底是怎样?”
邱明泉颤声道:“我拒绝了他,我明白地告诉他,我没办法回应这样的感情。……”
“你做得对!一百分!”
“现在他决定出国。你爸妈也好像发觉了,加上你爷爷身体不好,所以决定举家搬到燕京去……”
封睿“啊”的一声,语声都变了调:“是的,我知道,我爷爷是这个时候生的病,他还是决定出国了吗?被你打击到了?”
前世的自己出国期间,父母可是好好住在东申市的,并没有搬去燕京,这一世,怎么连这剧本都重写了?
“是的……而且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很难过。”邱明泉茫然地道,眼圈微红,想起了那晚上那个少年那失望又伤心的眼神,如此清晰,“对不起……我把一切都弄砸了。”
封睿沉默了,半晌才忽然轻松一笑:“别自作多情了。我这个人一向就没有什么真感情。转身就忘的事,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你不过是总那么心软,想的太多。”
邱明泉茫然地听着。是吗……那个封睿,才十八岁的他,真的这样刀枪不入,很快就会忘记这曾经的动心?那种眼神和表情,仅仅只是“转身就忘”吗?
“他赶紧滚蛋也好。”封大总裁忽然兴致勃勃起来,“以后你就专心跟着我,我们彻底和他分开多好。”
邱明泉没有说话,好半晌低声道:“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难受?”封大总裁酸溜溜地毫无同情,“我在这里形单影只一个多月,也没见你为我难受。”
邱明泉呆呆地“哦”了一声:“我……我也一直惦记着你的。对不起。可是,他就是你啊。”
就算不为少年的自己心疼,可似乎总该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怜惜吧?
“呵呵。年轻时一点小冲动而已。我这人又冷酷又无情,难得见到一个能和自己势均力敌的同龄人,自然觉得新鲜。”封睿淡淡地道,“这是人之常情,你别搭理他就是了。”
邱明泉茫然无语。
怎么能不搭理啊。他和那个少年封睿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有过那么多无法忘记的、深刻又甘甜的记忆。
封睿看着他茫然又失神的样子,终于不耐烦起来:“不准想他了,你要多关心一下我!我在这里这么久,我觉得我受伤害很大,急需心理辅导!”
“辅、辅导什么?”邱明泉揉了揉眼睛。
“多陪陪我说话,嗯,还有洗澡什么的不准摘下来。”封大总裁哼哼唧唧的,“我觉得我现在可能患上了肌肤饥渴症!”
“……”
“你少难受了,他已经滚到了国外,以后回国也是去燕京,说不定就一辈子不见了。我俩才是绑死在一起的,以后就乖乖和我一起终老吧!”
邱明泉:“……”
“算了我也没资格责怪你,都是我叫你接近他的。再说了——”封睿沉思了一下,打量着卧室一边穿衣镜里的邱明泉,难得地温柔起来,“我也有错。是我把你调教得太好了点,这个以后要改。”
看着镜子里气质清雅、俊眉秀目的邱明泉,封大总裁忽然刚刚发现了一件事: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不觉地,这个和自己一起穿越回来的家伙,原先小不点般的豆芽菜身材,已经变成了这样清健优雅呢?
就算是对同性充满挑剔,封大总裁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邱明泉好像已经足够在人群中吸引无数目光,光彩照人了。
嗯,马上要上大学了,到时候绝不能让他再打扮得这么漂亮。
戴上副平光大黑框眼镜,穿得再灰暗点,头发也不能再在刘琴花那里捯饬了!封大总裁心神不宁地想着,忽然有点走神。
刘淑雁坐在沙发上,坐立不安着。
邱明泉在楼上已经停留得太久了,他到底在干什么呢?一想到自己家儿子这几天异常的沉默和消瘦,她忽然心惊胆战起来。
明泉那孩子更加柔和善良,会不会更加受不了这种打击?
她猛然站起身,正要往楼上疾奔,忽然,楼梯声响,邱明泉终于下了楼来。
刘淑雁快步迎了上去,细细观察下,只觉得邱明泉神色虽然憔悴,可是倒也没有心灰意冷的悲痛模样,心里终于舒了口气。
她拿起房产证,再次交到了邱明泉手中:“好孩子,就别见外了,好吗?”
她温柔一笑,有点苦涩:“以后我们再回东申市的时候,也就不见外地来住住。睿儿将来归国,说不定也会……想来看看故居和故人呢。”
心里,封睿急叫:“你给我收下!这是我家的房子,我妈要送给你,那就是送给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邱明泉:“……”
他抬起头,看着刘淑雁诚恳又怜惜的目光,伸手接过来钥匙,却把房产证轻推了回去:“好,我帮叔叔阿姨看着家,时常找人过来打理,但是这房产证就不用了。”
刘淑雁再忍不住心里的酸楚和不舍,走过来,轻轻地抱了抱他。
“孩子,以后来燕京……记得来看我和你封叔叔。”她眼中泪水盈盈而落,“人生还很长,答应我,你要好好的,好吗?”
邱明泉心里也是酸涩,轻轻点头:“刘阿姨,我会的。”
在他心口,封大总裁隔着玉石吊坠,忽然有点哽咽了:“……再抱一会儿。”
邱明泉:“……”
他迅速从刘淑雁怀里离开,心里封睿不满地嘀咕着:“那是我妈,叫你多抱一会儿怎么了?我上辈子死的时候,她都六十多了,你知道我看到她现在这么年轻,有多高兴吗?”
平时邱明泉来封家,他又出不来!
……
东申财经大学,大一开学不久,十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新学期的大学课程已经排得异常紧密。
金融专业的大一基础课上,邱明泉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听着台上的《基础会计》课程。
1988年时,这所著名大学才正式建立了会计学专业,同时被批准为首批国家级重点学科,更成为了同类院校中唯一有重点学科的院校。
而在这两年,整个国家经济发展迅速、改革带来的经济学研究也日益向纵深发展,学校逐渐开始设立各种比较时髦的专业,金融、经济学、税务、国际商务等新学科开始如同雨后春笋。
邱明泉数学天赋极佳,又对金融证券感兴趣,想来想去,像会计专业这样太过注重实操的专业,他并不是很适合。和封大总裁经过反复研究,才选择了成立不久的金融学专业报考。
——这个时候,东申财经大学的师资水平已经相当厉害,吸引了不少知名的经济领域的学者专家驻留,和燕京以及南厦市的几所知名财经类院校的底蕴相差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