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隔壁的封家书房里, 邱明泉并没有离去, 刚刚阳光明亮的笑意已经隐去,目光沉静。
“封叔叔, 我能不能问问,您大概会动用多少资金,放手一赌呢?”
封云海微微一愣。
这种问题, 就有点涉及财富隐私了,邱明泉这孩子极有分寸,为什么会问这种话?
很快, 他就决定坦诚相见,并不作任何隐瞒:“我能拿出来的空闲现金流几百万吧, 买十万张认购证, 应该可以。”
邱明泉心里也是一震, 仅仅是闲散现金,就能轻松调出来几百万!这可是1992年, 这些钱, 大约折合后世的上亿元!
这就是豪富之家的底蕴,就算经历过那十年, 也依旧不露山不露水的, 能保留下这样的财富总量。
“封叔叔, 赚钱归赚钱,我还想顺便害一个人。”邱明泉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完全没有了一个少年的明朗, 却有了丝冷意和悲愤,“这件事,我不方便出手。”
封睿在一边,猛地抬起了头,诧异至极地看向他。
封云海也是惊愕万分,可心里反而一松,这孩子太过聪慧和强大,现在主动求人帮忙,反而显得更加真实些。
“北经开的总经理胡靖康,他的儿子捅伤我因而入狱,所以这次谋划了专门针对我的诡计。”邱明泉淡淡道。
封睿在一边冷冷道:“是的,就是他,我们知道。”
向元涛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两家人都恼火异常,一个市公安局长,一个浦江滩上的本地富豪,居然也暂时毫无办法。
“还有你们不知道的。”邱明泉一字字道,“上次承蒙封叔叔出手解决了我们家的危机,可是胡靖康事后还是派了人再次上门,打断了我爷爷的腿。”
封云海猛然一惊,这事他还真不知道,忍不住大怒:“胆大包天,这个人疯了!”
邱明泉淡淡道:“没有实证,但就是他。向伯伯暂时也动不了他,所以,我想自己动手。”
旁边的封睿立刻急了:“你想怎么对付他?你不要铤而走险!”
邱明泉看着他眼里的关心,心里一暖:“放心,我们当然不会拿玉瓷去碰瓦砾。”
他沉吟道:“北经开现在是东申市前三大券商之一,承销了十八万张认购证的额度,钱已经交了。”
封云海恨恨道:“这倒便宜了他们!”
胡靖康正是北经开的证券部总经理,这几年证券业如火如荼,他才能这样如鱼得水,为所欲为。
刚刚他们计算的结果假如是正确的,那么北经开拿到的这些认购证就将也大赚特赚!
在前世,这几家承销了十八万张认购证的券商,当初看到滞销后,都满心苦逼,以为铁定要亏,谁知道最终却因祸得福,每一家都在这次财富盛宴中,分到了不下于几亿元的暴利啊!
邱明泉终于笑了。
他笑得轻松而惬意,带着点稳操胜券的悠然,而这悠闲的背后,来自于封大总裁多日苦思冥想的毒计一条:“现在,他们可不这样想。满手的烫手山芋,正急着找人接盘呢,不是吗?”
封云海和封睿父子互相对望一眼,忽然都福至心灵,眼睛一亮!
封睿看着邱明泉那微露的笑意,忽然想像那天在卡车上,狠狠掐他脸蛋一把。
那张脸上的笑容有点狡黠,有点冷漠,和平时的温和俊秀截然不同,却更加生动而鲜活。
封睿嘴角微扬,向着父亲懒洋洋道:“爸,那个胡靖康是北经开负责券商业务的老总,失去这次本该稳稳的收益,估计……”
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太好过吧?
聪明人之间,完全不需要多说废话,父子俩忍不住哈哈一笑。
封云海向着邱明泉点点头:“你想好了吗?假如我们判断失误,那就是帮胡靖康赚钱了。”
邱明泉淡淡道:“赌一把吧,假如成了,就是他倒大霉的时候。”
——不仅仅如此,还有更加厉害的连环后手在后面虎视眈眈呢!
封云海站起身:“明白了,你回家等好吧。这事,交给我来办。”
这一次,不叫胡靖康活生生咬碎一口后槽牙,他就不用姓封了。……
邱明泉婉拒了封家邀请他留下用晚餐,礼貌地告辞了。
封睿和他并肩走出庭院,站在了门口。看着邱明泉偏腿骑上自行车,他忽然踏上一步,举起手来。
冬风凛凛,封家庭院里,一棵常绿的罗汉松轻轻摇动,一根暗绿色的松针正掉落在了邱明泉的黑发间。
封睿抬头轻拈,帮他摘掉那根半枯的松针,两人距离极近,封睿略高小半个头,微微低头处,正见邱明泉半闭眼眸,眼睫毛轻轻颤动。
他忽然低低开口:“这样算计人,很有意思吗?”
邱明泉一怔,猛然抬头。
他迎着封睿那意义不明的幽深眼神,神色安然:“他害我,是用诡计。我对付他,是阳谋。害人并不很有意思,但是,有人害我和我的家人,那总应该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封睿深深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在暗暗流转。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误会了什么吗?”邱明泉看着眼前英俊得几近逼人的高大少年,温和地道,“善良无害这种标签只能引来嗜血的财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能真正保护你在乎的一切。”
挥了挥手,他头也不回地踩着自行车,消失在傍晚的余晖中。
看着他的背影,庭院门口的封睿却慢慢地,笑了起来。
是的,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高中两年,这个在所有人面前都温和谦虚的乖学生、好班长,终于再一次亮出了他小小的利爪,就像玉佛寺里那样。
那个眉目如画的小骗子,眼神无辜,揪着他的玉石吊坠,表情生动地威胁着他。
没错,这样的他,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而他喜欢这样的他。温柔下透着倔强,浅浅一笑,眼神专注而凛冽,然后露出獠牙。
……
远处向家小院外的篱笆阴影处,向城背着电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怔怔地看着不远处,刚才那幕景象就像一根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
他不该讨厌邱明泉的,他知道。
那个人温和、谦逊、礼貌,成绩优异。家境贫寒却又擅长赚钱,仗义勇敢又不居功自傲,甚至,他还出手救过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他优秀得堪称表率,然而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忍不住地看到他就觉得不安呢?
睿哥——从小只带着他一个人打架、和他同进同出的睿哥,什么时候开始,和那个人这样亲近又熟稔了?!
……他默默地立在那里,一直到封睿的身影转身回家,才慢慢地移动脚步,向隔壁自己家走去。
“小城回来啦?”院子里,向明丽正在收自己晾晒的小被子,看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有点奇怪,“怎么了,不舒服吗?”
向城无精打采地摇摇头,走到衣架下,帮向明丽接过被子,男孩子这个时候正在蹿高,他的个头已经悄悄追上了上大学的姐姐:“我没啥,练琴练累了。……”
“怎么不见你往隔壁跑了,小睿最近很忙吗?”向明丽随口问。
向城低着头:“不知道,我也好几天没见他了。”
上次生日会后,两个人不欢而散,封睿没有来找过他,他也倔着没去服软。
“那有空请小邱同学来家里玩呀,你也该多交一些朋友呢。”向明丽温和地道,“你那个同学,脾气可好呢,数学也好厉害。”
向城默默听着,半晌才涩声道:“是啊,他成绩可好了。和睿哥一样好。”
他闷着头把被子抱到向明丽的房间,低低问:“姐姐,我是不是好笨?”
向明丽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小城才不笨呢!继光中学录取线那么高,你不也是只熬夜复习了几个月,就成绩赶上去,考进去了吗?”
她看着弟弟沮丧的表情,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地道:“你只是不喜欢学习呀,每个人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你看我,唱歌就跑调呢。”
向城终于羞涩地笑了:“姐,你真好。”……
北经开公司开设的券商营业部小楼,胡靖康脸色阴沉,盯着桌上的统计数据。
桌上的电话忽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他伸手抓过,烦躁的脸上立刻换了谦卑的表情:“刘董事长,您好!”
电话那头,刘云劈头盖脸地大骂:“胡靖康你个蠢货!你向我拍着胸脯保证的,承销能赚!现在好了,还剩十万多张销售不掉,你要怎么办!”
胡靖康心里苦恼,慌忙赔着笑:“刘总息怒,息怒!我实在也没想到会这样滞销,实际上,别的几家券商也都砸在手里了,也不是我们一家……”
刘云大怒:“我不管别家,我只问你,剩下这十万张认购证,是不是只有我们自己贴钱买下,砸在手里了?!”
胡靖康一个激灵,慌忙道:“刘董事长,您别急,距离最后截止还有时间,我、我再想想办法!”
放下电话,他脸色阴沉,焦躁地扬声叫:“给我进来!”
娇俏的女秘书应声而入。
“给我通知下去,证券部的员工,每人摊下去,最少认购二十张以上!”他冷冰冰地道。
女秘书就是一怔,小心翼翼问:“这……我听说申金万家他们,也就最多叫员工认购几张支持一下。”
这一下子叫大家认购二十张,足足六百元,两三个月工资可就没了!
胡靖康阴沉地抬起眼皮:“关键时刻,谁敢不支持公司的工作,就等着丢工作吧。”
女秘书也不敢说什么。转身出去,开始往下面的营业网点传达,心里不由得腹诽不已:自从上次警察来问过话以后,这胡靖康就一天到晚耷拉着脸,就连床上,也显得精力不济了!
果然,下面的营业部的小头头们立刻就都在电话里叫苦不迭起来:“柳秘书,这样不好吧?这些天大家忙着推销,奖金没见几文钱,还要倒贴钱?胡总这样搞,我们不好硬压啊!”
柳秘书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那您自己跟胡总电话抗议一下?”
……
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一月下旬,距离月底截止认购证的售卖,已是没剩几天了。
一大早,胡靖康刚到办公室,柳秘书就满面惊喜地快步迎了过来。
“胡总,有个大客户!他说要买一大笔认购证!”
胡靖康不耐烦地抬起头:“能有多大?”
申交所那边对总售量现在还保密着,这几天他多方打听,几大券商全都砸了十来万认购证在手里,他们北经开也剩了十几万张没卖掉,今天之后,就得全部自己吃下,真他妈的被迫吃屎一样,叫人恶心。
刘董事长这几天电话一个接一个,不仅骂他出馊主意,又对他强迫员工摊销的事,也甚为不满——自己无能,叫员工背锅,这就是他总经理的能耐?
“十万!他说……要十万!”柳秘书的声音都在发颤。
胡靖康一怔:“那就是三千多张认购证?”
不错啊,的确算是超级散户了。
“不不,是、是十万张认购证,价值三百万!”
……
豪华安静的北经开会议室里,一个高大少年穿着一件利落合体的短皮夹克,正是国外电影里流行的那种飞行员真皮款,显得英俊非凡。
正低头看着报纸,听见门响,他缓缓抬头,看向了胡靖康。
“胡总,您好。”
他脸上微带青涩,可是却掩不住良好家世熏陶下的气质,坐在胡靖康这种老总面前,竟是丝毫不见忐忑。
胡靖康压抑住心中巨大的震撼,快步上前:“封家小少爷?您来这里,是令尊吩咐的?”
封睿微微一笑:“家父出国在外,的确在遥控指挥。”
胡靖康禁不住狂喜:“我听工作人员说,你们封家要十万张认购证,这是真的吗?”
封睿淡淡颔首:“是的,价值三百万。”
他伸手拿出一张票据,放在了桌上,轻轻一点:“胡总,这是封氏的支票,即时可兑,随提随到。”
胡靖康低眉一瞥,眉心就是一跳,心里狂喜:封氏企业的现金支票!
明晃晃的三百万的数字,只有收款人一栏是空白。
“怎么,北经开这么大的券商,手里没有这么多吗?”封睿扬起眉。
胡靖康血液上头,猛然站起身:“不不,有的!封少爷稍等,我可以在半小时之内调齐所有的认购证,您稍候即可!”
匆匆走出会议室,他急促地吩咐着在外面的柳秘书:“快去,叫所有营业网点把剩下的认购证全部送来!”
忽然福至心灵,他惊喜地再叮嘱了一句:“原先硬性摊销的员工数额,也作废了,全部收回!还不够的,叫业务员临时去隔壁工行买!”
柳秘书连连点头,娇俏的脸上一片喜色,眨了眨眼:“还要向董事长汇报这大好消息!”
胡靖康得意地一笑,压低声音:“汇报时,记得强调,这个大客户是我的私人关系,是我一手促成的!”
……
整个北经开手里还有九万多张的认购证滞销,再凑几千张,就能一把全销售给封家。
完美解决了所有问题,刘董事长会转怒为喜,员工会歌功颂德,老天爷,这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简直喜从天降!
转身回到会议室,他满脸堆笑:“封少爷,认购证马上到,您这支票……”
封睿淡淡一笑,旁边随行的会计立刻上前,收款人一栏写下北经开的具体名称信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成套公章,加盖完毕,矜持地推到他面前:“胡总,请验看。”
胡靖康小心翼翼接过来,不动声色地递给了一边的秘书,柳秘书会意,飞快地走了出去。
没多久,她就袅袅婷婷地回来,向着胡靖康微微点头。
胡靖康心中这才终于放心下来,支票不是空头的,真心实意地要买!
看着封睿,他心里也不由得感叹:人家的儿子还没上大学,就能神态自若地挥手之间,和成人做着成百上千万的生意,自己的儿子呢,只知道跑舞厅泡女人,还把自己弄进了监狱!
忽然之间,他心里有种古怪感升了起来。
儿子……监狱。
封家心知肚明,那天在舞厅里捅伤邱明泉的人就是他儿子胡波,就算不打算再追究,也没有必要来他这里买认购证,帮他解决滞销吧?……
门一响,一个业务员费力地提个大纸箱,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胡总,这里是刚刚从各个营业部调来的认购证,整整一千本!”
业务员内心也激动啊!
原本硬分下来的每人二十张认购证忽然取消摊派了,据说是胡总联系到的大客户,前几天还人人都在痛骂胡总,今天看,胡总还是有能力的嘛!
胡靖康看着那箱认购证,忽然有种奇特的不安,而且越来越大。
“令尊为什么要忽然在这最后一天,买这么多认购证呢?”他忽然开口,金丝眼镜后,有一丝阴鸷若隐若现。
没有用试探的口吻,他径直地逼视着面前的少年:“你们封家,似乎不需要特意来找我买吧?”
封睿缓缓抬起头,无辜地望着他:“我父亲在华尔街,这几天感触颇深,他说美国股市,实在是太惊人了,足足涨了大半个世纪。中国的股市,一定也会大涨的。”
他目光诧异:“怎么?胡总有什么疑问吗?”
胡靖康死死盯着他,半晌,心里终于松了下来。
那个封云海做实业为主,房地产、商贸、航运都有涉猎,可是在金融市场上并不大参与,就是一个完全的门外汉。
看了一眼华尔街,就被冲昏了头,急匆匆赶在最后一天,叫国内的儿子豪赌,一掷千金?
蠢货!他在心里冷笑。
封睿淡淡地看着他,眉头轻皱起来:“胡总好像有什么为难?没关系,我找别家。”
他毫不犹豫就要起身,神情冷淡:“听说申金万家的营业部就在隔壁街上?”
胡靖康迅速收起眼中的阴霾,伸手赶紧按住了他的肩膀,笑容可掬:“贤侄这就说笑了,一切都没变,来来,这是总数!”
封睿微微颔首,旁边的封氏会计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和那个业务员一本本清点完毕。
封睿微微一笑,站起了身:“好,那就这样。”
胡靖康亲自带着业务员,把大箱子搬到了门口的封家私家车上,笑容可掬地伸出了手:“合作愉快,封少。”
封睿看着司机“啪”地合上了汽车后备箱,那价值三百万的认购证彻底已入囊中,这才转过身。
没有去接胡靖康伸来的手,他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叫胡靖康忽然有点心惊肉跳的笑。
假如说,刚才胡靖康面对的还是一个礼貌优雅的富家大少,这一刻,封睿眼中的恶意和讥诮不再隐瞒,扑面而来。
“胡总,不知道您信不信,做坏事会有报应的。”
胡靖康心虚之下,就是大怒,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东西!
他爸封云海都不敢这样和他说话,这小毛孩子,还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
要不是那张支票现在还没兑换完毕,他真能一耳光扇过去,教训教训这黄毛小儿!
他冷笑一声,心中多日的憋屈瞬间爆发:“怎么,为你同学出头警告啊?回去告诉那个叫邱明泉的小杂种,我迟早叫他死得很难看!”
封睿冷冷地看着他,手腕轻轻一动,忽然猛然挥起一拳,狠狠揍在了胡靖康的脸上!
“啪”地一下,胡靖康的脸歪在了一边,金丝眼镜急飞起来,摔碎在地上,一股鼻血飞快地,沿着他白皙阴沉的脸流了下来。
柳秘书惊声尖叫,尖利的嗓音冲破了天际:“啊!胡总!”
封睿抬眼冷冷阻住了就要扑过来的女人,趁着胡靖康还沉浸在巨大的蒙逼中,凑到了他耳边。
“我和我爸不太一样。他遵纪守法,我胆大包天。”少年变声期已经过去,他此刻的声音竟有点成人的冷狠和凛然,“再说了,您大人有大量,总不至于和我一个孩子计较,对吧?”
“砰”的一声,浑身漆黑锃亮的封家汽车扬长而去,轧过地上胡靖康的眼镜,眼镜瞬间尸骨无存,变成了彻底的碎片。
身后,胡靖康这才从震惊中醒过神,气得几欲发狂。狠狠抹了一把鼻血,他满脸狰狞:“等着吧,看你们怎么死!”
股市就是一个绞肉机,他且看着,封家这对嚣张又贪婪的父子俩,怎么用身家性命填进去,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