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睿顿了顿, 看了看韩立,若无其事地道:“我也是, 我和他是连襟。”……
韩立正掰开馒头就着冷水,闻言一个哆嗦,差点没把馒头给掉到地上去。
神他妈的连襟!他斜着眼看看封睿, 好像哪里不对?!
可是又好像没有问题?
“我回去就告诉班长,把你这话翻给他听。”他不怀好意地威胁道。
封睿淡淡看着他, 英俊的眉峰充满蔑视:“哦,那我待会儿和向城聊聊, 说上次全国人民看到的新闻联播。”
“……”韩立悲愤地咬了一口大馍, 噎得一阵难受。
这个狡猾又可恨的家伙, 从高中就被他事事都压着!
门口忽然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大概七八岁, 长得格外俊俏可爱,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两个城里人。
韩立笑嘻嘻冲她招手:“来啊,小姑娘进来。”
那小女娃倒不怕生, 闻言就地跑了进来,冲着那乡干部甜甜地叫了一声:“爹!”
那乡干部虎着脸:“小娃子来干啥,还不去做作业, 来的时候不是叫你带上暑假作业本了吗?”
那小女娃娃忽然伸出手,郑重地从掌心里拿出来一个小玻璃瓶子,看了眼神色冷淡些的封睿, 没敢上前, 却递给了乐呵呵的韩立。
“我娘说, 叫我把家里腌的咸菜送点来给城里的叔叔吃,下饭。”
韩立惊喜地接了过来,伸筷子夹了一点,那咸菜切得细细的,黑乎乎的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吃到嘴里,却的确滋味极好,咸香中微微带着辣,还有点纤维,极有嚼劲。
“好吃好吃,谢谢你啊小妹妹!”他转头对着封睿大加赞赏,“来来,尝一口,好吃极了!”
封睿倒是没嫌弃,从善如流地尝了一口,点点头:“果然不错。”
韩立笑嘻嘻地摸了摸小女孩的羊角辫:“你上几年级啦?这一发洪水,作业没做完吧?”
小女孩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我就在这儿上学,开学就二年级啦!”
韩立呆呆地看了一下这又破又旧的教室,忽然叹了口气。
封睿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咸菜:“小朋友,谢谢你的咸菜啊。我们吃了你的东西,就算是朋友了。人家都说做朋友要互相送礼物的,那我送你点什么好呢?”
他沉思了一下,淡淡道:“那我送你一间学校好不好?就这儿,等洪水退了,我重新建一所漂亮的大教室给你们。”
那小女孩呆呆地张大了红嘟嘟的嘴巴,看着他不说话。
旁边她爹可吓了一跳:“哎?大兄弟?……”
韩立瞪大了眼睛,忽然兴高采烈地对着那乡干部道:“没事没事,这位大兄弟他就爱做慈善。你随他!”
……外面天黑了。吃完了东西,封睿腿伤不便走动,韩立陪着那个安置点的负责人四处转了转,安抚了一下老乡,又和孩子们笑着玩闹了一会,这才转身回来。
被水淹着的二层教学楼里没有电,每间教室里只有极少数的蜡烛亮着,一开始还有孩子的哭闹声和打闹声,渐渐的,因为没有光亮,很快也就声音小多了。
这间教室不大,乡干部特意给他俩空出来一间房,算是款待大城市来的志愿者。两人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下面垫着自己的衣服,草草地平躺了下来。
韩立的大高个子躺在课桌上,不由得有点束手束脚,不敢乱动,生怕掉了下去。躺了一会儿,外面老乡们的声音更小了,许是都心里不安又茫然,也少有人聊天,更没有什么欢声笑语。
外面一片漆黑,从四面漏风的破旧教室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根本没有城市里那种万家璀璨的灯火,只有一片漆黑,流经四周的洪水比白天似乎减了速度,可是依旧能听见冲刷过这小小二层楼时的水流声,冰冷又无情。
“哎,封睿,你说这洪水什么时候是个头?”黑暗里,韩立忽然叹了口气。
封睿沉默了一会:“总有过去的时候,雨汛期过去了,自然就退了。”
“你倒是乐观得很。”韩立嘟囔着,“我这不是烦心向城么,这洪水一天不退,他们就得一天在这里扛着。上次明明生病可以顺水推舟下来的,他就是不干。我真是愁死了……”
封睿的声音在黑暗里和平常一样波澜不惊:“没办法,向城从小就是这种性子。”
韩立一下子哑巴了,半晌才闷声闷气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天天摆出一副特了解发小的模样。”
“抱歉,本来就比较了解。就和你天天和明泉在一起工作一样,能不了解吗?”
“啧啧,明明晚上吃的干馍馍加咸菜,怎么一股子好大的醋味呢。”韩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少抱怨了。要是向城是那种借口生病就退下来的人,你还会喜欢他吗?”封睿淡淡道,“自己喜欢的人,就认了吧。”
韩立呆了半晌,忽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黑夜里一口白牙闪着隐约的光:“你说的对,那家伙要是不这么轴,我还真不会这么着了魔一样喜欢他吧。”
封睿默默躺着,韩立又问:“你的腿怎么样?有没有感到发热?”
封睿这倒没有逞能,伸手摸了摸伤口附近的皮肤:“还好,没热,也不算疼了,应该暂时没发炎。”
韩立打了个哈欠:“那好,赶紧睡吧,我可累坏了。明儿还得起来等我家那位分任务给我呢。”
想了想,又发狠道:“天天对我颐指气使的,拿我和手下的兵蛋子一样吆喝。我暂且让着他,以后迟早这笔账得算回来!”
封睿凉凉地回了一句:“谁不是呢?叫我往东我不敢向西,叫我向后,我就不敢靠前的。”
“你也这样?看不出来啊。”韩立不怀好意地道,“我们邱班长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一定是你要求太过分,把人惹恼了。”
封睿没再搭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味着自己过去某些“过分”的要求,还是单纯地累了,半晌才淡淡道:“总之你说得对,迟早这账得算回来。”
没一会儿,身边的韩立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封睿默默听了一小会,伸出腕上的防水表,看了看夜光表盘,上面已经指向了腕上八点五十。
他悄悄的从并排的课桌上翻身下来,瘸着腿,轻轻走出了教室门。
外面的狭窄走廊只有一米多宽,他四下犹豫着看了看,一直走到了二楼的尽头也没有发现空地方,每间教室里都睡着老乡们。
想了想,他在漆黑的夜色里摸下了楼梯,一直摸到了一楼临水的地方,才悄悄掏出了藏在怀里的步话机。
打开开关,对好频道48.041.9785,他小声地道:“明泉,你在吗?”
立刻,嘈杂的电流声中,邱明泉压低了的柔和嗓音传来:“我在,我在的!”
早早地……就等着了呢。
封睿在一片黑暗中微微笑了起来,腿上开始因为站立有点跳跳的疼,他斜倚在墙边,借以消除点负重:“你在哪儿呢,方便说话吗?”
邱明泉的声音有点羞涩:“嗯,我从安排的宿营点出来了,找到外面的土坡上和你通话。旁边……没人。”
封睿几乎可以想象出此刻那个人脸色微红的模样,就算是空无一人,他也照样会慌张地四下看看,再轻舒一口气吧?
“我这边也没人。”他柔声道,“下了教学楼在水边呢,找了没人的地方和你说话。”
不知道此刻到底距离后方的总指挥部有多远,五公里?八公里?
他只知道着步话机在空旷地带大概最远能接收到十公里的距离,现在听来,虽然把通话音拧到了最大,可是人声已经有点微弱,电流的杂音也格外大。
总该快到极限距离了吧?再离开远一点,就不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了。所以老天还算眷顾他们,虽然不能依偎在一起,却终究算是给了这隔水相望的机会。
步话机里,邱明泉似乎卡了壳,好半天才低声问:“你晚上吃的什么?能睡得好吗?”
封睿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嘴角不由翘了起来:“吃的干馍馍和咸菜,对了,我觉得那咸菜特别好吃,腌得丝丝入味,咸香得很。”
邱明泉不由扑哧一笑:“也就是你又累又饿,才会觉得这种普通的东西稀罕。就像民间故事说的,那朱元璋逃难时,也觉得白菜豆腐汤是天下至极的美味,等到回了皇宫啊,就觉得任谁也再做不出那么好吃的东西了。”
自打高三毕业那天,封睿向他告白后,两人间就再没了过去心心相映的相处,偶然几次见面,更是各种状况频发,今天在这格外困苦的时候,反而难得这样平和地笑语晏晏。
封睿听着他柔声开着玩笑,心里莫名地又甜蜜又雀跃,不由得同样温柔笑道:“你不信啊,那等明天我找老乡要点儿,带回去给你尝尝。”
“好啊,那你带点来。”邱明泉随口应着,“要是真好吃,咱们等洪水退了,多带几瓶,回去给我爸妈、你爸妈都尝尝。”
步话机那边,封睿忽然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在夜风中分外清晰:“明泉,你可……真贤惠啊。”
邱明泉一怔,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就听到封睿低声调笑:“这就想着孝敬两边家长了吗?”
邱明泉脸上蓦然发起烧来,不由得又羞又恼,可是却又舍不得关上步话机,只小声恨道:“再不正经说话,我就挂了!”
四周的洪水包围着破旧教学楼,水面一览无遗,在极微弱的夜光下显出模糊的波澜。
有风吹来,封睿的黑发在风中被吹得有点凌乱,他斜斜靠在水泥柱子上,心里一片宁静:“我正经得很。你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异常认真,也从不乱开玩笑。”
邱明泉心中辗转难受,半晌低声道:“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
封睿也不逼他,无言安静了一会,才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在这陌生乡村的夜晚随着空旷的风飘远:“明泉,来之前的那一晚,我做了个梦,好奇怪。”
“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我老了。在梦里,我们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好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你穿着很破旧的衣裳,我依旧华服豪车。”
封睿的语声有点困惑,也有点伤感:“在梦里,你从我身边很疲惫地走过去,可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邱明泉一下子愣住了。他的心跳骤然加速,竟然有点寒毛立起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封睿,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梦见前生?
一时间,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梦见的事,在另一个时空曾经真的发生过。——难道要这样回答吗?
“明泉,那个梦似乎很长,醒来时我忘记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在那个梦里,我不认识你,所以对于错过,好像在梦里也并没有什么难过。”
封睿怅然道:“可是醒来的那一刻,我却难受极了,一想到梦里那种擦肩而过,却彼此仿如陌路的感觉,我就觉得……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掏出来了一样。”
邱明泉默默攥紧了步话机,眼中酸涩异常。
他悄悄抹了一下眼角:“是、是吗?我也做过类似的梦呢,好像在另一段人生里,大家的命运都不一样,我不认识向城,不认识韩立和伍小天他们……”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也不认得你,甚至也没有认回爸妈。”
“是吗?”封睿忽然激动起来,“原来你也做过这样的梦吗?”
“是啊……一模一样。醒来的时候,忽然醒悟到梦里的痛苦不是真的,就会忽然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