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站在江荼门前,手屡次抬起又放下,始终不敢敲门。
冲动与勇气只能支撑他起身出门,到这时已经耗光。
叶淮踌躇片刻,侧过脸,小心翼翼贴在门上。
屋内静悄悄的,既听不到呼吸,也没有其他动静。
是睡了吗?
小少年后退一步,想到又要回那个黑黢黢的屋子里,心底小小的失落。
可再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惊扰江荼睡觉。
正转过身打算挪回自己房里,门内忽然传出一声:
“进来吧。”
叶淮的脚步迅速顿住了,原地一转眼睛一亮,将门推开一小条缝,小心地探个脑袋进去。
江荼并没有睡,负手站在房间最深处,恰好转过身来。
风顺着门的罅隙溜入房内,青年浓黑的长发向外拂动,竟一瞬与夜幕相融。
这一幕邪气横生,却又美到惊心动魄。
叶淮愣在门口,心脏突突直跳。
相比叶淮的局促,江荼就从容许多。
早在叶淮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掌握了叶淮的一举一动。
他耐心地等着叶淮敲门,结果叶淮在他门前站了足足一刻,鬼鬼祟祟地往门上扒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江荼有些不理解,这到底是找他有事还是没事?
不过既然来了,江荼决定还是盘问一下,再把他放回去。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灵力火苗,问道:“怎么了?”
烛火之光,却顷刻将屋内照亮。
叶淮白净的脸也映得发红:“长命锁...有些发烫,我担心...”
江荼看着他扯谎,出于礼貌还是伸手检查了下长命锁,温温热,边缘已经有些凉了。
和烫是八竿子打不着。
江荼一面怀疑小东西是不是温度感知系统有些问题,一面看着他紧张又羞怯的神色。
心下了然。
这是怕了。
到底是只有十二岁的小少年,好不容易逃出追杀者的魔爪,又一连受了那么多次惊吓,能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不给他惹麻烦,多了不起。
只不过一时不敢一个人睡,这有什么。
他没有深究叶淮话里的破绽,安抚道:“没什么事,别害怕。”
叶淮一愣,耳廓飞速发烫,从素白到红得滴血只是一眨眼功夫。
他为自己的胆怯羞愧,想,江荼一定后悔救他,带这么个没用又胆小的...
更深的唾弃没来得及出口,头顶便一重。
叶淮不可思议地抬起脸,江荼面无表情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害怕是人之常情,无需自责。方才在村长那里,你做得很好。”
说这话时,江荼的手掌依旧死人般冰冷,叶淮却感到一股暖流自天灵而下,涌入心房。
从没有人这样夸奖过他。
更不会温柔地安慰他。
叶淮没骨气地想,就算江荼另有所图,也不差这片刻,他蹭一蹭,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他这么想,也真的这么做了。
手心传来微微痒意,江荼有些惊讶。
他做了什么值得小东西主动蹭他的事情么?
江荼又想起那条小黑狗,熟了以后,天天都在他脚跟打转,将手伸过去,还会主动把下巴搁上来。
...原来气运之子,真的和小狗差不多。
江荼回忆着过去抚摸小黑狗的动作,顺势在他脑袋上多揉几下:“时候不早,睡吧。”
叶淮不动,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江荼看。
江荼哪能看不懂,遂了他的愿:“就在这里睡,我陪着你。”
...
江荼不需要睡眠,斜坐在床头,叶淮就在一旁,枕着他的手臂睡。
叶淮睡得很不安稳,不过半个时辰,翻身的次数两只手也数不过来。
江荼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定下心神,将遇到鬼抬轿,直到踏入多福村整晚的所见所闻串联起来。
目前看来,村中并无什么古怪之处。
这里的“没有古怪”,是指他们在村里遇到的,都是活人,并没有鬼怪邪物。
但他确信,喜轿里的东西不向他们动手,而是指引他们到多福村来,不会是无缘无故。
只可能是时候未到。
窗外已有熹微晨光,将天地一割为二。
晨昏交替之时,阴气最重。
窗外忽的平地一声惊雷,直直劈在院中。
轰!!
叶淮本就睡得极浅,雷声刚响,立刻就惊醒,呼吸急促地弹起,像被追猎的野兽,凶狠地抬起眸子。
江荼注意到,叶淮琥珀色的眼瞳中央,隐隐浮现出一道暗红的兽类竖线。
来不及细看,竖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江荼的第一眼,叶淮迅速安定下来,只是脑袋还晕乎乎的,血腥梦境好似还在眼前。
他有些难受,晃晃脑袋,咬着牙不吭一声。
江荼伸手往他眉心一点,将一抹灵力注入进去。
叶淮只觉倏地一凉,围在耳边的嘈杂嗡鸣便被尽数驱散,因久睡而沉重的身躯也变得神清气爽。
他下意识要去寻江荼的手指。
而江荼已经收回手,并不在意分出一抹灵力为他驱散梦魇,将注意力转向窗外。
惊雷之后骤雨,雨水豆大,浇灭红灯笼中的烛火,空余几道模糊红影,在雨帘中摇摆飘零。
这道雷砸的位置很巧,贴着窗,好像特意要将他们唤醒。
静等片刻。
雨声中,隐隐有呼喝声来回交响。
还有一道脚步声,藏在其他声音中。
江荼从床上起身,走到房门前。
停下的同时,房门被人敲响。
分秒不差。
江荼打开门。
村长浑浊的眼眸先在屋中环顾一圈,在叶淮身上短暂停留片刻,才转了回来:“打扰郎君休息,实在不好意思。”
江荼察觉到了,微微侧身挡在门前,直入主题:“无妨,出什么事了么?”
村长点头道:“是出了点状况,但不算什么大事,唉,王瘸子那不争气的妹妹,跑了!王瘸子也是个缺心眼的,一觉睡到现在才发现,眼下全村人都在找呢。”
边说,村长边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不止:“郎君你说说,这新嫁娘,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嫁,浑跑些什么?真是不省心的贱骨头!”
眼瞧着村长的话越来越粗鄙,江荼瞟了一眼聚精会神的叶淮,出言打断:“雨天路滑难行,想来那姑娘跑不了多远,我们帮村长一起找找。”
村长一愣,这青年看上去疏离冷漠,却没想到实际如此热心主动!旋即道:“哎呦,多谢郎君,多谢郎君!您要是见着她,直接用麻绳绑回来就行,只要不打死,怎么样都成!”
说完,他往江荼手里塞了根三指粗的麻绳,走了。
江荼目送村长的背影消失,感到麻绳被轻轻拽了一下。
回过头,叶淮的表情有些难看。
叶淮捏住一段麻绳,眼底隐隐有些波澜,又似乎被强行掩饰过去:“...您会用绳子绑她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江荼没来由地心脏一揪。
“绑回来”,“只要不打死”,“怎么样都行”。
村长对逃跑女子的态度,不正与叶淮此前所经历的,一模一样么?
少年心性最是敏.感,叶淮恐怕是从中品出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
江荼将麻绳收起,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走吧。”
叶淮愣在原地,手掌一点点掐紧。
江荼跨出门槛,侧身:“只有在村民之前找到她,才有资格考虑‘绑不绑’的问题。”
他抽身迈步,也不管叶淮还在出神。
身后,叶淮的手掌迅速松了,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江荼的衣袍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