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暄看向祁元鸿, 后者已因他大逆不道的发言而瞪圆了眼睛,胡子也吹起:“竖子岂敢胡言?!你究竟想干什么?!”
曜暄轻轻摇头,无相鞭一甩, 将神情慌乱的祁元鸿直接甩飞数里地外。
他蹲在昏迷的祁元鸿身前, 手掌贴着祁元鸿的额头,灵力流转, 便将他的记忆都抹去。
曜暄是魂修。
他的神识强大到足以操纵他人的魂魄,只要他想,当今六山首座都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傀儡。
但曜暄不屑于这么做,今日,对祁元鸿, 是他第一次动用魂修的力量。
他消除了祁元鸿的记忆, 确保祁元鸿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更不会找自己的麻烦,这才转身向鬼面和亡魂群走去。
他动手时眉头也没皱一下,向鬼面走去时脸上的表情却明显软了下来。
但鬼面并不领情, 鬼面上阴气又开始鼓动,像浑身炸毛的野兽嘶吼着瞪着他。
曜暄带给鬼面的压力远胜祁元鸿, 尤其他刚刚还一挥手就将祁元鸿击败,鬼面的声音都在发抖:“你究竟想做什么?”
曜暄轻轻摇头,看向群鬼:“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能够保下亡魂,不让他们消散的?”
鬼面犹豫了一下,分不清曜暄是套话还是真心:“与你何干…你为什么想知道?”
曜暄无奈地笑了笑:“如果我想加害你们,早有一千次一万次动手的机会, 何须与你虚与委蛇?我能看出来,你并非普通亡魂。”
鬼面身上的力量很复杂, 若要形容,就像是无数力量的聚合体,但并不纯粹,而是污浊的河流汇入一处,变得更加污浊。
“...”鬼面悬停在半空,“我乃神通鬼王,诞生于亡魂之遗志。”
话音落下,曜暄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悲伤的清晨。
当太阳的第一粒光润泽大地,亡魂便在晨曦中迎来第二次死亡。
他们不甘,因为生前仍有壮志未酬;
他们疯魔,因为血海深仇仍未得报;
最后,他们哀哭。
因为他们存活于世的亲人,仍将经历魂飞魄散的痛苦。
凡人用一生向苍生道赎罪,苍生道至死未曾给予恕罪。
他们的不甘、疯狂与哀哭,最终凝聚起了神通鬼王。
神通鬼王问曜暄:“他们真的有罪吗?”
想要活下去,难道是罪?
弱小,难道是罪?
曜暄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神通鬼王的鬼面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所以你们这群自诩不凡的修士,也未曾得到祂的宽恕。”
曜暄仍是诚恳:“正是如此。”
“你知不知道我在讽刺你?”曜暄的油盐不进让神通鬼王一阵发懵,就连江荼都觉得好笑。
“你想起了你的母族,”江荼对着自己说道,“你以为自己入世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罪恶,直到这一刻,你才发现...”
不是的,你是来寻找答案的。
凡人懂得如何运用灵气修行以来,所有修士,只修同一种无情道。
它要人们轻名利,淡物欲,绝情欲,为了无情,修士们归隐山林,抛妻弃子,斩情证道,更有甚者以药物断绝五感。
修士们受尽折磨,却仍难以逃脱一个“情”字。
从没有人向苍生道发出质问,亦没有人低头审视自己。
——何谓无情?
——何谓道?
过去的江荼,此刻的曜暄,是第一个敢于叩问的人。
他曾经叩问,却因愚昧和偏信而与正确答案失之交臂。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这群在颠沛流离中殒命,死后仍不得安宁的亡魂身上,找到了答案。
或许并不仅仅是这一眼。
白衣公子已在人间看到太多死亡。
过去,他一心只向上看,而从来没有想到低下头去。
他在山中一心求道,却没有再低下头,看看养育他的人间。
他已经忘记。
他逼迫自己忘记。
他们逼迫自己忘记。
忘记自己的来处,去妄图寻觅虚无缥缈的归处。
不,那里不是归处,而是一场盛大的、华美的谎言。
“这对凡人并不公平,”曜暄说,“我想要找到解决的方法。神通鬼王,你是如何做到的?”
神通鬼王无语凝噎,凝视着曜暄良久:“你真是个怪人。我诞生于亡魂的执念,自诞生那一刻起,我就应该庇护它们,不需要任何理由。”
它展示着身上翻涌的阴气:“这些阴气,能够与阳气对冲,只要能够压过阳气,亡魂就不会消散。”
曜暄久久不语,但他的柳叶眼迅速亮起,就像夜幕里的启明星。
就连神通鬼王都被他明亮的眼眸吸引,一时间一人一鬼相对无言。
直到黑暗降临。
“跟我走吧,”曜暄看向群鬼,它们又撑过一天,可谁也不能说它们还能撑多久,“跟我回昆仑虚。”
他向神通鬼王发出邀请:“让我们一起找到一个…令死者自由的办法。”
回忆到此为止,每块记忆碎片不过寥寥数分钟,却像黏连无穷的蛛网,涵盖了无数过往,在江荼脑中扎根。
人的大脑很难同时承受如此多纷杂的记忆,江荼觉得脑内一片剧痛,但意识却格外清醒。
他距离高台愈发近了,那个穿着婚服的身影赫然清晰可见。
“我仍不知道你是谁,看来还没到你出场的时候。”
无人回应。
江荼并不意外:“那就继续吧。”
他并没有质问,这些本该藏在最深处的隐秘记忆,为何会有旁人知道?
江荼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
曜暄常伴他左右,一开始,江荼站在绝对的第三人视角看向少年的自己,而现在,他几乎与曜暄并肩,他们的眼睛看向同样的风景,却前后都是死亡。
曜暄已死。
江荼已死。
究竟是曜暄在陪他走完死后的长路,还是江荼在陪千年前的自己,走向注定的死亡?
他只管继续前进。
他从不回头,过去不回头,此刻也不会回头。
记忆不再凝聚成块,而像被打散的蛋液,零零碎碎地抱团。
江荼看见自己救助了无数人。
有人对他感激涕零,立生祠为他祈福;
有人对他破口大骂,问他自己已然家破人亡,为何连死亡的自由也不恩施。
他在感激与唾骂中独行,昆仑虚从荒芜变得喧闹,草木鸟兽在他的山头栖身而不被驱赶;
昆仑虚下建起了城邦,人们自发地聚集在他的左右,称呼他为神君。
“您是人间的大善人,您的恩情,我们永世难忘!”
——“你看起来仍不高兴,曜暄。”
喧嚣消退后,昆仑虚重归沉寂。
鬼面贴在曜暄身边,注视着男人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
柳叶眼里看不见丝毫情绪。
即便在人前他是那么温柔地微笑着,只要一离开人们的视线,他眼中的冷漠就会立刻卷土重来。
但神通鬼王知道,这不是曜暄的本意。
他就像一个刚学会如何操纵人类身体的妖物,与世隔绝太久,不得不在一次次的尝试中重拾为人的自知。
无情道就像古树年轻时受到的重创,即便古树此刻擎天,过去的伤痕也无法消弭。
曜暄轻轻叹息:“神通鬼王,我该怎么办?”
他依旧感知不到任何情绪,即便与百姓相处时其乐融融,但曜暄自己心里清楚,他并非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喜悦,而是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微笑。
换言之,他仍是绝对理性的。
鬼面在他肩头转了一圈,似乎要替他挽起长发:“或许你需要一个奇点。”
一个契机,一个让你能够下定决心的契机。
江荼看向高台上的身影:“你就是我的奇点。”
那道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身向着江荼的方向,好像在迎接新娘来到身边。
又好像在聆听,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江荼距离他还有三级台阶。
第一级台阶。
江荼的纯白长发染上些许墨色,他抬起手,指尖卷着长发挽成个空心发包,灵力凝聚出发簪,插入发里。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苍生道。人死后,入地府前,会拥有回溯记忆的片刻时间,将一生中最喜最怒最哀最乐事,一一回顾。”
这与江荼起初的遭遇很像,他误以为苍生道兑现了承诺,他助叶淮登神,苍生道归还他的记忆。
“但,”江荼顿了顿,“我发现你不是。”
“因为苍生道不允许任何人质疑祂的权威,而你呈现给我的记忆,都是质疑。”
苍生道筑起森严围墙,不允许任何人打破祂的威严,然而曜暄——
生前质疑,死后仍在叩问。
第二级台阶。
江荼捋了捋袖袍,一身囍服拖曳在身后,他素白的指节拨开繁重的衣领,突出的锁骨间,坠着一枚长命锁。
他的头发已经归为深黑,恰似与黑袍人争斗中最后与他融合的法相。
“曜暄”的身影看不见了,他已彻底回归江荼的身体。
江荼,江曜暄,他用冷漠的手臂,挥开所有回忆的枷锁。
“你所展示给我的,都是‘我’的记忆,”江荼道,“我想我并没有那么慷慨大方,愿意把私密的过去展示给其他人。”
失去亲人、失去尊长,这些痛苦与后悔,江荼习惯于自己承受。
他不会向任何人展现脆弱,他是强大的,曜暄是,失去记忆的江荼更是。
所以——
第三级台阶。
江荼走到了那道身影正前方,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张冰冷的面具。
他抬起手,掌心压上面具,寒意渗入指腹,江荼的手掌却比面具温度更低。
“所以,你就是我。”
——江荼用力拽下了面具!
与此同时,赤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在江荼看清对方面容前,就将眼前的景象都吞噬。
那道红一点一点浓缩成一个光点,即将没入江荼眉心的刹那,江荼的唇角勾了勾。
他在地府做了千年的阎王,不会认不出这是一缕魂魄。
有着最热烈的温度,像灼烧的火。
是他自己的魂魄。
原来,他失去记忆,是因为魂魄不全么?
江荼坦然地迎接魂魄的回归,他尚未想起生前的全部,至少仍未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又因何而死后魂魄不全。
“看来我猜错了。?江荼说。
面具扯下以后,面前的那道身影骤然拔高,江荼需要仰头,才能找到他的脸庞。
他并没有消散,而是卸下伪装,成为了另一个人;
或者说,在江荼取下他的面具之前,他甘愿舍弃自己。
江荼凝视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他仍穿着囍服,是新郎的形制,囍服外却是甲胄,铠甲泛着肃杀的银光,青赤交加的长发却温顺地垂落。
江荼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人低下头,没有正面回答:“你可以像以前一样称呼我。”
江荼笑了一声:“黑袍人?”
男人也跟着他笑,没有了伪装,他的声音低沉,如山石钝响:“我更希望你选择更早以前的称呼。”
他目送着赤红魂魄彻底没入江荼眉心:“你很快就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