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蒙蒙, 似亮非亮。
“这天色...”叶淮揉了揉眼睛,鼻尖耸动几下。
江荼仿佛看到只在陌生地域警惕环视的大狗,忍不住摇头:“闻出什么来了?”
“...”叶淮沉默了一下, 道, “很不舒服的味道。”
江荼抬手搭他颈侧:“昨晚没睡好?”
叶淮的鼻尖诡异地红了一下,他当然不敢说昨天自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都做了什么, 如今想起来他都羞愤欲死,只能吞咽一下,默认。
江荼道:“今日试剑,祁昭恐怕会找你麻烦,你若是身体不适, 让掌门别安排你出战。”
弟子切磋的正统名字叫做试剑, 切磋只是俗称。
叶淮很是感动:“师尊...”
江荼无情道:“省得给我丢人。”
“哦...”叶淮垂下头,又坚定道,“没事,师尊, 我不怕他找我麻烦。”
江荼一哂,不再说什么。
来去山派住得偏远, 不得不起得更早,以防迟到。
程让边走边打呵欠:“真是起得比鸡早...偏偏空明山还不让御剑,说会扰乱灵脉...拉倒吧,我看他们自己不是御剑御得挺欢——”
说话间,他们头顶掠过数道金色身影,正是空明山修士从内门方向御剑而行,转瞬间就超过他们, 消失在前方。
程让骂了一声,被迫加快脚步。
可惜紧赶慢赶, 他们赶到时,第一轮试剑的抽签已经结束。
空明山素来大权在握,不会给任何人同台竞技的机会,就连抽签也亲力亲为,几名空明山弟子将签筒收好,抱拳道:“三爷,好了。”
被称作三爷的是个略有些肥胖的男人,肚皮将空明山华贵的布料顶出个弧度,笑呵呵道:“好,好,辛苦诸位了。”
又朝台下中界仙门拱手:“诸位道友,千万叮嘱自家弟子,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性命。”
说罢,他便招呼众人开始试剑,自己走下台去。
程让适时插话:“这是空明山的三长老,祁沣承,在空明山二十多名长老里,就数他对中界态度最和蔼,可惜天资也最差,迄今也不过三阶修为。”
白泽四处张望一下:“昨天趾高气昂那个小年轻怎么不见了?”
江荼道:“谁知道呢。”
他当然知道,祁昭昨日被免去主理职务,换成了这位看起来憨态可掬的祁沣承。
参与补天仪式的门派众多,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浪费时间,每一轮切磋都开辟了六个场地。
第一轮试剑没有抽到叶淮,江荼寻了个人最少的看台角落,师徒二人并肩坐下。
江荼对其他人的表现没什么兴趣,至多看到来去山派弟子上阵时,会认真观看全程。
其他门派的修士倒很是激动,隔着老远也能听到他们的欢呼,偶尔还有质疑别人耍赖的嚷嚷。
这也难怪,输赢都代表着师门的脸面,更是在仙山前争取头筹的机会,人人都想在下一届的仙谱上获得一席之地,很难不激动。
过了一会。
“师尊,是他。”叶淮突然出声,示意江荼看向场地中央。
江荼看过去,只见一个矮小瘦弱的背影,抱着一把拂尘,一步三顿地走上比试台。
是祁弄溪。
说来也奇怪,祁弄溪一上台,原本没什么人的看台竟涌来许多人,看他们的服饰,并非是与祁弄溪对阵那人的同门,看来只是些凑热闹之人。
“就是他吗?空明山有史以来的最大废柴?”
“正是他,想想祁旸陨落时不过二十七岁,地阶修为,如今的二公子祁昭二十出头也有三阶大圆满...祁家青年一辈中的三阶更是数不胜数,唯独这个家伙,到现在还是一阶。”
“怪不得有人说首座老爷子近来身体不好,怕是被这位气出来的吧?”
“啊?老爷子身体不好?你听谁说的?”
“...”
江荼竖着耳朵听他们攀谈,没听几句,比试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尘烟四起,只见对面的修士只挥出一剑,祁弄溪就被他瞬间掀飞,整个人直接摔出了场地,沿着台阶一路滚到地面。
他颤抖着咳出一口血,身上脸上都是尘土和伤口,看着好不狼狈。
被逐出比试台便是败北,开战不过眨眼,胜负已分。
来看热闹的人长吁短叹。
“果然是废柴,我要是首座我也会被气死。”
“他的对手是...二阶中期吧?这修为在青年一辈也算得上翘楚了,输了也难怪。”
“话说回来,他叫什么名字?”
“谁会记得废柴的名字啊,哎呦喂,看了都觉得丢人。”
“...”
围观者作鸟兽散。
江荼垂眸看向祁弄溪。
旁人战败,他的师尊同门,至少会为他疗伤、接他离开。
可祁弄溪这里,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几步踉跄着往外走,负责维持秩序的空明山弟子都假装没有看见他,始终不闻不问。
他短暂地走到阳光下,被众人嘲骂耻笑,又重新走回阴影里。
忽然,阴影动了动。
黑猫贴着祁弄溪的脚踝,蹭着他,祁弄溪似乎笑了笑,抹去脸上的血,一人一猫就这么走远。
江荼收回目光:“第一轮结束了。”
他看到祁昭正从另一侧,专属于空明山修士休息的高楼里走出,对叶淮道:“做好准备。”
找麻烦的人要来了。
不出所料。
空明山修士随机抽取出参与第二轮试剑的数十名弟子,其中赫然有叶淮与祁昭的名字。
紧接着便由被抽中的弟子上台,在一个巨大的签筒里抽签,抽出相同签的自成一组,各自前往对阵。
空明山修士报出姓名:“...来去山派,叶淮...”
叶淮向江荼拱手:“弟子去了。”
他大步向台上走去,腰杆笔直,每一步都精心计算过距离,多少走得有些太端着,但青年风姿出众,足以掩盖步伐的行过乎恭。
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纷纷议论这样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叶淮走到签筒前,从中抽出一根红色签。
他将签交还,那名空明山修士盯着看了半晌,突然“扑哧”一声乐了。
尔后,那人拔高声音,生怕旁人都听不见似的:“红签,来去山派叶淮,对阵...空明山,祁昭公子!”
——这下连原本没注意到叶淮的人,也都在几息之间冲向了这边。
谁?谁对谁?
来去山派本就自带热度,而叶淮的对手...
那可是空明山的二公子,很有可能未来会成为家主的祁昭!
何况祁昭还是青年一辈中极其罕见的三阶大圆满境界!
这下精彩了!
江荼被这些人挤得离擂台越来越远,一扭头就看见好不容易挤进来的程让白泽,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惊恐,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
和他们相比江荼就显得过分淡定,只隔着人海朝台上的叶淮点了点头。
毕竟对旁人来说措手不及的,他们早在上台前就心知肚明。
一声锣鼓响。
双方各自走到比试台前,台下人头攒动,都是来看热闹的。
有些人却完全没有身为热闹之一的自觉。
叶淮解下外袍,认真叠成个小豆腐块,两手捞着,眼巴巴瞅着江荼。
江荼便伸出手,将衣服接过,眼角余光注意到祁昭的师父正在与祁昭说着什么,一扭头又对上一双期待满满的小狗眼。
叶淮想要什么总不亲口说,总喜欢让他猜,江荼对此颇感无奈,却每次都能一猜一个准。
他觉得自己身为师尊,这时确实应该叮嘱些什么,微微仰头:“切记...”
叶淮主动接话:“我不会给您丢人的,师尊!”
江荼一愣,心想这轴孩子:“安全第一,不要伤得太重,就不算丢人。”
换言之输了也没关系。
程让在一旁接过话茬:“是啊,叶淮,实在打不过咱们就跑,跑下台按规则他就不能再打了,祁昭毕竟是三阶大圆满,你千万别和他硬来。”
“谨遵掌门教诲,”叶淮很有礼貌地点点头,看着听进去了,又向几人拱手,转身向比试台走去。
边走,他边在心里默默道:师尊,我不会输。
江荼目送叶淮一步一步迈上比试台,突然被拍了一下肩膀。
白泽一胳膊揽住他,笑嘻嘻地调侃:“江荼,江大人,你别紧张呀。”
江荼瞟他一眼:“我没有紧张。”
笑话,他紧张什么?
白泽露出个无语表情,看向他的手:“你再捏,等下叶淮回来,就会发现他的衣服生生被他亲爱的师尊捏烂啦!”
“闭嘴。”江荼赶忙放松手掌。
白泽笑得更加开心,凑近江荼耳边压低声音:“...江大人,你有没有发现你在阳间待久了,越来越有人味了?”
人味?什么人味?
江荼没来得及细究白泽的调侃,台上叶淮与祁昭相互行了礼,竟然开始放起狠话来。
两人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彼此看不顺眼良久,放起话来也十分不客气。
先是祁昭挑衅:“听说你三年前甚至尚未入门,如今却已至三阶,昨日来去山派与劲风门的口角我有所耳闻,看来他们的质疑确实是空穴来风。”
——看来你和你师尊一样,都是用灵药堆出来的假修为吧。
叶淮的怒火一下就被点燃了,旁人怎么羞辱他都不要紧,唯独不能轻慢江荼:“三年前二公子率人至来去山派,我曾有幸远远见过二公子一面,那时二公子便是大圆满境界,看来持之以恒潜心修炼方是真理。”
——少以己度人了,三年突破不了境界的废物。
“呵呵,”祁昭的嘴角疯狂抽搐,“素闻来去山派节俭,却不知叶公子怎么连护腕也没有。”
——我不和你计较,穷得令人发笑的家伙。
叶淮沉默了。
就在祁昭以为他是无言以对的时候,叶淮俊朗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紧接着他就举起手腕,生怕台下人看不清楚似的,晃了晃手腕上的小麒麟:“这是我师尊亲手做的,护腕哪里比得上?”
——你没有,嫉妒了吧?
台下,江荼缓缓扶额,简直有一种要立刻转身离开的冲动。
这笨蛋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麒麟骨么?幸好他的动手能力够烂,隔这么老远别人恐怕看不出这是麒麟,他旁边已经有人在猜测这是不是一条狗绳了。
台上,祁昭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咬了咬牙:“花把势如何比得上真才实学。多说无益,叶公子,还是实践出真知吧。”
——你有病,你找死!
叶淮咧嘴一笑,骨剑旋即出鞘:“正有此意,还请二公子赐教。”
——今天就把你打得跪在地上给师尊道歉!
两道三阶灵力,各自带着满腔怒火,陡然碰撞在一起!
轰!!
为了防止场上的对战影响到无辜观众,每个比试台周围都竖起了坚固的结界,众人只能看到两道灵力交肩而过,尔后砸向结界内壁,被结界吸收。
饶是心里清楚并不会受到真实伤害,灵力袭来时的气势汹汹还是让不少人本能地恐惧,一时人群中“哎呦”、“妈呀”的惊呼声不断。
两个三阶的对战,让旁边同时进行的二阶比试都变得像洒水一样索然无味。
灵力掀起的烟尘散去,场地中央,叶淮一手执剑,微微气喘;对面的祁昭却岿然不动,手中也是一把长剑,剑光绝艳,一看便非凡品。
在这等光芒的对比下,叶淮的骨剑就显得有些黯淡。
祁昭找准机会,杀人诛心:“叶公子知道要代表师门上台切磋,怎么不找把好点的剑?像我这把天倾剑,就是地阶法器。”
叶淮握紧剑鞘,抿唇看向他,眼底凶光毕露。
祁昭不知道这把骨剑对他意味着什么。
这把骨剑,是他灰暗前半生中唯一的光,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挣脱命运缚网的助力。
是师尊赠他的剑。
即便这世上有一万把地阶名剑,他也只要江荼赠他的这一把。
祁昭无知无觉,道:“下次你再来,记得让你的师尊,也给你换一把地阶的剑来。”
话音未落。
一道黑影迅速袭来!
祁昭抬剑格挡,竟瞬间被震得倒退几步,半只脚掌已跨出比试台边缘,他赶忙撤回,旋即闪身落到更远处。
叶淮的突然发难让祁昭有些惊疑不定。
这小子怎么好像突然变强了?
即便他方才掉以轻心,但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就被近身才对。
这么快的速度,难道他还有所收敛?
——事实上,如果祁昭愿意放下身段了解一下叶淮就会知道,叶淮只是被他踩中了雷区而已。
祁昭不敢再大意,聚精会神——
一道凌厉剑光陡然朝他面门袭来!
骨剑在叶淮手中不断冒出金色火光,他反手一旋剑柄,便是数道剑浪呈三股包抄态势向祁昭袭去。
“呵,这招我见得多了,看来你师尊也只能教你这些小门小户的招数!”祁昭冷笑一声,转瞬也挥出三道强势剑浪,正对着叶淮的袭击而去。
旁观者有剑修道:“哟,看叶淮这三剑,单独来看,确实是青年一辈的翘楚...可惜啊,可惜祁昭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剑式再好,也招架不住修为的碾压...”
祁昭的剑式气势汹汹,光看剑浪都比叶淮的粗.壮不少,在这样的硬实力差距下,任何招式都很难有所弥补。
本该如此。
然而。
就在祁昭的剑浪即将轻而易举摧毁叶淮袭击的刹那,叶淮蓦地喝道:“合!”
三道金色剑浪随他命令,瞬间合三而一,宛如天色破晓时未歇的潮汐,迸射出最后的激浪。
祁昭不可思议:“...什么...”
他的反击扑了个空,在地面划出两道深刻痕迹。
而唯一正对着叶淮袭击的那一道,却因为力量的聚合,而竟然矮了一头。
攻势倒转。
金浪轻而易举吞噬阻拦它前进的一切,就像鲲鹏不会为燕雀停留,轰然拍向祁昭!
——砰!!
祁昭招架不及,整个人瞬间倒飞出去,他眼中写满不可思议与被当众击飞的耻辱,迅速在半空运气,重新调整好重心。
紧接着他就对上一双金色兽瞳。
祁昭瞳孔骤缩:“你...”
叶淮一拳就揍上他面门!
在台下一片惊呼中,叶淮如扑向猎物的野兽,自半空将祁昭一拳揍回地面。
落地时二人都已不在比试台上,按理说这时叶淮已经取胜,他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又是一拳揍向祁昭另半张脸。
砰!砰!砰!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叶淮已经连着揍了祁昭好几拳
“你再骂我师尊一句试试?!”
拉架的人赶到时就听到这么一句。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江荼。
江荼扶额无奈,上前捏住叶淮的后衣领,往后一提:“叶淮,别打了。”
这一声比什么都有用,叶淮瞬间停下动作,气喘吁吁地甩了甩手上的血,从祁昭身上站起,闷不做声站到江荼身后。
江荼不看他,双手抱拳朝地上鼻青脸肿鼻血横飞的祁昭抱拳,腰弯得很低:“实在抱歉,祁二公子,小徒第一次参加试剑,下手没有轻重,我代他向您道歉。”
叶淮轻轻拽一下江荼的衣袖:“师尊...”
江荼不为所动:“你将祁二公子击飞出比试台的时候就已经取胜,还穷追不舍揍他,不是违规是什么?没有规矩的东西,还不退下。”
祁昭原本已经被人搀扶着坐起,闻言气得向旁侧呕出一口血。
江荼这话看似是在卑微道歉,实际上字字句句强调叶淮压倒性的胜利,是把他打到毫无还手之力。
更可恶的是,明知道他最恨别人叫他“二公子”,还口口声声二个没完。
这人看起来淡泊名利飘然世外,实际竟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