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淮开口以前, 江荼抢下话头:“对不起。”
叶淮明显地一愣,目光中带着些许惶恐:“师尊,为何道歉?我知您肯定是有事耽误…”
江荼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服上, 像被主人忘在大雨中的狗, 明明被糊得浑身都是雨水,还在看见主人的刹那卖力地摇尾巴。
江荼已经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感慨, 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东西。
他问:“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见你?”
叶淮好像被问住了,眉心蹙起,半晌坚定地摇头:“师尊对我最心软了,您不会的。”
心软?
江荼简直要发笑。
从捡到你开始就步步算计, 计谋得逞又把你一个人丢在阳间十年,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要你七年才得见我一次。
我把你的真心踩在地上践踏碾压,你却说我对你心软?
我怎么教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江荼说不上恼谁,又问:“如果我不来, 你就在这一直站着?”
站个三天三夜,在这里站成望师石?
叶淮斩钉截铁得摇了摇头:“不, 当然不会。”
江荼松了口气,庆幸他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
然而叶淮却忽然低下头,灵力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高悬在二人头顶。
雨沿着金伞的伞面滴落,雨声急急,宛若河海湍流。
紧接着,叶淮伸出手, 指骨突出而分明,向江荼脸颊伸来。
江荼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叶淮大约是故意的,伞的宽度恰好将他们二人容纳,再多退一步,江荼就会重新走入雨里。
江荼被迫在原地不动,叶淮的手掌触碰到他的额头。
在雨里淋久了,叶淮的手冰冷到极点,像冰窖里的干尸;
他放轻呼吸,克制地用指尖拨开江荼的额发。
“师尊,”黏湿的额发下,露出江荼明亮的柳叶眼,叶淮低下头,看着江荼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会去找你。”
“如果师尊不愿见我,我不会再纠缠您片刻,但若是有人阻拦我们相见,天涯海角…弟子一定会找到你。”
江荼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叶淮眼中滚烫的爱意让他无处遁形,叶淮深夜的呼唤似乎犹在耳边——
师尊,别走,别丢下我。
而现在,叶淮固执地在桥边等他,只为了向他证明——
师尊,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七年,十年,千年,
我等着你。
江荼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也只是问:“叶淮,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的?”
这个问题,他想问很久。
久到一千年间,都在困扰着他。
叶麟,叶淮,勾陈。
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做的?
就连流浪狗,被主人接连抛弃,也该心灰意冷另寻他人做主,哪有你这样,让我连一句重话也不忍心说的?
叶淮的手掌从江荼额前滑落到脸颊,江荼本能地感到抗拒,身体紧绷到极致。
好在叶淮很有分寸。
他轻轻地、坚定地开口:
“您从劲风门手中救了我,赐我剑,带我修行;
在空明山,您分明重伤在身,却在祁元鸿手下庇护我,护我无恙,我才能成为神君;
在灵墟山,您更是…以生命换我登极,您为我铺好前路,您为我做了一切…”
叶淮的眼底又开始湿润,比雨水更加清澈的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师尊,你值得我做任何事。”
他牵着江荼的手,虔诚地、像一个仆人那样,亲吻着江荼的手背:
“师尊,叶淮之所以为叶淮,都是因为您。没有师尊,便没有叶淮。”
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你为我取的。
与你相遇的那一天,才是我生命的开始。
叶淮的吻就落在手背,唇瓣接触皮肤的那一点,好像有火星开始燃烧,滚烫地席卷了江荼全身,最终烧向心脏。
江荼将手从叶淮掌中抽离,终于惊慌失措地后退。
但预想中的雨并没有浇下,江荼未能从雨水中重获冷静。
抬起头,灵力的金伞严严实实罩在他头顶,伞面朴素,然伞骨如古木盘虬的根系,江荼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旋即想起来,是多年前在多福村,那个混乱的雨夜里,他为叶淮撑了一把灵力的伞。
那只是短短片刻。
叶淮需要在回忆中反复回味多少次,才能连伞的纹路都复刻?
江荼下意识看向叶淮。
他把伞完全让给了江荼,整个人又被劈头盖脸淋湿,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星辰日月的光辉,情意拳拳地看着江荼。
江荼预感到如果不找些话题,他大概会在叶淮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灵光一闪,他从袖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道:“你身上有煞气,叶淮,我制了药,你且拿去服用看看。”
自从注意到叶淮身上的煞气与苍生道有关后,江荼便在府内悉心研制灵药。
他本是修真的天才,药修至尊也不为过,而地府生长着人间从未有过的药草,皆与魂魄有关,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饶是如此,江荼依旧研制整整五个日夜,才堪堪得到这么三颗还算满意的药丸。
他又在药丸中融入自己几滴精血,防止灵药对叶淮产生副作用,反而伤害身体。
江荼当然不会告诉叶淮自己是怎么不眠不休,这点小事他向来不放在心上。
叶淮却一愣,显然会错了意,本能地感到紧张,生怕自己见了药瓶,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更怕江荼这次约他,就是为了给药,以后再不见他。
叶淮紧张地吞咽着,避免视线与药接触:
“师尊,弟子方才说这些,不是想让您感到压力…对不起,师尊,别赶我走好么?”
江荼莫名其妙地蹙眉,难以理解叶淮为什么突然看起来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冷声道:“接着。”
叶淮泫然欲泣,犹豫地看向江荼掌心——
素白的掌中没有药瓶,只卧着一个布包,药丸被裹在布包中,贴心地系了红绳扎好;
而江荼神色冷淡:“你先服下试试,若有不妥,下次见面时告诉我。”
叶淮顿时心花怒放!他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很是严肃认真,可麒麟尾却悄悄漏了出来,对着江荼就是一顿热烈摇晃。
——下次。
还有下次。
七年又如何?叶淮忽然觉得一点也不难熬。
“…”江荼的目光犀利地看向那条被雨淋得湿哒哒的尾巴,“你的尾巴又在摇什么?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是弟子胡说八道了…我还以为您…”叶淮垂着头,珍重地将布包攥在掌心,根本不敢被雨淋到,“师尊,七年后我又能见到你了,我好高兴。”
来了,江荼心想,这直白地输出着喜悦与难过,每次都让他招架不住的本事。
叶淮到底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肉麻的话?
思索之余,江荼一抬指节。
赤色灵力上浮,与金伞融合。
赤中鎏金,金如火炼。
伞被拓宽,将叶淮也遮在伞下。
叶淮的眼睛更亮了,看看布包,又看看江荼:“师尊,布包是您亲手做的吗?”
江荼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是。”
这也能看出来?
叶淮将布包贴着心口放好,道:“果然是您亲手做的…和手串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
若说师尊有什么不甚擅长,恐怕就是手工。
他的针线活实在差得可以,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但叶淮就是觉得,可爱极了。
好喜欢。
师尊送的,他甚至舍不得吃…
江荼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服药时叫我,我会检查。”
叶淮眨巴着眼:“弟子遵命。”
两人在雨中对视。
江荼本不想和叶淮见太久,但一对上那双满含深情的琥珀眼,江荼怎么也说不出“你可以回去了”的话。
好像对叶淮来说,告别都成了惩罚一般。
但叶淮已经在地府耽误太久,他迟到的三个时辰换算做阳间时就是整整三个月。
再待下去,阳间恐怕天翻地覆,而叶淮成了乐不思蜀的昏聩君主。
江荼只能用灵力织出一件赤色纱衣,兜头往叶淮脑袋上一套。
叶淮眨巴着眼,像布艺玩偶那样被江荼摆弄,直到纱衣完全披在身上,他才摸到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了抚。
江荼看在眼里,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这件衣服可以让你暂时舍去生魂气息,在地府来去自如。下次,你就穿着这件衣服来。”
叶淮点了点头,脸上写满惊喜:“多谢师尊。”
江荼徐徐叹息:“我今日并非有意迟来,而是意外耽误了时间。”
叶淮认真地听着,眉眼弯弯向上,带着温柔笑意:“弟子知道。”
江荼仰起脸,指尖拨开叶淮额发,雨水触感湿黏,他便用衣摆擦拭叶淮的脸颊。
他摸到男人深邃的眼窝、挺拔的鼻梁,在叶淮闪烁不已又舍不得移开的注视中,将叶淮脸上的雨水擦干。
很好,又是一条帅麒麟。
江荼满意了,刚想撤手,叶淮便猝不及防攥住他的手腕,脸颊急切地往他掌心蹭:“师尊,您今天穿得好不一样,真好看。”
江荼一想到自己早晨特意加了配饰,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冷抽出手:“只是有事要办,才这样穿。”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善撒谎,虽然语气冷漠,但脸颊却泛着薄红。
叶淮盯着那抹红晕,用力掐着自己的腿根,才勉强克制住尾巴的摇晃。
江荼瞟了一眼麒麟尾,确认好好地垂着,便将灵力伞一分为二,金色那把推回给叶淮,自己撑着红伞:“走吧。”
“师尊…”叶淮紧张地眨眼,“下次,下次我什么时候来?”
江荼想了想:“七天后吧。”
叶淮眼中有着明显的失落,嘴上却逞强:“好,师尊,七年一点也不久,不过两千五百五十多个夜晚,我想着您,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脱口而出的数据让江荼有些意外,印象里他的小徒弟对数字并不敏感。
江荼问:“你数过?”
叶淮羞涩地笑:“弟子每天都…数着日子,等待与师尊相见。师尊!您千万别有压力,只是我太想见你了,每过一日,就好高兴…”
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你就这么喜欢我?
江荼摆了摆手,意思是别再说了,你可以走了。
叶淮向他拱手行礼:“弟子告退…”
他说着告退,却一步也不退,还站在原地。
江荼发出一声疑问的催促音节。
叶淮却说:“师尊,您回吧,弟子在这看着您回去…等看不见您的背影,我立刻就走,绝不多留。我想再多看看您。”
江荼冷笑一声:“你不是说七年不久么?”
叶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随你。”江荼丢下一句,不再管他,转身向着阎王府走去。
然而雨水如潮汐,不知怎的,江荼想起那些日夜,叶淮强忍伤口剧痛,蜷缩着呼唤他的模样。
他想,这蠢东西是不是在他面前逞强?
逞不逞强,实际与江荼无关;
但他在心里说服自己,压制煞气的药不过只有三颗,不够叶淮用七年。
嗯,只是因为药不够。
江荼停下脚步,转身,他想如果叶淮走了,那么他就当做无事发生,再好不过;
但叶淮就站在那里,明显因他的回眸而很是激动,还蠢兮兮地远远向他招手。
江荼觉得丢人至极,幸好附近无鬼看到。
他平静道:“三天后,我在奈何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