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 鬼帝府门前。
摆渡的无头老鬼送江荼到岸,三途河里冒出几只黑色泥巴手,一齐向江荼挥手告别。
江荼拱手道:“有劳。”
旋即迈步, 向巍峨森严的府门走去。
与江荼种满荼靡花的阎王府不同, 宋衡的鬼帝府显得格外沉闷,两盏幽绿灯笼挂在门前, 左侧为牛头状,右侧为马面形,还未靠近,鬼气便扑面而来。
江荼抬手打算叩门。
这时,右灯笼扭了扭, 变成一个戴着马头面具的上吊小童, 舌头伸了极长:“江大人江大人,阳间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
江荼无奈将他的舌头塞回去:“没什么好吃的,也没什么好玩的...活人的吃食你吃不了,你把舌头收回去, 本君让宋衡给你香糕吃。”
香糕是供奉给先人的贡品,这种阳间造物能够随着思念来到阴间, 供先人享用。
不过牛头马面这样的阴差,无人供奉,平日的吃穿用度,都记在地府,主要是宋衡和江荼帐上。
香糕许久才能吃一回,马面欢呼雀跃:“香糕!香糕!”
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另一个灯笼传来,被捅了无数个窟窿的牛头怯怯道:“江大人, 我也想吃...”
江荼点头:“好,也给你吃。牛头马面, 别闹了,给本君开门。”
两名小童顶着惨白泛绿的脸,齐齐躬身作揖。
嘎吱——
鬼帝府门开启,宋衡满面笑意,站在门后,向江荼拱手:“江大人,好久不见。”
江荼本想重复“不过七天而已”,看清宋衡的衣着,又是一愣。
只见他将全套朝服都穿戴整齐,发髻一丝不苟,连一缕碎发都看不见,换这么一身行头,要不少时间。
再联想起门外牛头马面拦着他,江荼心下了然:“鬼帝大人何须如此见外?我们多年好友,哪里需要您隆重打扮。”
宋衡一愣,微微一笑:“恰巧要与神界互通有无,是江大人来得巧。”
江荼点头:“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门外探头探脑的两盏绿灯笼瞬间变得更绿。
宋衡上前,搀住江荼的手:“江大人瘦了许多,别站着了,请进。”
他本想牵着江荼到院中坐下,熟料江荼轻轻挣开,双手抱拳一揖到底:“江某此来,时间紧急,就不坐了。”
宋衡停下脚步,眼底落寞被他用笑容掩饰,旋即宋衡转过身去:“江大人有何事?”
江荼仍恭敬行礼:“叶淮突破天阶在即,然修真界虎视眈眈,灵墟山危在旦夕,内忧外患,恐疲于应对,江荼请鬼帝大人再赐良药。”
宋衡的眉头瞬间锁起:“不可。”
江荼不为所动,长发随着肩头弧度滑落,如孤傲的雪,十分倔强。
宋衡软了语气:“江大人,你的身体再难承受药物反噬,望你为自己多多考虑。”
“我既还阳救世,就没有半途退缩的道理,”江荼摇了摇头,“退一万步,叶淮总要杀我证道,这具身体迟早会死,何必在意一时的反噬?”
宋衡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回了地府,他便换回了阎王的服饰,举手投足间,白骨的珠串叮当作响,但繁复的衣物并不能压弯他的脊梁,他就像地府的松柏,千年如一日地傲立。
正如他的一言一行。
可宋衡端详着江荼的眉眼,分明与还阳前一模一样的精致,却恍惚中,看到了这张脸上不该有的温度。
宋衡轻轻地叹了口气:“江大人总是如此,不惜违抗苍生道,也要还亡魂一个公道,我看着您,虽欣慰,却不免心惊胆战。”
江荼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知宋衡为何突然说这些。
宋衡的眼底多了几分愁容:“三界之中,找不出比江大人更仁义之人,我早该料到,以您的秉性,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挽救人间。...说实话,江荼,...”
他并未说完,江荼扬眸,只对上宋衡神色复杂的双眼。
半晌,宋衡换了个话题:“如今气运之子修为大增,您的记忆可有恢复迹象?”
江荼的眼前又浮现出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先点头,后又摇头:“只在梦中,醒来后又消失不见。...无妨,既一千年都未有进展,也不急于这一时。”
宋衡紧绷的面部肌肉似乎松懈了些:“是,不着急。”
江荼颔首,他看出宋衡转移话题之意,却不得不不解风情:“鬼帝大人,时间不等人,江荼...恳请您赐药。”
眼看着江荼又要再拜,宋衡赶忙上前两步,紧紧托住他的手臂。
紧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只药瓶,这药瓶是陶漆的,瓶身纯黑,光投射上去,转瞬就被侵吞,药瓶左右各有一只鬼首,青面獠牙,做喜怒表情。
江荼的视线落在宋衡腰间,那一对喜怒面具上。
宋衡笑了笑,拨弄一下面具:“此药名为还灵丹,可彻底解开你的力量禁制,短暂地...骗过祂。”
江荼瞳孔微颤。
他的...力量禁制?
江荼自认,有阎王身份加持,全盛时期的他,在现今灵气衰弱的修真界绝无敌手。
即便因为浊息腐蚀而衰弱,一瞬的力量爆发仍足够他将任何敌人灭杀。
他并非自满的人,但力量已到如此境界,竟然还有禁制未曾解开?
——他生前,究竟是什么人?
江荼将药瓶收起:“多谢鬼帝大人。若无意外,我很快就会回来。”
按照天机卦阵的卜算,距离他以死送叶淮登神,不剩几天了。
对地府的时间流速而言,更加是弹指一挥。
江荼行了礼,转身离开。
良久,宋衡注视着他的背影,喃喃说完咽下的半句话:“...说实话,江荼,我有些后悔送你还阳了。”
...
阳间。
江荼缓缓睁开眼,屋外已是一片漆黑。
他已经有意将效率提到最高,地府的时间流速仍超过阳间许多。
江荼摸着黑坐起,尚未催动视觉在夜里视物,一盏煤油灯就簌簌一下点燃,将屋内照亮。
江荼转眸,叶淮正在烛火后,咧开嘴朝他微笑。
幽微的橘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灿烂而热烈。
江荼一怔,像是被烫到般移开目光,不咸不淡的:“你怎么在这?”
叶淮便从灯后绕出来,坐到江荼塌前:“弟子见师尊睡着了,在这儿守着您。”
江荼心想,有什么好守的,他难道还能一觉睡死过去不成?
转瞬又想到多福村那个挤到自己怀里睡觉的小少年,一下释然了。
这么多年,就黏人这一点没有长进。
江荼自然地伸出手,搭在叶淮发顶,轻轻揉了揉青年的软发。
叶淮果然很吃这一套,眼眸眯起,一对麒麟耳咻地一下冒出来,他捉着江荼的手腕,将耳尖送进江荼掌心:“师尊,摸摸耳朵。”
江荼如他所愿,冰冷指腹捏了捏柔软的耳尖,耳尖便立刻更加卖力地蹭他掌心,痒痒的。
叶淮对着他微笑。
江荼的动作忽而一顿,想起来自己是因为身子虚弱才睡下,古怪地问:“我睡着这段时间,你可有做什么?”
叶淮眨了眨眼,困惑神情异常自然:“不曾。师尊可是身子不适?”
江荼摇摇头:“没有。”
不仅没有不适,甚至舒适过了头。
五脏六腑都被暖流包裹,侵入骨髓的寒冷消失不见,如浸泡在温泉里。
这种感觉江荼很熟悉。
神交。
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他展露出衰弱的迹象,叶淮总会趁他“睡着”溜进他的房中,用神识交融的方式替他疗愈。
其实大多时候江荼都是清醒的,但他只当不知道,为了杀妻证道的计划忍了叶淮不断僭越的神识。
只有实在过火,连他也忍不住的时候,鼻腔里会溢出些克制的闷哼。
但此后便会迎来更加激烈的入侵,叶淮像好不容易得到主人褒奖的小狗,更加卖力。
江荼的耳廓有些发烫,幸好屋内够暗,长发足以遮住耳根。
江荼冷冷扫了一眼叶淮。
——趁他睡着偷偷与他神交的小骗子。
以往骗人还会紧张,如今竟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他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罢了,江荼决定不再关心这糟心事,问道:“先前让你去看司巫的信笺,看了吗?”
叶淮也正色起来:“看过了,师尊。”
司巫信上说,三年期限已到,神君当立刻前往灵墟,镇守天河结界,护佑苍生。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江荼看他一眼,见叶淮神色自若,并无抗拒颜色,稍稍放下心来。
叶淮思忖片刻:“我没有问题,即刻便能动身,师尊...灵墟山危险,师尊不如留在来去山派,待我解决黑袍人,再来迎你。”
他既想与江荼同行,又不想江荼涉险,况且灵墟山不过黑袍人随口一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袭击过来。
但无论真假,修真界都严阵以待,不愿空明山悲剧重演。
江荼无情地开口:“你尚未至天阶,就有信心击败黑袍人了?”
叶淮一愣,黑袍人的实力深不可测,但如果他都战不胜黑袍人,那么修真界实在可以坐着等死了。
江荼却不这么想,手掌握紧袖中还灵丹。
宋衡给他药时忧心忡忡,一副想要拦他又知道拦不住他的纠结模样,地府向来能拿到一手消息,足见黑袍人的威胁,比之昔日有增无减。
他不能让叶淮独自面对。
但江荼决定用迂回的方式,这些年他研究了许多民间话本,阎王爷学习能力极强,即便冷心冷情,也能将欲拒还迎学个七七八八。
江荼审视的目光落在叶淮脸上:“你想我同去么?”
叶淮张了张嘴,话还没说,江荼又命令道:“把你的尾巴露出来。”
叶淮瞬间僵住,在江荼不容置喙的语气中,麒麟尾悄悄垂下。
江荼又问一遍:“你想我同去么?”
麒麟尾小幅度地摇动起来,尾尖翘起,像一团蓬松的彩色棉花。
动物本能骗不了人。
叶淮小声道:“...师尊,你欺负我。我、我当然想和您一起,但灵墟山实在危险...”
江荼的目光仍在他的尾巴上,从容地从话本中摘出句子,道:“危险与否并不重要,你想,我便与你一道。”
——话音落下,叶淮的麒麟尾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地摇动起来,好像要将主人此刻的惊喜全抒发出来。
江荼一哂:“走吧,事不宜迟,尽快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