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让的入阵刀拓宽三尺有余, 在浊息间急速穿行,所到之处,鬼兽皆被刀光斩杀。
白泽站在程让身后, 缩着脖子不让浊血沾到自己漂亮的金发:“地阶就是不一样啊, 程让,我都能感觉到你身上的灵力噼里啪啦的。”
“和江长老还有叶淮比, 还是差远了,”程让刚刚破关,便马不停蹄赶来驰援,“你别夸我了,快算算他们在哪里, 连这里都有这么多鬼兽, 灵墟山上得是个什么光景。”
话音刚落,剧烈的摇撼发生,震碎无数岩石,滚滚坠落到山下。
程让抬手筑一道屏障, 滚石撞击下发出“轰!”一声。
他猛地瞪大眼睛:“那是什么东西?!是、是江荼…”
——一尊巨大的白发法相,他的白色长发正映射出不详的黑色, 那漆黑不断向上攀缘着,在他的身上泼洒点点泥污。
他是江荼,又不是江荼,悲悯的神性与妖冶的邪性同时出现在柳叶眼中,好像一具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更加不容忽视的,是法相周遭,赤红灵力与浊息的厮杀。
灵力来自江荼, 浊息亦来自江荼。
程让张了张嘴,看向白泽, 却见两道清澈泪水自白泽眼中流下。
程让一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白泽,你别哭,江长老…难道我们要输?”
难道灵墟山守不住吗?
“不,”白泽摇头,“有了这尊法相,灵墟山必胜…”
程让松了口气,又奇怪:“那你哭什么?”
白泽抹了抹眼泪:“…时间到了。”
他并非哭人间,而是哭江荼。
阎王爷啊…
他为地府撑起亘古长夜,又要以身为人间烧灯续昼。
这对江荼来说并不公平,是苍生重担选择了他,而他义无反顾地以命相救。
此战乃制胜关键,江荼与白泽还阳至今,等的就是这一战,能够一步送叶淮登神,拯救人间。
启程前白泽以天机卦阵卜算,诸事大吉,虽有波折,依旧十拿九稳。
卦辞只有一句——
事在人为。
毫无疑问,这个“人”,指的就是江荼。
白泽相信江荼的能力,江荼破例擢升阎王爷本不合苍生道规矩,然而千年来他手下没有一桩冤案,无一鬼含恨,哪怕是生于鬼道者都不得不叹服。
江荼从来不说,但大道公允皆在心间,儿女情长从不会牵绊他的脚步。
所以即便白泽看出江荼对叶淮亦有情,仍百分百相信江荼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因此他才没有急着和江荼同行,而是等待程让破关,随程让一并赶往灵墟山。
等此间事毕,他也要随江荼回地府,恐怕再也见不到程让。
白泽喉结抽动着,望着程让宽阔的背影,有些不舍,又暗自感慨,这阳间真不是人能待的,神兽也不行。
神鬼两道对凡人嗤之以鼻,却往往眷恋人间烟火。
就连江荼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也能铁树开花。
白泽预感到那一刻即将来临,催促道:“快点,再快点!”
程让不明就里,仍如他所说加快速度。
忽然。
入阵刀急急停下,白泽一个不稳险些翻滚下去,好在被程让捉住。
前方浮现出一个人影,身着朴素衣袍,却难以掩盖身上威严。
但他的五官却不严肃,透露着些好接近的柔和,远远向他们拱手。
与这一幕堪称割裂的,是无数鬼兽倒在他脚边、开膛破肚的鬼兽。
白泽看清此人,瞪大眼睛:“宋——公子!”
宋衡!鬼帝宋衡!
宋衡怎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被苍生道约束,无法还阳吗?
宋衡微微一笑:“白泽,别来无恙。”
程让眉头一皱,将白泽挡在身后问:“你们认识?”
白泽不知该如何说,宋衡却面色自如:“我与白泽、与江荼,都是旧相识。”
——倒也不错。
毕竟是顶头上司。
宋衡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白泽简直拜服,他问宋衡:“你来做什么?”
地府不管了?
宋衡抬眸望向天边,灵墟山隐隐约约的轮廓:“…我来接江荼回家。”
…
灵墟山上,江荼向叶淮伸出了手:“师尊来教你最后一剑。”
这一剑,斩情证道,助你登神。
叶淮好似明白了什么,拼命摇头,平时江荼不朝他伸手他也要自己凑上去,此刻却只想逃离:“不要,师尊,等你好些了,你再教我…不急于这一时的,对不对?”
江荼深深呼吸着,每一次吐息都在压榨肺腑:“…叶淮,听话。”
他从没有这样温柔地与叶淮说过话,也许是真的太痛,也许是心中总有愧疚,江荼的柳叶眼中隐有情绪波动:“听话。”
叶淮仍是摇头,好像这样江荼就会收回说过的话。
熟料江荼忽地弯下腰,手掌用力捂住唇瓣,青筋暴起。
粘稠的黑血从他指缝间喷出,将荼蘼花也染成不详深黑。
叶淮大惊失色,扑上前去搂住江荼的身躯:“师尊!我们回去,我们回行云峰去,…我们结了生死契的,您不会有事的!”
后方,司巫似乎时刻能听到他们对话:“神君大人,正因为您与江长老缔结了生死契,一旦江长老被浊息污染,您也会成为浊息傀儡。”
“您是江荼生命的养料,能切断这种供给的只有您,神君大人,还望您以天下苍生为重。”
叶淮失控地大吼:“闭嘴!!”
他感觉自己就像赶到悬崖边的狗,明明能够退后,却被人逼迫着向前驱赶。
可坠入悬崖的却不是他,因为他的脖颈拴着名叫苍生大义的项圈。
他们在逼迫他,将他的主人扑到悬崖下面去。
叶淮岂能让他们得逞?
他这一路已经忍得够久,即便要让他头颅被削下,让他一生挂在耻辱柱上,叶淮也要挣脱这该死的、披着大义、实则自私的项圈。
他绝不背弃江荼。
哪怕修真界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被劲风门追杀险些丧命的时候,在来去山派被程协和黑袍人凌.虐的时候,还有空明山底被逼到绝路的时候,江荼有一千一万次机会弃他而去,但江荼从来没有放弃他。
即便他弱小、幼稚、愚蠢。
而现在,他在江荼的培养下变得强大,或许并没有很成熟,但再也不会傻乎乎咬住别人处心积虑的鱼钩。
可修真界——
竟然要他杀了他的师尊、他的恩公、他的道侣?!
可笑至极。
不如他即刻便将这群忘恩负义之徒统统杀死,和江荼远走高飞!若江荼活不成,那么曾经蒙受他荫庇的人,谁也别想活下去。
恐怖的煞气从叶淮眼底涌现,麒麟金光熠熠的身躯在不断被淤泥污染,叶淮浑然不觉,天地间只剩江荼。
为江荼活,为江荼死。
直到——
“叶风坠。”
江荼的唇完全被污血染得斑驳,伸手用力地掐住叶淮的脸。
单单这一个动作他也做得气喘吁吁,而煞气好像意识到他想要唤醒叶淮,气势汹汹地要凝聚成实体来阻拦他。
但江荼对他的徒弟有信心,他的指尖颤抖着,指甲扣到叶淮脸颊肉里。
叶淮的金眸恍惚了一瞬,瞬间就变回温顺的圆形,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紧紧搂着江荼:“师尊,我在…我在这里,你别怕,我…”
江荼心想,到底谁怕?
明明是你怕得都开始发抖了,我发抖,只是因为疼。
但江荼还是软下声音安慰他:“我不怕。”
叶淮用力点了点头:“我也不怕,师尊,我、我…”
江荼又呕出一口血。
叶淮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抽气,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恐惧,灵力大把大把注入江荼体内。
但那只是徒劳,此刻江荼的身躯就像个四处漏风的危房,灵力即便灌入,他的身体也承受不住这样纯洁的力量,甚至因灵力与浊息的争斗而开始大口大口吐血。
叶淮的抽气声更响了,隐隐带着哭腔。
江荼颤抖着将另一只沾满血的手掌贴上叶淮的脸,强硬地掰直,让他看着自己。
“叶淮,你可听从我的吩咐?”
叶淮攥着他的手腕,不让江荼跌倒下去:“听,听,师尊吩咐,弟子无有不从…”
话音落下,江荼一向冰冷的柳叶眼里,冰河突然化冻,莺飞云暖,大地回春。
这一刻,他在看自己笨得要命,却一片赤诚的道侣。
叶淮从江荼眼里看到了爱,可江荼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却让叶淮浑身的血都在结冰:“叶淮,把剑拔出来。”
一如当年面对千瓣莲佛时,江荼命令他:把剑捡起来。
那时,叶淮深刻地知道,捡起剑,是生路。
可现在呢?
为什么要他拔剑?
他们的敌人已经死了,拔出剑,该指向谁?
江荼又重复一遍:“叶淮,拔剑。”
——你可听从我的吩咐?
——弟子无有不从,无有不依。
原来如此。
叶淮缓缓地拔出骨剑,剑道的天才,手却抖得握不住剑。
江荼捧住他的手腕,安抚着他的颤抖。
好像过去无数次他从噩梦中惊醒,而江荼会拍着他的背,告诉他:没事的,叶淮,没事了。
没事的,叶淮想,师尊不会有事的。
江荼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握住了他的手。
噗呲。
江荼亲手将骨剑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最后一剑,乃斩情证道之剑。
就由为师亲自教你。
空中,巨大的白发法相握住了神君的手,那把白骨铸就的长剑迸发出绝望的金光,却难以忤逆分毫,就这么被带着,剑尖一寸一寸,没入白发法相的心脏。
这个瞬间。
所有人都听到了天地的悲鸣。
在那隆隆不止的哀鸣中,天际竟然崩裂。
像有谁的手将云层拨开,送来一浪接续一浪的浩瀚灵力,灵墟山上的人们,都看到一只慈悲的眼目低垂下来,它悲悯的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受金光普度。
司巫带头跪下,高喊出声:“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远超肉体凡胎所能承受的灵压,或说神明的威压,让人们不敢窥天颜,黑压压跪了一地:
“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哀鸣仍没有停下。
在那涛涛不绝的哀鸣中,地表沟壑横生。
阴风呼嚎,地底深处似乎有岩浆滚动,白色的招魂幡与黑色的锁魂链碰撞出最壮烈的鼓点,恰似阎王开府时的威严。
万千鬼哭,万千鬼笑,它们匍匐在地,死亡的手掌向上,似要虔诚地攀上谁的衣摆。
人们看到鬼影重重,尽皆跪下,口中呼喊着,远比他们更加激动:“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人们迎接着神君,感恩他的生命终于彻底属于天下苍生,从此大义成为他的羽毛,仁德成为他的骨架,自私的叶淮在此刻死去,而大爱的神君重获新生。
厉鬼簇拥着阎王,庆幸他的未来终于能够摆脱苍生压迫,那空口白牙却能将人抽筋剥骨的仁义道德,不再是他的锁链和镣铐,他们的阎王终于再次自由。
人鬼都在跪拜,跪天而拜地。
白发法相轰然溃散。
漫天荼蘼由白转红,它似乎不愿落地,只飘到半空就消散。
但有一小部分,得到了阎王爷的偏爱,荼蘼花在空中转了个旋,轻悄地飘到尘世阴面,飘落在叶淮的肩头。
赤红的花瓣,化作一袭鲜红婚服,轻飘飘披在叶淮身上。
他看起来就像个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身披红裳,而他的对面,江荼同样一袭红衣,骨剑没入胸膛,也似新婚夫妇手中的红绣球,各执一端,白首到老。
下一秒,江荼的身形摇晃起来,大片鲜血将红衣染得更红,好像一片摇曳的荼蘼花瓣。
叶淮在江荼倒下前接住了他,搂在怀里,他不断搓着江荼冰冷的手,呵着热气。
耳边雷声隆隆,他却什么也没有听清:“师尊,他们在说什么?”
江荼自然也听不清,尘世阴面吞没了太多光芒与声音:“不知道,不必管他们。”
叶淮点点头,每点一次头就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嗯,不管,不管他们。师尊,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江荼道:“叶淮,…答应我一件事。”
叶淮深吸口气,呼吸都是撕心裂肺:“师尊,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
江荼抬眸看天,天上金光熠熠,神迹方显。
然而江荼看到那只金色的眼睛,却不知为何很是不适,他压下翻涌的作呕感:“无论…日后如何,你都不能…弃苍生而不顾,记住了吗?”
叶淮用力点头,江荼说什么他都会点头:“记住了,我记住了,师尊,你别丢下我。”
“叶淮,”江荼深深望着他,好像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记住他的模样,他实际已经在拒绝,“…不许哭。”
叶淮的眼前模糊一片,努力地控制着呼吸:“师尊,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
江荼能感到血液在流逝,而此刻不过是回光返照。
总算在最后一刻,他像一个活人,在爱人的怀里死去。
江荼轻轻道:“叶淮,不怕。”
叶淮将脸埋进江荼的颈侧:“师尊,我不怕…我…”
他想说,只要您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我不再是那个遇事只知逃跑的小孩子了,您可不可以夸夸我?
可江荼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身躯一点一点冷透。
叶淮呼唤着他,一声又一声。
无人回应,群鬼已经离开,而人群的呼唤好像宾客敬酒的喧嚣,觥筹交错,阻拦着新郎去见他的新娘。
天地仍在轰鸣,好像迎亲的唢呐,又似送葬的暮曲。
叶淮最后的逞强也变得粉碎,江荼让他别哭、别怕,可眼泪和恐惧却不受控制地将他击溃。
他徒劳地搂紧江荼的尸身:“师尊,你别丢下我,你能不能别丢下我,你别这样对我…我害怕,师尊,我不能没有你,我害怕…”
“求求你,师尊,求求你…我好害怕,你别丢下我…”
天下之大,银河浩瀚。
再不会有人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