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叶淮的脸一起出现的, 还有路阳熟悉的声音:“该死的!神君大人您也不知道躲一下么?削了它的脑袋——把神君带走!”
鲜血、浊息、烟雾、灵力,一副缭乱水墨信手涂就。
只听“噗通”一声,画面上下颠倒, 麒麟手串落在了血泊里。
江荼还没来得及皱眉, 血泊上就倒映出一只骨节宽大的手。
路阳凉飕飕地站在一边,羽扇一摇, 拦下数道攻击:“这手串比你的命还重要?叶淮,你让全修真界陪你一起给江荼哭坟还不够,…靠!没看见我在教育小孩呢么?!”
爆裂的灵墟灵力瞬间将鬼兽切成数段,故人依旧残.暴,江荼毫不意外。
倒是…
什么让全修真界给他哭坟?
叶淮到底在阳间干了什么?
画面中, 叶淮捡起手串, 紧紧攥在掌心,手串似乎在方才的战斗中被浊息一切两段,而此刻他就紧紧贴着手串残骸,呼吸急促, 血珠从额头伤口一路滚落。
江荼仔细看着他,叶淮看起来受了伤, 但他沉浸在手串断了中不管不顾,那双琥珀金的眼眸又变得湿透,甚至,江荼还发现,他的鼻尖都难过得红了。
“师尊…”叶淮声音苦涩,好像被夺去心爱之物的孩子般无助,“对不起…”
江荼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有些想要破口大骂。
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鬼兽明晃晃的利爪抓向叶淮, 而叶淮仍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察觉。
江荼一急:“叶淮!”
叶淮的眼眸瞬间聚焦,他反应极快,向侧转身!
哐——!!
鬼兽扑了个空,而骨剑自后刺穿了它的头颅。
叶淮像猎虎的君王,骨剑从上而下贯穿鬼兽头颅,而他一脚踩在鬼兽脊柱上,压住还在挣扎的鬼兽。
肃杀与残酷从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上一闪而过,叶淮右手执剑,左手仍攥着珠串,宛如一尊杀神。
云鹤海目睹了全过程,客观评价道:“叶淮的剑术极好,与恩公您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荼摇摇头,不得不承认叶淮的剑术登峰造极,但就刚刚那一剑,江荼的影子就像挥之不去的伥鬼,笼罩在叶淮的剑上。
究竟是叶淮在挥剑,还是叶淮在为他江荼挥剑?
而且,刚刚如果没有他出声提醒,叶淮打算怎样?被鬼兽一爪子挠得皮开肉绽么?
路阳骂得对,一动不动,连躲都不知道躲,他教叶淮的,这小子都忘记了么?
别说是他的徒弟!丢人!
江荼因叶淮不珍重自身的行径而一阵恼怒。
偏偏叶淮杀了鬼兽,还在寻找着什么:“师尊?是你么?我听到您的声音了,师尊…”
路阳这边已经解决了残兵,继续泼冷水:“得了吧,您一天能听到江荼喊您几千次。神君大人,不是鄙人诅咒您,您该去看看是不是相思过度得了癔症了。”
叶淮眯起眼质问他:“留鹤仙君,你也会听到云鹤海喊你么?”
“你!”路阳气鼓鼓地取下眼镜,扭头就走。
江荼看了一眼云鹤海。
云鹤海认真地看着画面中路阳逐渐远离,这才抬起头,很不好意思地朝江荼笑了笑。
眼下叶淮那边,四周无人,他又将鼻尖凑近珠串,也不管刚刚还浸在血泊里有多脏,难过又在他的脸上翻涌。
江荼实在忍无可忍:“叶淮,给我滚下来。”
…
不出一息。
叶淮脸上的忧郁一扫而空,兴高采烈到眼睛都在冒光,他渡河而来,敲响阎王府大门:“师尊!师尊…!”
黑犬还在被罚看门,似乎不明白才过两个时辰,为什么这个崩断他牙的可恶人类又出现在地府,呲着牙朝他咆哮。
叶淮倒是心情很好,蹲下身子,一只手抚摸黑犬的脑袋,一只手揉搓它的下巴,嘴里呜噜呜噜:“小黑,嘿嘿…”
黑犬警惕地看着他,一边后退,眼神中写满了看见傻子的无语。
叶淮却不放过它,拽着它的爪子自言自语:“我猜师尊肯定生气了,但是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才有可能让师尊主动见我…小黑,你知道吗?我等了十年…这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黑犬鄙夷地看着他,可惜它没法说话,不能告诉主人叶淮的歪心思,只能威胁地呲出犬牙,心想,看我等下就咬死你。
这时,它听到门内传出脚步声,知道是主人阎王江荼要出来开门了,尾巴高兴地摇了摇。
它的身边同时投下一片阴影,扭头一看,黑犬彻底震惊了。
方才还衣衫凌乱、刚从战场下来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让麒麟特征暴露出来,衣冠楚楚,而更让黑犬震惊的是——
那条麒麟尾巴,摇得比它还快!幅度比它还大!
可恶的心机人类!
江荼出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两根摇到飞起的尾巴。
黑色狗毛和青赤麒麟毛飞了一地,他的阎王府门口就像放过鞭炮一般色彩斑斓。
江荼额头青筋暴起,又在看清叶淮模样时一愣:“藏什么藏?”
他都看见了,叶淮腿部和手腕受伤,尤其是腿,被生生撕下一块肉。
偏偏穿戴如此齐整,是想藏起来不给他看么?难道是怕被他指责?
叶淮死鸭子嘴硬:“没有藏,师尊,都好了。”
江荼冷笑,更加确信叶淮是怕被他责备,火大之余又有些心软,道:“好了?那你走两步。”
叶淮一下瞪大眼睛:“走…”
江荼后退给他让开位置:“走啊。”
不是好了么?最好别让我看见你瘸着走路。
叶淮自知拗不过江荼,身形紧绷着迈出一步。
这一步走得极为稳健,但伤口迅速撕裂,崩出鲜血。
江荼道:“继续走。”
叶淮只能硬着头皮走第二步,第二步他迈出完好的右腿,跨过阎王府的门槛。
江荼没说停,叶淮不敢停,他艰难地提起伤腿,想要彻底跨入府内。
但伤口太深,扯到了腿筋,叶淮一个踉跄,堂堂神君竟然被门槛绊住,身子一歪往下栽倒。
江荼本想冷眼看着他摔个脸着地,偏偏手本能地伸出要扶,但他显然低估了叶淮此刻的体型所带来的重量,就这么被叶淮压得腿根一软,险些跟着跌倒。
还是叶淮抢先搂住他的腰,才堪堪挽回两人摔作一团的局面。
但这样一来,江荼的胸膛紧贴着叶淮的,鼻尖近到一低头就能碰到,江荼感受到叶淮有力的心跳,从自己的胸口传来。
江荼伸手推开他,冷着脸整理衣服,心中的疑虑一闪而过。
这小子不会是故意摔的吧?
但很快他又否定这个想法,毕竟叶淮有多傻他很清楚。
叶淮凑上来:“师尊,没事吧?对不起,我太重了。”
江荼的目光落在他腿上:“你的腿好了?”
叶淮一愣,低下头:“…师尊,我没关系的,这些伤很快就能好。”
江荼一把揪住叶淮的领子,把他往面前一拽:“我教过你什么?”
“护卫苍生,行侠仗义,”叶淮像背诵一样流利,“不可唯利是图,不可贪生怕死,不可见死不救。”
江荼打量着他:“那你又在做什么?”
叶淮下意识抓挠着手上的伤口,将手串又攥紧一些:“师尊,我没有贪生怕死,从未向利益低头,即便舍弃我的性命,我也会救所有人…”
“你救不了所有人,”江荼隐隐发怒,“这就是你面对鬼兽,只知前进却不懂避让的理由?我助你登神,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一个只知战斗的杀戮机器!”
不管身上的伤口是否撕裂,身体能否支撑,只一味前进、前进、前进,好像眼中只有对手,而全然不考虑自己。
这哪里是战斗,分明是求死!
叶淮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还在无知无觉地火上浇油:“师尊,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对不起,师尊,您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修真界的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杀灭鬼兽,所以我才…我以为这样做您会高兴的。”
“修真界都是一群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江荼气极反笑,把叶淮又往身前拽了拽,“你就这么任他们压榨你?没了我,你连判断能力都失去了?”
别把自己说得好像一条没了主人就活不下去的狗一样。
叶淮的尾巴耷拉着,耳朵向后折:“您不高兴吗?”
江荼心想,你看我像是高兴的样子么?灵力先钻入叶淮衣物内,替他治疗伤口。
这不钻还好,一钻,江荼的脸色立刻又冷三分。
只见叶淮身上遍布伤痕,大大小小,像秋收的麦子堆叠起来,除了江荼先前看见的胸口处,叶淮的腹部、后背甚至是手臂,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
江荼被他气得心脏疼,其中或许也有心疼。
叶淮时刻观察着江荼的表情,见他脸色难看,立刻下意识把衣服裹紧,好像这样就能挡住灵力的窥探一般。
这掩耳盗铃的行为惹得江荼更为恼火。
伤口再深,只要不致命,灵力也足以将伤势治愈,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更何况伤疤。
能够留下如此狰狞伤疤,只可能是叶淮没有用灵力疗伤,生生让伤口自己长好。
该有多痛?
又为何,有如此浓烈的自毁侵向?
江荼向来不喜遮掩,直接质问:“为什么不用灵力疗伤?”
叶淮不语,低着头。
江荼冷笑起来,松开他的领子的同时,往后退了许多步。
叶淮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央,而江荼立在屋檐阴影之下。
但这个瞬间,叶淮才像是被黑暗笼罩并不短吞噬撕咬的对象。
江荼道:“不说就滚,手串留下。”
叶淮慌乱地捂住手腕:“师尊,这是我唯一、唯一有可能与您相见的…别这样对我!我说,我…”
江荼看着他掉眼泪,肩膀颤抖,头颅低垂,真像失去了主人,就孤零零站在雨中等死的大狗。
叶淮道:“我…我只是在想,如果…哪一次伤重得能让我死掉,我就能早一些…早一些去地府找您…”
“可惜…麒麟骨的自愈能力太强了,不管多重的伤,最多昏迷月余…就会自己痊愈。”
江荼听着他平静中满是疯癫的话语。
求死,是为了早一日见他。
不敢直接自尽,是因为江荼说过,要他守护苍生。
叶淮那脱口而出、倒背如流的苍生仁义,背后镌刻的,却是他江荼的名字。
江荼终于确信,他是叶淮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叶麟为他死,叶淮为他活。
麒麟乃杀神,却心甘情愿伏地在他身前,为他献上一切。
这份感情沉甸甸压在江荼心间,滚烫地灼烧着他的心脏。
那边,叶淮抹了抹眼泪,自嘲地笑起来:
“师尊,我又让你失望了,其实我当年和您说那些大道理,只是为了让您高兴,我一点也不那么想,我不想登神,不想成仙,我只想要你,和您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光,师尊,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突然后退,向江荼行礼,胸膛几乎贴到腿上:“师尊,我大逆不道、口无遮拦,我知道您肯定不愿意再见我了,我这就离开,不让您心烦,可求您别收回手串好不好?我真的只有这条手串了,我做错了,我会改的,我…”
江荼越听越是皱眉。
叶淮自己把最坏的可能性全部补完,好像已经笃信江荼会将他再次抛弃。
可江荼哪能真的看着这小畜生把自己折磨死?冷冷打断他的自怨自艾:“七日后,时辰不变,我在奈何桥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