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脸色一冷, 忍了。
他转而看向因师徒亲密互动而目瞪口呆的祁昭,长鞭抽出一条烈焰通路:“继续带路吧。”
他们仍旧时不时遇到浊息,但或许是江荼和叶淮这对师徒恶名在外, 浊息都不敢过分纠缠, 就被驱逐。
一路上都很安静,唯独祁昭的情绪极为低落。
终于, 距离空明转所在,只有一步之遥。
祁昭欲言又止地转过身:“...爷爷他...数百年如一日地守护着空明山,他不会...他、江长老——”
江荼沉默着,既没应和也没反驳。
人性是复杂的。
鲲涟仙君可以用自己的元神化作秘境,将浊息囚困起来, 堪称大义。
但同时, 他也可以用上位者的权力,将弱者抹杀,不留一丝痕迹。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能评说?
祁昭从江荼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却无力反驳。
半晌, 他抬手抹了抹眼泪:“能不能请您...离开秘境以后,替爷爷保密...?我不想他死后...晚节不保。”
江荼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嚼舌根。”
他说得冷漠无情, 祁昭却惊喜地躬身下拜:“多谢江长老!”
不喜欢嚼舌根,所以不会将所见所闻,说给任何人。
祁昭不再耽误时间,道:“这里就是空明转所在了。”
由于地势的低洼,雨水更轻易地汇聚在内山,而越向深处走雨势越急,好像鲲涟仙君的亡魂在阻拦他们靠近空明转。
江荼不为所动, 任凭刺骨海水一点一点将双腿吞噬,随着前进而漫到膝盖位置。
天色漆黑, 唯有游鱼如星辰拖尾游行,微弱的光亮却也逐渐被吞没。
江荼抬起头,头顶只见险峰,原来外山的合抱同时也向内收拢,走到空明山中心处,头顶便只剩一个小小圆孔,能够勉强窥得天色。
坐井观天,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
直觉告诉江荼,他们已经到达了空明山的中心,但奇怪的是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却没有半点灵脉的踪迹,就连灵气都是稀薄的。
江荼先看向叶淮,阳间的气运之子绝对是对灵力最敏.感的存在:“感觉到什么了么?”
叶淮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一双眼眸在黑暗中散出野兽般的金光,过了数秒才像回过神来:“什么?师尊,你刚刚说什么?”
江荼盯着他脸上的慌张:“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走神,叶淮,收心。”
叶淮赶忙正色,聚精会神:“是,弟子知道了。”
又下意识地摁了摁愈发灼热的小腹。
江荼没注意到,他正看着前方的祁昭,只见祁昭已割破手掌,然而鲜血洒落在地,什么也没发生。
江荼蹙眉:“怎么了?”
祁昭瞬间毛骨悚然,赶忙摇头:“我可没有带错路,这里就是空明转所在,原本空明转就是放在这里的,但是、东西不见了!”
祁昭的惊慌失措不似作假,江荼没再质疑他,而是问:“空明转可以随意移动?”
祁昭听懂了江荼的言外之意,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空明转只认祁家血脉,只有祁家人...这不可能!我祁家氏族子弟众为一心,若有人提前赶到必然已经开启空明转,怎么会擅自拿走!”
“是吗。”江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空明转不见了。”
祁昭仍是摇头,死死咬着唇瓣:“...祁家旁支众多是不错,但也不是什么修为低下之徒都能拿走空明转,要想得到空明转认可必须是三阶以上实力,...而且这里是爷爷元神所化的秘境,爷爷怎么可能让别人动空明转?”
江荼沉默半晌。
尔后,他将目光投向头顶那一汪小小的、浑圆的天空,那里漆黑如墨水氤氲。
“你确定这里是鲲涟仙君的秘境么?”
祁昭瞬间毛骨悚然:“什么意思?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不都是爷爷的回忆重现么?”
江荼叹息一声,朝祁昭扬了扬手:“闪开。”
江荼走到祁昭原先站立的位置,手中长鞭一甩,竟转瞬变得坚硬如铁。
切换自如。
紧接着,江荼聚力向下一砸,枪尖破开水纹直入地表,大片荼靡花从枪尖开始绽放,将浑浊的水底映照出红色灵光。
江荼不知在和谁说话:“祁家能够成为仙门氏族,是因为拥有这座灵脉...你猜一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空明山是听空明转的,还是听我的?”
话音落下,声音冷如冰凌,在谷间回旋不歇。
祁昭的眼神变了又变,他没有察觉到附近有其他人的灵力,相比之下江荼更像在自言自语。
他多少觉得,江荼的话有些言过其实,甚至有些疯癫的嫌疑。
这位江长老,实力确实强劲,不知道来去山派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却身手不凡的人,但...
空明山会臣服于一个人?
就算此刻祁昭对江荼有所改观,依旧觉得绝无可能。
即便是首座鲲涟仙君,只差一步就能登至天阶,也只是获得了第一个聆听神山指引的资格。
就连司巫,昆仑虚的司巫,仙山之首,万人之上,也是臣子,而非君王。
在祁昭耳中,江荼的话无异于昭告天下,他接下来要篡权夺位了。
怎么可能?仙山的灵力,岂是一个人修能够比拟——
鞭尖没入泥沙。
空明山开始颤抖。
这一刻祁昭眼里看见的不再只是面容冷寂的青年,天地一瞬变作漆黑,狂风呼啸如丧鬼哭喜鬼笑,被幻海淹没的大地终于显出沟壑纵深的样子,但却不是泥土的纹路,而是——
无穷无尽的岩浆。
岩浆撕裂天空,吞噬大地,网罗群鱼,赤焰的光被水波照影在江荼脸上,邪神般俊美似妖。
他在肢解空明山。
用这一条长鞭,一个人,硬抗整座山的灵力!
祁昭的心里不由产生一个疑问。
这样的人,真的会被困在鲲涟仙君陨落的元神,铸造的秘境里么?
他直接撕开秘境离开不就好了?
没来得及细想。
一道浓郁浊息,轻巧地踩过水面,陡然扑向江荼!
竟然真的有人!
铛——!!
叶淮翻腕以骨剑一挡,浊息便再难接近江荼半分。
叶淮紧盯着眼前这一双碧绿猫瞳:“...忘恩负义的畜生。”
雪练一击不中,飞速抽身后退,一边躲过叶淮的攻击:“抱歉。”
“你看师尊心地良善,竟敢欺骗师尊...”叶淮越说越是恼火,心想猫科动物果然没一个好东西,“我当时就该直接杀了你!”
祁昭在他们的缠斗中迷茫地抬起头。
谁心地良善?那个用灵力控制他、不听话就要杀了他的江荼?
江荼现在都要用灵力把空明山劈了,这话你说出去自己信吗?!
虽然心中如此崩溃,祁昭还是眼明手快,提起剑就加入战斗。
他看得出来,这只鬼兽的力量在短时间内突然暴涨许多倍,和原先苟延残喘的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鬼兽本就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嗜血残酷只知杀戮,因为没有人性,一旦交手就是不死不休。
祁昭现在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江荼身上,当然不能让这只鬼兽去阻拦江荼。
然而下一瞬,一道清风从二人一兽之间穿过,风息轻微,却让二人心中警铃大作。
“师尊!”
“江长老当心!”
江荼无需他们提醒,猛地调转无相鞭,长鞭没入地表很深,拔出时却不见拖泥带水,挡开刺来的铁器,四两拨千斤般向旁侧一压。
啪嗒。
是枪尖点水的声音。
下一刻江荼猛地向后仰下,凌厉枪风压着他面颊而过,长发坠入水里,如飘散开的藻葕。
但他不只是躲避而已,只见江荼同时一腿抬起,脚面不偏不倚踢中袭击者手腕,只听咔嚓一声,就将对方的腕骨生生踹得错位。
一声难以克制的战栗闷哼传来,江荼身形轻盈地与偷袭者拉开距离。
偷袭者咬牙忍住剧痛,完好的手捏着自己的手腕,强行将腕骨接了回去。
他疼得冷汗淋漓,江荼的话语更让他心中发冷。
“祁弄溪,你的枪术不错。”
此言一出。
所有战斗都中断。
祁弄溪的脸上的浊息溶解,露出青涩腼腆的脸来:“江长老是、是什么时候...猜到是我的?”
江荼没有隐瞒的意思:“这里确实是鲲涟仙君的秘境,但元神化为秘境有一个先决条件——他是自己陨落,而非枉死。”
言下之意,鲲涟仙君并非冲关失败而死,而是被什么人杀死。
至于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祁弄溪没有否认,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江荼笑笑,笑容中多少有些大发慈悲,“这一路走来我们看见的回忆,说是鲲涟仙君的回忆,并没有错。”
“但是我很困惑,如果是鲲涟仙君的回忆,为什么在那间山屋中,鲲涟仙君才像是外来者?”
——山屋回忆中,主视角并不是鲲涟仙君,而是屋内的某人。
祁弄溪看向江荼,但只有一瞬,又迅速移开目光。
江荼继续道:“...很古怪,不是么?但是当我看见任雪练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
“亲历这两场记忆的,除了鲲涟仙君,不是还有你么,祁弄溪?”
“如果是以你的视角,一切都说得通了,”江荼的语气中并没有识破诡计的自得,顿了顿,“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祁弄溪点点头:“江长老请、请问。”
江荼的目光落在雪练身上。
“后来对任雪练动用搜魂术时,你并没有被拦住,而是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死去,是也不是?”
“...”祁弄溪跟着看过去,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笑容,“江长老甚是敏、敏锐。是的,鲲涟仙君让我看、看着雪练哥哥为我而死。他摁着我的脸,不让我移开、移开视线。”
他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些许鼻音,似乎此刻想起,依旧痛不欲生。
但江荼毫不犹豫地揭穿了他,手中灵力如箭掠过,只听噗通一声,就将祁弄溪腰间玉佩的挂绳切断。
漆黑玉佩落入水里,祁弄溪并没有捡。
“江长老发现了,这个是、是假的。”他掀起外衣一角,露出一枚玄黄玉佩,“这个才、才是真的。”
地玄黄。
祁弄溪是地阶修士。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可以杀死鲲涟仙君。
而任雪练的死距今不过十年。
那时祁弄溪即便未到地阶高度,也不可能在普通弟子没有毫无还手之力。
“你不是不能救他,”江荼毫无慈悲,“而是不想。”
祁弄溪的脸瞬间红了,用力地摇着头:“不、不是的!我有苦衷,我...”
江荼当然知道:“你要为你的父母复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实力,只能扮演一个没有灵力的废物。”
祁弄溪看上去很是激动:“我就知道您可以、可以懂我...”
懂?江荼摇了摇头:“我不在乎你们祁家之间的恩怨纠葛,你想报仇,如何报仇,与我无关。但你是不是太得寸进尺,竟敢拉着整个空明山域陪葬?”
空明山域内有多少无辜性命?安能为仙家仇恨而白白葬送?
祁弄溪在江荼的质问中,显得尴尬局促,突然双手抱拳,向江荼鞠了一躬。
动作时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枪,神情一瞬慌张之后,长枪又溃散成点点灵力收归体内:“江长老,对、对不住,我无意...伤害你们,更不想杀...杀其他人,但是只有、补天仪式...才有机会。”
他躲闪着江荼的视线,神情中写满了歉意,双手绞着衣摆,活脱脱不知所措的模样,和初见时毫无分别。
但抛去这些,他的话冰冷至极。
他不想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但也不在乎所有人一起死。
人之孽有许多种,背负人命称为杀孽,无论是否事出有因,入地府后灵魂中都会打上烙印,即便不必入地狱受刑,来世也必当以另一种方式偿还欠下的孽。
这是苍生道的规矩,身为阎王的江荼也无法违背。
他会劝杀人者来世向善,却永远不会阻止反击的刀刃砍向屠夫的脖颈。
——祁弄溪显然不在其列。
无论他与祁家有多少血海深仇,无辜者不该殉葬。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江荼瞥向又在走神的叶淮,道:“那就只能恕我抱歉了。”
谁让你把手伸向了不该伸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