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荼的脸。
叶淮的师长, 来去山派的长老,早在十数年前,以一己之力与黑袍人同归于尽的江荼。
众山首座惊疑不定。
为何曜暄的神像却长着江荼的脸?
是转世?是轮回?
还是, 曜暄根本没有死?
这个身份不明的长老, 强大到不似修真界人。
若是曜暄,一切都说得通。
但他死在灵墟山了!
无论是什么, 十年还是千年,他都应该早已死去!
下一刻,在众山首座惊讶的注视中,塑像的眼眸轻轻眨动。
岳魁仙君后退一步:“等等,它的眼睛刚刚是不是…”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都察觉到, 一道没有感情的目光, 落在他们的身上。
祂审视,祂评判,祂将怜悯施予地上,又将罪恶收归地下。
不, 不对。
塑像的视线,与苍生道的视线并不相同。
苍生道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 祂俯视着他们,降下旨意,收割臣服;
但塑像的视线没有侵略性,他站在高处,也只是站在高处。
众山首座看着他,看见的是立于风霜最前沿的引领者,而非上位者、统治者, 只能感觉到震撼,却不会颤抖。
怎么会呢?
古往今来的强者, 都以问鼎为追求,像曜暄这样,千年来傲立于天赋的最顶端,无人望其项背的天才,怎么会用这样平和的目光注视他们?
他是窃取灵脉的罪人!
是引浊息入人间的恶人!
可灵力不会骗人。
灵力本身与天地共鸣,众山首座的境界登峰造极与自然融为一物,伪装再完满的人,从灵力波动也能读出其真实情绪。
这便是为何,众人心中对苍生道已隐隐有所疑问;
更是为何,他们此刻如此震惊。
“诸位为何面露怀疑?”叶淮却好像早有所料——或者他本就策划好这一切,对众人开口,“诸位,不是早就受曜暄荫庇么?”
受谁荫庇?
众山首座的表情各自更加精彩,脑中念头第一次如此统一:“…他是认真的吗?”
任他们如果想象力丰富,也想不到,有一天曜暄二字会与荫庇这样伟大的词语连在一起。
曜暄向来与天地间最恶毒的唾骂划上等号,一时之间如此巨大的变化,让首座们不敢回应。
到底还是天明仙君最冷静:“神君大人何意?”
叶淮的目光终于找到落点,沉甸甸压在天明仙君的战戟划天戈上。
天明仙君的手掌一紧,做战斗姿态。
叶淮从袖中摸出几本古籍。
这些书本扉页起翘,内页也有许多破损,看上去脆弱如蝉翼,一旦重捏似乎就要碎成齑粉。
但叶淮的金色灵力如铠甲包裹着古籍,丝毫不在意灵力的浪费,珍重而认真。
他扬起手,古籍便从他掌中飞出,拖着金色尾线,悬停在众山首座面前。
一人一本,就连数量都如此恰好。
叶淮“善解人意”得恰到好处:“我在昆仑虚上恰巧寻到许多古籍,自是被司巫大人保管妥当,便信手翻阅了几本。今日特与诸位前辈分享。”
恰巧寻到?
恐怕是杀人越货,杀了司巫又翻了他的东西。
信手翻阅?
一人一本,怎么看也是故意为之。
众人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应和叶淮的话语。
他们将叶淮视作好拿捏的愣头青,恋爱脑的鳏夫,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神君,是修真界的君王。
好在首座们面前还有古籍,纷纷逃避叶淮的目光,低头仔细研读。
越读,他们的神情就越凝重一分,身体也僵硬起来。
古籍很薄,但并不是原本就页数不多,而是其中大半都被人为撕去,撕下的页缘崎岖蜿蜒,眼看着是大力撕扯的杰作,好像一道道地面的裂隙。
但留下的,却是最紧要的部分。
岳魁仙君率先看完,兰花指翘起,阴郁地咬着细长指甲:“流毒体系是委羽的制药根基,您现在告诉人家,这体系的鼻祖是曜暄那个畜…咳,那个家伙?”
“蓝水诞草木,高溪育鸟兽…”惊鹊仙君看向妹妹飞萤仙君,“聆音术…竟是从曜暄那里学来的?那我们这不是…偷窃吗?”
留鹤仙君笑嘻嘻地合起古籍,八卦盘在他手心旋转:“阴阳纵横,起于昆仑,发于灵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当今仙山各有其侧重,如空明转之于空明山,乃阵法;
流毒之于委羽山,乃制药;
聆音术之于高溪蓝水,乃通灵;
太极之于灵墟山,乃阴阳。
岳魁仙君将指甲咬断,血液飞溅,又换了一只手:“这么说,句曲的百缕金衫,也是曜暄…那容阳山岂不是也?”
“空明山和句曲山都没了,眼下容阳山可是仙山之首。天明仙君,你怎么不说两句?”
自拿到古籍起,天明仙君便一言不发。
容阳山以锻造术闻名于天下,划天戈更是天明仙君亲手锻造的本命法器。
在外,天明仙君最嫉恶如仇,不符合无情道的要求,却修为最高。
人人都知她以容阳山为荣,此刻最受打击的,应该就是她。
可出人意料的是,天明仙君的反应很平静,只是攥紧划天戈的手,暴露出她内心的波涛:“我早就看出斗转冶炼并不符合容阳山的气候条件,不明白创山始祖为何会留下这么一套冶炼术。如果从一开始斗转冶炼就不属于容阳山,那就能够解释了。”
“也就是说,我们的师祖对曜暄恨入骨髓,却仍言不由衷地偷走了他创造的秘法?…说实话,我并不意外。”
正如巨兽死亡,秃鹫与鬣狗就会分食它的尸体。
天明仙君说完,伸手一挥,古籍被银色灵力重新打回叶淮面前。
呼啸的风随着这一掌吹乱叶淮的长发,看看停在他鼻前。
天明仙君凤眸微眯:“但仅凭这随手可以伪造的古籍,神君大人想重审曜暄之罪,恐难以服众。”
修真界可不止上界仙山,仙山首座因其力强,总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些端倪。
可中界百家仙门,所有力量尽皆来着苍生道,他们才是信奉苍生道的主力,是最庞大的信徒。
天明仙君的话很明白:
就算你能说服我们,又该如何说服中界仙门?
更何况,你连我们也说服不了。
飞萤仙君站到天明仙君身旁:“想要动摇苍生道的权威,最终只能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人类便是如此,不自量力,蒙蔽视听。”
两票反对。
叶淮看向其余人,惊鹊仙君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尴尬地绞着头发:“神君大人,妹妹她不善言辞,您千万别在意…”
就在这时。
路阳向旁侧跨了一步,拱手行礼:“恕鄙人直言,再装聋作哑下去,指不定下一个毁山的就轮到容阳…或者蓝水了?总归鄙人的灵墟山多亏了江荼与神君大人才得保全,鄙人唯神君大人马首是瞻。”
岳魁仙君转着手腕,一步一扭地走到路阳身边:“不会有人真要参考弱者的意见吧?那群在二阶三阶打转的废物…哼,死了也好。”
二比二,平局。
惊鹊仙君快要哭了,怎么也没想到决胜的一票会落在自己身上。
高溪蓝水生来如莲花并蒂,从不分离,惊鹊仙君顶着一众目光,缓缓迈步向妹妹身边蹭去。
“神君大人…我觉得,苍生道已经统治人间千年…一定有祂的道理,不然为何千年来从未有人指出祂的错误呢?”
——啾啾。
惊鹊仙君猛地停下脚步。
透过蒙昧的云层,她看见一只圆滚滚的豆豆眼山雀,向她飞来。
高溪育鸟兽。
高溪山的圣坛中央,就有这么一只圆滚滚的山雀。
但这还是惊鹊仙君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着的山雀。
据说,山雀一族冒犯了苍生道,于是苍生道从生灵谱中抹去它们的踪迹。
那只长尾山雀飞到了惊鹊仙君的手上,歪着脑袋,啾啾鸣叫不止。
它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惊鹊仙君,又振翅,向着曜暄的塑像飞去,眷恋地停在塑像肩头。
它的身躯笼罩着赤色光里,显得透明而模糊。
惊鹊仙君瞪大眼睛,眼眶有些湿润。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山雀一族冒犯苍生道,却能成为高溪百姓的神鸟?成为高溪山的护山神兽?
或许千年的时光足以湮灭许多东西,但真相一定有迹可循。
它冒犯了苍生道,是曜暄的同党,却诞育了高溪蓝水赖以为生的禽鸟。
惊鹊仙君信任鸟兽多过人类。
她隐忍着看了飞萤仙君一眼,追着山雀的脚步,走到路阳身边。
“鸟兽…”她说,“鸟兽不会骗人。”
至此,三比二,以一人之差艰难胜出。
叶淮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无论其余人支持还是反驳,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但他确实没想到,相比之下,支持自己的竟然更多一些。
叶淮扫了一圈靠近自己的首座,最后提醒他们:“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站在他身边,就意味着,要与苍生道抗衡。
他们要试图改变千年来的规则,无异于将一棵根系深入地心的大树连根拔起。
一旦失败,绝无退路。
“反正句曲山的百缕金衫都挡不住煞气,最后还是靠神君大人吸收全部煞气,”路阳仰眸盯着曜暄神像,“横竖都是死咯。”
岳魁仙君用高跟踩了路阳一脚:“能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么?哼…您就直说吧,您要我们做什么?”
说着,他翘起一根手指,就要摸向叶淮的脸颊。
叶淮额角青筋弹动,动作飞快地后退一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塑像的视线往他转了一些,堪称如芒在背。
叶淮在心里大呼,师尊明鉴,是他先贴我,我是无辜的!
脸上还是肃穆颜色:“不必设立泯音结界,我们虽道不同,却也都是为了天下。”
岳魁仙君撇了撇嘴,将即将释放的结界撤开:“神君大人好机敏~哎呀,摸您一下您会少块肉?”
叶淮躲过他的第二次抚摸,汗如雨下。
远远的,天明仙君和飞萤仙君因他这番慷慨的话语,而将目光投了过来。
叶淮没有压抑声音,他仰头与身后的塑像对视,似乎能从没有温度的塑像中,看到江荼在向他微笑。
他很快就转过头,想象着江荼正在给予他力量,定了定神:“我需要灵脉。”
不顾骤然凝固的空气,叶淮补充道:“我需要仙山的灵脉,全部。”
岳魁仙君的表情瞬间扭曲:“…你要我们让出灵脉?!叶淮,你疯了,煞气会立刻把山都吞噬!我要退出——”
他迅速后退,然而腿刚刚迈开,一道沉默的金色屏障,就彻底截断了他的退路。
叶淮摇了摇头,微笑道:“前辈,我给过你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