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不言。
祁弄溪的话绝不只是字面意思。
何为醒来, 何为沉睡?
祁弄溪看似在空明山铸就的幻梦中醒来,寻找复仇的道路,足下泥泞皆是鲜血。
可他们现在所在的, 却是更深层的梦境。
“你呢?你选择了沉睡还是醒来?”江荼看过去, 目光锐利地落在祁弄溪的侧脸上。
祁弄溪生得无害,就连侧脸也是弧度圆钝。
看到他的第一眼, 任谁也无法将空明山灭门的祸事,与这么一张脸联系起来。
祁弄溪逃避了江荼的视线:“我、我不知道。”
“我时而像、像在梦里,时而又逼迫自己醒来。”
哪怕短暂的清醒,也不知是否只是坠入更深层的梦境。
“...是吗。”江荼没再多说什么,而将视线投向“舞台”上的叶淮。
天地寂静。
周遭并没有人。
只有布料摩挲的“沙沙”声, 和雨水淹没呼吸的“呼呼”声。
而回忆中的祁弄溪仍在自顾自说着, 好像有一个无形之人在与他对话:“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如你所见,我今年十三岁,一阶前期, ——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我当然知道那些药有问题, 吃了不过是变成废物,不吃却是死路一条。”
他在说鲲涟仙君逼迫他用药抑制修为。
叶淮磨了磨齿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他们遇到的祁弄溪是地阶修为。
而江荼也说过,当时任雪练被冤枉,祁弄溪是有实力出手救下他的。
祁弄溪没有救,因为时机不成熟,他不愿意暴露自己不是废物的事实。
——但至少, 这个时候的他,绝对不只是一阶修为。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看起来与祁弄溪对话的人揭穿了他, 祁弄溪的表情突然变了,“你是鲲涟仙君派来的?还是祁沣承?”
话音未落。
祁弄溪挥出一道灵力,看方向便是朝那人袭去!
叶淮确定了,从这一下爆发出的力量来看,此时的祁弄溪至少是二阶后期修为。
他有些惊讶于祁弄溪的魄力,能够在得知自己被识破的刹那,就做出灭口的决定。
祁弄溪的出手不可谓不快。
然而下一瞬,灵力却像反弹一样,叶淮眼睁睁看着祁弄溪被瞬间击飞,狼狈地砸在了棺椁上。
轰!一声,棺椁被砸得粉碎,祁弄溪与任雪练的尸体倒在一起,碎裂的木渣刺入他们的皮肉,一瞬间生的鲜红与死的锈色交汇在一起。
祁弄溪的情绪似乎有些崩溃,城府再深他也只是个少年,此刻他顾不上自己的伤,抱住任雪练的尸体,声泪俱下:“对不起,雪练哥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我...”
叶淮缓缓收回目光。
他不知道祁弄溪此刻的道歉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但比起祁弄溪,野兽的直觉让叶淮觉得,和祁弄溪交谈的人,才更加危险。
会是谁?
雨丝落在叶淮脸上,微冷,就这么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
和祁弄溪交谈的人被从回忆中抹去,叶淮只能猜测这段时间的空隙大概是对方正在说话。
祁弄溪垂首跪在棺椁边,扶着棺木的手逐渐收紧:“你笑吧,我也觉得很可笑。我口口声声说复仇,可空明山的蠢货...有这么多,鲲涟仙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破天阶,我这一辈子真的能杀死他么?”
“我甚至连...连雪练哥哥都...”
十三岁的祁弄溪紧紧咬住下唇,咬得皮开肉破,雨水打湿他的面颊,被稀释成粉红色的血液,流了一下巴。
叶淮难得与他感同身受。
如果没有江荼,他不会有今天的修为,或许早在日复一日的躲藏逃跑中,被人捉去剥了皮剔了骨,最坏的结局,说不定早成了炉鼎,在被迫与人交.媾的日夜中失去自我。
明明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叶淮很能理解。
“...你说,鲲涟仙君永远不可能突破至天阶?”回忆中的祁弄溪瞪大眼睛,“你凭什么确定?...不,你确定吗?!”
大概是点头。
叶淮观察着祁弄溪的表情,眼看着他的眼中神色变换,变作堪称疯癫的狂喜。
“太好了...”祁弄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需要力量,无论是什么力量,空明山这样肮脏的地方,我要什么干净?只有雪练哥哥是干净的。”
“我不需要你帮我报仇,但是你说能让雪练哥哥回来,我答应和你交易。”
他蹒跚着站起,向空地走了两步,叶淮猜测那里应该是与他对话的人所在。
祁弄溪仰头:“你想要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不、我不会退缩的,我不在乎你想要什么,就这么说定了,成交。”
祁弄溪的话验证了叶淮的猜想。
黑猫雪练,不是思念的转移,而是任雪练本人。
但那个从浊息中脱骨而出的...
还能称之为人吗?
真是疯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赞同...
这时。
眼前景象骤然颠倒,漫天细雨,淅淅沥沥打在地上。
那一樽棺椁,忽然从叶淮的身后,出现在他身前。
与此同时,心底那种痛苦的、几乎要把心脏都剜出来的酸涩感卷土重来,紧接着又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钝痛。
就像钝刀割肉,处处不疼又处处都疼。
叶淮逃也似地后退一步。
他踩到了一朵枯萎的花,簌簌一声,将干结的花瓣不小心踩得粉碎。
枯萎的花缠绕着棺椁,他所熟悉的、颜色鲜艳赤红的荼靡花,带着孱弱的茎叶,也呈现出枯槁的灰白。
斜风细雨,天地失色。
冰冷的雨复又拍在叶淮脸上,一阵风不偏不倚刮过,不想见也逼着他见,吹起一抹红色衣摆。
叶淮仓惶垂眸,看向棺材内部。
——阖眸的青年,雨水落在他的眼角,勾勒柳叶般温柔的形状,又从眼尾滚落,雪白的长发散开,像铺满棺椁的蛛网。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苍白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像为苍生受难而死的圣子,被恩将仇报的人们遗弃在荒郊野岭。
叶淮注视着棺材里的江荼,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鼓动。
别怕,别怕。
你最忠诚的信徒,会撕开天幕,让所有遗忘你恩德的人,重新记起你的无私,并终生陷于悔恨之中;
他会献上一切,让所有抛弃你福祉的人,在地狱里永远受刑,换你在烈火中重获新生。
此时此刻。
洞穴内。
江荼不悦地蹙起眉:“祁弄溪,收起你的恶趣味。”
他不在意自己一副死人样被塞进棺材里,说到底他本身就不是活人。
但他接受良好,不代表叶淮同样接受良好。
看看把叶淮吓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本来就不聪明,别再给吓傻了。
祁弄溪却笑着摇头,像是没有抓到他话里的重点:“江长老难道不、不好奇叶淮的选择么?”
什么选择?
剧痛让江荼不得不分心思去遏制身体的颤抖,闻言,他略略细思,冷笑出声:“和你一样的选择?”
为了复活他,不惜与浊息为伍?
开什么玩笑。
江荼笃定道:“他不会。”
为了叶淮登神后心系苍生,课余江荼与他谈得最多的,便是修真者之大义。
叶淮心思玲珑,一点就通,常常与他对谈如流,直至天光熹微。
若他这样教出来的徒弟,还会为了他一个人而舍弃天下苍生,那这些年他的教导叶淮就真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祁弄溪却有不同想法:“我不、不这么认为。”
江荼将视线转移回前方,看向叶淮:“那就赌一赌吧。”
只见雨幕里,叶淮伸出手,替江荼擦去眼角的水珠。
“师尊...”他在昏迷的江荼身边单膝跪下,低着头,指腹将江荼苍白的唇瓣抹得泛出嫩红。
雨水胡乱地在江荼脸上刻下湿润痕迹,叶淮手忙脚乱地擦拭,却无法阻止雨水滚入衣衫之间。
他只能小心地解开江荼的衣领。
叶淮的手忽然一顿。
一颗红痣,宛若一点最无暇的朱砂,在江荼的脖颈处,叶淮的手掌下。
叶淮鬼使神差地,指尖摸上那一点鲜红。
他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鲜艳的红点对他好像产生无限的吸引力,他俯身一点一点,将唇瓣凑近。
目睹这一切的江荼,脸瞬间黑了。
——没向浊息妥协,从结果来看似乎是他赢了。
但,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一想到这小混蛋不久前还蹭着他的手向他求偶,江荼的脸色更加森冷。
也罢,发.情期的野兽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何况叶淮现在还是惊惧交加的状态。
江荼说服了自己,决定原谅叶淮的大逆不道。
然而叶淮的下一个举动,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料。
叶淮先是猛地一顿,以极其夸张的俯仰拉开与江荼的距离,似乎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
紧接着,骨剑出鞘,他面不改色地用长剑在掌心撕开一道豁口。
他将江荼从棺材中扶起,让江荼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手掌捏起让血都汇聚起来,送到江荼唇边,动作缓慢而虔诚。
麒麟心血将江荼的唇瓣染红,又顺着半张的唇缝滑入喉间。
可死亡的躯体如何能够给出反应?
殷红的血液还没有灌入青年的喉腔,便顺着唇角漫下,血流一路流过瓷白脖颈,刻下惊心动魄的烙印。
叶淮搂着江荼的手掌用了些力,一边讨好又诱哄的语气道:“师尊,喝一口,就喝一口...求你了,师尊。”
鳞片爬满他的下腹,一道金色、一道黑色,如两条缠绕的腾蛇,填满鳞片与鳞片之间的缝隙。
叶淮的眼眸彻底化作野兽竖瞳,在风雨摧折中显得那么可怜。
傻狗。江荼远远看着他,叶淮的行为十分突兀,足够江荼从中看出什么来了。
联想起三年前,他受浊息腐蚀昏迷七日不醒,白泽说下了猛药仍手足无措,好在他自己醒转。
他们当时都认为是药效积少成多最终唤醒了他,但...
江荼还记得那天,小叶淮掌心的伤痕。
很深。
骨剑完全能做到。
真是从小傻到大。
江荼狠狠咬了咬牙,与叶淮相处越久,他心里就越频繁涌现说不上来的感觉。
好像春芽将醒,却又在惊蛰雷中被闷毙于泥土。
比如现在,恼火以外,江荼同样在想,那么小的孩子,用骨剑划破自己肉.体的时候,会想什么?
...他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