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卫宁的状况,荆白只能猜测。
从她互相冲突的举动来看,她本人残存的意识很可能不在灯笼旁边,而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此时正在同掌握她身体主动权的某个存在——或者说黑影——做激烈斗争。
她前后的表现如此诡异,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荆白看见房间里的光忽明忽暗,肯定也和她本人的状态以及灯笼有关系。
凄冷的夜风呼啸着,闪闪烁烁的灯光似乎变得更暗了。
天是已经彻底黑了,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这点光源显得如此绵软无力,像风中的残烛,飘忽的样子又像荒野外的鬼火,晃晃悠悠的,看着直教人心里不舒服。
荆白手中还提着灯笼,这点亮光相对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暗来说显得微弱无比。
他却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往那明灭不定的光源的方向走去。
既然找到了卫宁的房间,那就非去不可。
毕竟荆白这次天黑了还冒险不回房,就是为了找到卫宁的房间,确认她的画的状态。
他在凉亭时就感到,卫宁虽然看起来状态最不对劲,反应迟缓呆滞,但这种异常反而像是她的本体意识仍在挣扎的信号。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卫宁的不对,向来以她马首是瞻的于东和小舒却对她的状态漠不关心……荆白当时就知道,他们更有可能和小曼一样,已经被完全代替了。
卫宁虽然看上去很糟,却是亭子里那四个人中最有可能还活着的。这也是荆白在四个人中选择她跟上去的原因。
白天时他和柏易就已经发现了问题可能出在画上,只是看到的画太少,状态又各有不同,始终没推出新的线索。
如果能看到卫宁的灯笼和画,说不定就能推出这些画变化的规律,以及它和灯笼中蜡烛的长度之间的关系。
在往那个房间走的片刻时间,荆白将可能遭遇的危险在脑海中悉数罗列了一遍,步伐却一如既往地稳定。
棉布鞋子踩在石板路上,脚步声却接近于无,像猫一样轻盈。
荆白便这样静悄悄地走到了院门之外。
院门是开着的,房门却是关着的。
大片的黑暗中,荆白不知道路过了多少黑灯瞎火的房间,唯有眼前这间屋亮着。
暗淡的光透过窗纸照在青石地面上,它一晃,地上的黑影也跟着摇摇曳曳,像有什么怪物蛰伏在这片阴影里,正伺机而动。
荆白没急着立刻闯进去,他站在房门外,默默观察了几息。
这房间的灯光远不如昨晚的他房间明亮。
走近了能看出来,房间里至少有两个光源,窗户边的那一个,肯定是油灯;门口一个,位置更矮,荆白猜测那应该是灯笼的亮光。
是还是不是,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荆白朝着自己的灯笼看了一眼,确认一切如常。
他轻轻吸了口气,下一秒,手上用力,上前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灯火猛地一闪,荆白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进门就找灯笼,打眼一瞧,果然和他房间一样,就挂在门口不远处的一颗钉子上。
还亮着。
只是这灯笼不知怎么回事,在墙上挂得歪歪斜斜,火光不停地跳动。
荆白走近一看,发现虽然蜡烛仍固定在底座上,可灯笼亮着,烛泪就会不停往下滴,火苗也离灯笼越来越近。
灯笼的结构再是坚固,毕竟是油纸做的。
蜡烛的火苗一旦烧到灯笼上,整个灯笼很快就会燃起来,最后必然会和小曼的灯笼一样烧得满地都是,蜡烛更是一点不剩。
好在荆白及时赶到了。
荆白右手牢牢握着自己的灯笼,左手将卫宁的将灯笼拿起来,平稳地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
拿起来时,他顺便看了一下卫宁的灯笼里蜡烛的长度,果然情况不妙。
黄铜的底座上满是烛泪,连纸上也洒了好些,蜡烛只剩下了短短一截。
荆白目测了一下,约有三寸,也不知道还能烧多久,这让他有些为难起来。
他倒是想给卫宁省着点烧,但从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来说,蜡烛恐怕是摆脱控制,维持自我意识的关键道具。
卫宁的意识岌岌可危,如果仅靠蜡烛维持的,他直接将蜡烛吹熄,说不定会加速她的死亡。
荆白盯着烛火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把斜挂的灯笼扶正了,现在蜡烛燃烧的速度十分正常。荆白对比了一下自己的灯笼,发现烛泪滴落的速度差不太多,如果卫宁还能继续行走,坚持到她回来肯定没问题。
这不仅意味着能获得更多信息,最重要的是,在范府这个副本,只要多一个人活着,鬼能利用的皮囊就又少了一个。
而且卫宁对小舒和于东的情况更为了解,如果两人有什么异动,她也能及时反应。
确定了卫宁的灯笼没问题,荆白才开始巡视她的房间。
这也是个和他房间一样简单的卧房,不像柏易房间一样有隔扇门,卫宁的房间也只在顶上用木头做了个简单的隔断,算是隔开了内外间。
荆白在外间转了一圈,想到小曼房间的画藏在丝帕这种隐蔽的载体上,他这次找得很仔细,连木头上的雕花都没错过,却并没有什么发现。
他这才转入内间,但等绕过了木制的隔断,不需要寻找,他一眼就瞧见了。
它甚至没有别的物品作为载体,就是一幅挂着的画。
和小曼的画一样,虽然画了人在上面,可是人在这幅画中并不是主体。
这幅画整体的颜色结构非常鲜明,主体是灰色的炉灶,炉灶中鲜红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炉灶上则是空无一物,连口锅都没有。
东院的灶确实一直在空烧,荆白记得卫宁在第一天的时候提起过这件事。画上确实是一五一十还原了他们经历过的工作情况。
至于人物,哪怕荆白是抱着看卫宁状态的想法来看画,这幅画的构也让他在第一眼时错失了人物,细看时,才在画面左下方的柴火堆旁边看见了一个弓着腰的女人。
正如卫宁昨天说过的,厨房并不缺柴火。
棕色的柴堆在画面的角落垒得高高的,十分整齐,也使得女人的身影更不易为人察觉。
画里的女人身形很小,穿着紫色的衣裳,梳着和卫宁一模一样的大辫子。
这是很明显的一个动态姿势,她弓着腰,半侧着身子,头微微偏着。
哪怕是相对写意的画风,也能看出和卫宁如出一辙的细眉细眼。
她的手往前探,似乎正要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柴,添到炉灶里。
注意到这里时,荆白心口一跳。
他护着手中的灯笼,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这画不对。
柴火堆很高,比卫宁整个身体还要高。
画里的她在拿柴火,够不着柴火的顶层,就只能整堆柴火的中间抽出一部分。
为了不让柴火塌下来,但凡是稍有常识的人,取柴的时候,眼睛都会看着柴堆,以免失手柴堆倒塌。
画里那张女人的脸根本就没有理由侧对向外,那双细长的眼睛……自然更没有理由直视着画外的他。
荆白看着那张画里,画中的女人漆黑的眼珠斜向眼角,正幽幽凝视着他。
那张同卫宁一模一样的脸,正以缓慢的速度一寸寸地转向画外。荆白忍不住看了一眼画中女人的脖子,可那细细的脖颈往下完全没有移动。
动的只有她的头。
那颈项和脸的弧度极为怪异,渐渐地,荆白已经逐渐能看见女人线条圆润的下巴和嘴唇。
画笔妆点过的樱桃般的小口,唇线竟往上提了起来,勾出一个鬼魅的笑容。
自从被女人的目光锁定之后,荆白就感觉周遭变得异样的安静,风声,窗纸被吹动的声音,都消失无踪。时间仿佛停滞了,他握着灯笼的手僵在半空中,却连动一根手指都难。
明明刚才退了一步,离画已有两三步远,但画上的内容却越放越大,也离他越来越近。
画中女人的五官分明是卫宁的,却被圆融的线条柔和了轮廓。画师笔触纤细柔美,人物笑起来时,也该有种传神温柔的感觉。但荆白能看到的,却是那张脸越放越大,等带着纸质质感的脸已经贴到了他面前时,再生动的五官,也变得诡异而恐怖。
太近了,近得连黝黑眼珠里的怨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提那细长的脖子以下,其实依然只是个背影……
荆白的视野逐渐模糊,他连眨眼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目之所及逐渐融化,塌陷成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色块。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握紧手中灯笼的手柄。
“你怎么在这?”
身后忽然响起的女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语气诧异中带着几分警惕。
荆白一惊,他发现自己终于能动了,猛地转身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经历了方才的事,他转身时快得几乎感到眩晕,中招的劫后余生之感仍未消散,胸腔中心脏犹在砰砰地狂跳。
站在他身后的,不是卫宁又是谁?
她手里拿着一个灯笼,眉头皱得死紧,锐利的目光带着几分怀疑,最后停留在了荆白脸上:“大晚上的,你在我的房间做什么?”
荆白没着急回答,先看了一眼外间的桌子。
放在上面的灯笼已经没了,卫宁拿在手里的应该是真的。
荆白这才转回视线,他没回答卫宁的问题,反问她:“你回来的路上没见过我?”
她脸上果然露出迟疑之色,停了一下,才道:“我——我就算见过也忘了,今天人有点恍神,下午和你们碰头的事儿我印象里都模模糊糊的。”
荆白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醒过来的?”
卫宁被他反客为主,噎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回了房间,一下子就醒豁过来了——不对,你还没回答我呢?大晚上的,你一个大男人,不打个招呼就跑来我的房间,不合适吧?”
她瞪着荆白,但荆白神情非常坦荡,更无一丝遭人指责的难堪。
他转过头,指着背后的画幅,直截了当地道:“我怀疑我们身体被控制的问题都和房间里的画有关,所以……”
转头的那一瞬间,荆白怔住了。
在他背后,卫宁失声道:“那我的画呢?画是关键线索,你还把它拿走了?”
荆白没有回答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堵白墙。
从全身动弹不得,被画恍了神,再到卫宁叫醒他,在荆白的意识里只过了一瞬间。在那个状态下,他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也就是说,这幅画确然无误是在他眼皮底下消失的,可是他根本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