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习惯直白地表现自己的心绪,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就先走上前去收荆白刚才用过了的杯子。
这是荆白回来之后两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荆白将杯子递给白恒一,他正要接过,动作却忽然停住。
两人此时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白恒一的动作顿了一下,也不急着拿杯子了,整个人忽然就凑了过来。
他比荆白还高一点,人又是盲的,此时关注点在别处,就毫无距离观念。
两人贴得极近,昏昏的暮色中,荆白看见白恒一高挺的鼻梁从自己颊边一掠而过,几乎擦过他的下颌,像个大型的猫科动物,在他肩颈处反复闻嗅。
荆白被他的突然袭击闹得直从耳根红到脖子。
他皮肤本就白净,此时缓缓从内透出浅浅的红色,在即将消散的晚霞中,犹如美玉生晕,只不巧的是,他眼前的人,还真是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到。
他这行为来得莽撞,又不说是为了什么,荆白刚开始是对他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就想把他推开。但真上手时,却又被白恒一一把抓住,把他的手也抓过去闻。
荆白这下真是莫名其妙了。他凝视着白恒一的脸,看他的神情逐渐从初时的困惑,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心中不禁警铃大作。
他顾不得被白恒一抓着的右手,另一只手用力在白恒一眼前晃了晃:“白恒一,白恒一?!醒醒,你怎么了?”
荆白语气急迫,又叫了白恒一的全名,似乎让他清醒了过来。
荆白就见他浑身一震,用力摇了摇头,放开捉着荆白的那只手,连着往后急退了几步。
他此时似乎意识混乱,步伐毫无章法,荆白欲开口提醒,却已经晚了,只能看他一直退到撞到柜子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撞击和声音终于让白恒一回过神来,荆白见他状态诡异,想走近看看。他刚往前一步,白恒一听到动静,忙道:“先别过来!”
荆白只得停下,他看白恒一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看着十分用力,眉头忍不住紧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你身上——”白恒一说了半句,先侧过脸去,又停了停,才说:“你身上太香了。你今天去了哪儿?”
荆白没忙着回答,神色先变得古怪起来,盯着白恒一的口鼻处多看了几眼:“很香是什么意思……你想吃了我?”
“怎么可能!”白恒一顿时站直了,反驳道:“我又不是疯了!”
荆白也猜不是,他只是为了激白恒一迅速恢复理智,这时便道:“那究竟怎么回事,告诉我。”
白恒一也感觉颇难描述,他想了想,道:“不是食物的那种香……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是那种能量很充足的香味。”
他解释道:“我平时是不知道饿的,但是你身上那个味道,就是、就是总想吸一口。”
荆白想了想自己下午做过的事,其实有些猜到了。
但白恒一极少这么着急,荆白看着他比手画脚地努力想要解释,难得升起了想逗逗他的心思,于是忍着笑,面无表情地说:“哦——所以不是想吃,是想喝了我?”
白恒一炸毛道:“都说了不是那个意思!”
他明显急了,往前走了两步,又跟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来。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于是沮丧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总之真不是要伤害你。”
荆白见他整个人都蔫了,垂头丧气的,也没了玩笑的心思,拿出贴身放的红绳,扔了一头到他手中,问:“你说的香,是这个东西香吗?”
白恒一茫然地接住落到怀里的红绳,拿起来闻了闻。两道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似乎正在非常努力地辨认。
过了片刻,他说:“我觉得不是。更像是你身上的味道。”
既然不是红线,那就是月老祠那三炷清香的味道了。
荆白想起自己今天下午曾经在四脚香炉边站了一会儿。当时他看见香炉边青烟缭绕,自己也闻到了那股清雅的、不呛人的烧香的味道。
如果说那三根香能供奉月老,或许对白恒一他们来说,也是有能量的?
荆白有点后悔。早知是这样,他就把白恒一一块儿带过去了。
世上没有所谓的早知道可言,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遗憾。荆白不会困在这种无谓的情绪中。
这时,白恒一拿着红线,茫然地捏了捏,问:“这是什么东西?”
荆白想了想,说:“别人送的。”
白恒一更不解了:“谁送的?是老太、红线媪指引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人送的吗?”
荆白想起红线媪语焉不详的话,以及路牌的指向,冷笑了一下,说:“她指的倒不是那儿。”
他随后想起来什么,问白恒一:“周杰森不是来过吗,他没告诉你?”
白恒一想了想,说:“你是自己决定要单独走那边的吧?他只告诉我,你没跟他们俩走同一条路,然后让我带个话,说他和兰亭都平安回来了。”
周杰森看着没什么心眼,说话还是挺谨慎的。不管是他们的去向还是荆白的去向,他都没有明确透露。甚至连红线媪当时说过的话,他也没有提过。
荆白听白恒一说完,心里有了数,平静地道:“没事,我来说吧。”
白恒一抬手,将红线扔了回去,笑着说:“不急。午餐都没吃,又走了一下午,回来只管喝水,也不叫饿,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荆白愣了一下。
他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胃,不知是不是精力过于集中,完全忽略了食欲的缘故,他今日忙了一天,竟然还真没觉得多饿。
不过白恒一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做好了饭。荆白就见白恒一走进厨房,把捂在锅里的饭菜一一盛了出来,自己则贴着门口站得老远,说:“边吃边说吧。”
荆白放下筷子,冷冰冰地说:“你过来。”
白恒一不动,片刻后才说:“我站在这儿也是一样听啊……”
“你站那儿我就不说了。”荆白毫不留情地道。
虽然知道白恒一看不见,荆白还是忍不住斜了他一眼。
白恒一还是不动:“你都说了,万一不小心真把你吃了喝了的……”
荆白直接起身把他拉了过来,没好气道:“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白恒一别别扭扭地坐在他对面,像是随时准备起身夺路而逃。
荆白看他这样,心头一软,原本那点不高兴也变成了无奈,只好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放心吧。”
到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就把下午红线媪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白恒一听到说红线媪提供了解除婚姻关系的办法,脸色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荆白却注意到他下颌线悄悄绷紧了。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的意思。
荆白便接着往下说。
他没有透露多余的信息,因为他想知道,等说到那个路牌时,白恒一会怎么选。
果然,当他详细描述完路牌的情况时,白恒一思索了片刻,就说:“你是不是去了左边,兰亭他们去了路牌指的右边?”
他直接猜出了答案,荆白对此也不意外。已知他和周杰森两人走的不是同一边,以周杰森等人的性格,不会选更冒险的那条路。
荆白点了点头,说:“的确。不过……换作是你,你怎么选?”
白恒一笑道:“那当然是和你一起,同生共死——”
荆白没有给他敷衍过去的意思,打断他道:“不,我是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儿,你怎么选?”
白恒一听出他是认真的,想了想,正色道:“还是选左边。”
荆白点了点头,追问道:“理由是什么?”
白恒一两手一摊,从容地说:“说好了走到底,却分出了两条路;两条路里面,又只有一条有指向,说明说话的人希望我朝那边走。”
荆白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白恒一没得到荆白的反馈,只好自己补充:“但是,红线媪说的那句话又有歧义。既然一边已经明确了指向清净台,在我不认为‘解除婚姻关系’就能解决问题的情况下,我会认为她所说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在另一条路。”
外面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黑了,屋里的灯却早就亮了起来,是白恒一方才站在门口时顺手打开的。
他自己没有光感,倒记得给荆白开灯。
温暖的黄色光线下,荆白垂下漆黑的长睫。
他没有看着白恒一,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向来冷硬的心岸也变得温软,像融化的春雪。
他鲜少有这样不带讽刺意味的纯粹的微笑,放在那张冷淡而清隽的脸上,让那平时显得不近人情的冷漠气息冰消雾散,像一缕春风融化了整个严冬。
白恒一虽然瞧不见他在笑,却能听见他声音中的笑意。
他听到荆白用很柔和的语气说:“所以,我也是这么选的。”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①
白恒一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能真的看到他就好了,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如果能摆脱红线媪的控制——
他的眼眶猛然变得滚烫!
空洞的眼眶像是被人摁上去一块烧红的烙铁,疼得白恒一额头立刻迸出了青筋。
他很痛,痛极了,但他必须想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大脑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因为他不自由,除了这个身体,他连一丝一毫想要摆脱束缚的思想都不能拥有。
这次疼痛持续的时间似乎格外久,等白恒一缓过劲来,有余力关注身边的事情时,才发现荆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修长的小臂甚至正被他握在掌中。
白恒一吓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疼起来是完全顾不上控制力气的,也不知荆白那只手现在怎么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道歉,但又忍不住生气,苍白的脸上神情数次变换,最终都变成了无可奈何:“你……你不该过来的。你明知道我过一会儿自己就会好了。”
他说完了,却等不到任何动静,荆白既不动,也不说话,白恒一只能试着去找方才被他松开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握住手腕,问:“伤到没,疼不疼?”
荆白凝视着他的脸,白恒一自己没有感觉,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远比之前沙哑。
白恒一平时痛起来的时候总是忍着,一言不发,荆白这次却听见他痛苦的喘息,破碎而急切的呼吸。他躬下身蜷成一团,捂着眼睛,荆白根本瞧不见他的状况,手足无措之际,心里涌上一股戾气,和深深的杀意。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杀了红线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