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眼睛,也能看出他神情的悲伤,他甚至连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荆白愣了一下,他决定先记下这个消息。
对方看不见他的表情,荆白也必须跟着改变表达的习惯。点头摇头是不行的,他必须把话直接说出来,因此他首先否认道:“没这回事。”
蒙着眼睛的青年神色倏然放松下来,他不知道荆白要说什么,表情逐渐变得迷茫,荆白便接着补充:“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天早上起来以后,突然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青年的神色迅速变了,他不敢置信地抿直了唇线,第一反应竟然是:“我们结婚的事情你都忘了?!”
他看起来震惊又悲愤,连荆白这样的人,心底都难免升起几分心虚。但他面上依然冷静,甚至补充道:“我连你是谁都忘了。”更别提那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结婚。
而且,如果他结婚登记用的都是假名……那他这婚结得到底算不算数?
这种行为算骗婚吗?
荆白很庆幸对面的青年看不见,如果此时被对方直视着,他恐怕很难像此刻表现的一样理直气壮。
但从他说出自己不记得开始,青年就不说话了,简直像是从瞎子变成了哑巴。
他低下头,长久地沉默着。
不知道为什么,当荆白发现他似乎真的很难过时,虽然不懂对方到底在悲伤什么,他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呼吸,像是一条绞索忽然勒上了脖颈。
荆白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
他初时还能忍住,不久便不得不躬下身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盲眼的青年意识到不对,摸索着过来扶他。
在感受到对方手臂扶住自己时,像是落水的人陡然被一个肩膀承托,荆白感觉自己过度紧张的呼吸节奏平稳下来,让他调整的过程变得轻松许多。
盲眼的青年也不提吃饭的事了,给荆白找了张椅子坐下,自己坐在他旁边,抓着他的手,关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是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荆白知道这是自己示弱的机会,立刻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确实……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青年又沉默了良久,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冲荆白的方向笑了笑。
荆白专注地看着他,青年的语气温柔又坚定,他说:“那我重新自我介绍吧。我叫白恒一,是你的丈夫。”
听到他说名字的时候,荆白感觉自己的心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可青年这张面容,对他来说又确实是陌生的。
荆白只能将疑问埋入心底,青年已经发愁起来,他侧头“看”着荆白,说:“你这失忆来得太不是时候。该交的东西都交过去了,纸婚的仪式是必得走的。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仪式若是失败,我们怎么办?”
荆白松了口气,他这时终于可以顺理成章地问:“什么仪式?”
说起这事,白恒一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偏在这个时候忘了。这事是你亲自去谈的,说是加固我们婚姻的红线仪式,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跟我说过,这仪式是要绑红线的,必定要两人情深义重,方得成功。”
说完最后一句,白恒一抬起头。他的眼睛虽然蒙着黑布,但荆白莫名地感觉到,如果此时能真的对视,那双眼睛里必然是个很生动的、埋怨的眼神。
荆白心生不妙,果然,片刻后,白恒一幽幽地说:“有些人当时神神秘秘的,怎么问也不肯说,还说具体要做什么,去了自然知道。这个东西虽然要求高,但是效果也好,反正我们俩是必定成功的,让我尽管放心……”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后面想说什么,荆白也猜到了,无非是自己不靠谱,临门一脚来了个失忆。所以现在,他们的仪式很可能会失败?!
听起来确实是自己这边坑了人,和早上起来对方说的话也吻合。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是愧或悔,都对现状没有帮助,何况荆白确实对前事毫无记忆。
荆白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会为已经发生的事太牵动情绪的人。他想了想,问:“这仪式能不做吗?如果非得做,有没有办法提升成功率?”
白恒一苦笑了一下,说:“我之前说不做,就这样也挺好,你非得要做。现在既然回来了这里,想不做也不行了。”
他也思索了一下,最后摇头道:“提升成功率这个就更不好说。我只知道要绑红线。具体做什么,怎么做,都是老太太说了算。”
他好像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有些发白,道:“对了,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你失忆,不然……”
白恒一说到这里,忽然身体一震,猛地捂住了眼睛,身躯蜷缩起来。荆白意识到这是疼痛的表现,一边起身去摸他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一边飞快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眼睛疼?”
白恒一根本说不出话,痛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荆白顺着他的手触到黑布,惊得颤了一下。
那层黑布温度高得惊人!
隔着黑布也能感觉到,几乎是烫手的,好像那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烧灼着皮肤。
荆白急忙伸手去摸他的后脑,要解开蒙着眼睛的黑布,白恒一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竟然还伸手制止他:“不——不要动它!”
他似乎缓过来了一些,伸手紧紧护住后脑,荆白心里不解,但见他不让,又只好把手撤开。
白恒一缓慢地呼吸了几下,他额头上满是疼出来的汗,竟然还抬头冲荆白笑了笑:“是我不对,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什么话能让他难受成这样?
他痛苦的时候,荆白发现自己心里并不好过,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拧着他的心。但因为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不敢断定这情绪来得是真是假,只能像块石头一样,对此保持沉默。
摸到黑布还捆得好好的,白恒一松了口气,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语气平缓下来,对荆白说:“你忘了,不怪你。但黑布不要解开,你当时答应过我的。”
又是一个新的谜。
荆白突然痛恨起自己一片荒芜的大脑,他只能说:“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白恒一脸上飞速掠过一丝苦意,但很快又变得平静。这让荆白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似乎很擅长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睛又是被蒙住的。
如果不是时刻关注他,很难从他语气的变化里捕捉到他真正的心思。
“因为不好看。”白恒一用古井不波的语气说:“我刚才摸到你口袋里有一块硬的,大小应该是结婚证。你既然看过了结婚证,应该发现了,结婚证的照片上也看不到眼睛,对吧?”
他虽然问了,却没打算让荆白回答,自顾自低下头,语气带了点自嘲:“因为这是你特地帮我涂黑的。”
荆白愣了一下,他将证件拿出来,不敢相信上面这竟是自己的手笔。
“我……”他顿了顿,问白恒一:“是我要求这么做的吗?”
他不觉得自己是不能接受自己爱人失明的人。白恒一在他毫无记忆的情况下出现,荆白觉得自己理应对他十分防备,可事实是他很清楚,他对白恒一的感觉是不同的。
比如现在,他就觉得白恒一说的是实话。
哪怕白恒一的说法和他认为自己会有的作为完全不同,他依然下意识地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
提了问题之后,他甚至补了一句:“不能回答就不要说了。”
换个人,荆白觉得自己根本不会说出这句话,因为他自己处于失忆状态,对方的禁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当然应该由对方自己控制。
但他很确定自己不愿意再看到白恒一刚才的样子,所以不嫌麻烦,特地强调了一次。
“没事,这个可以说。”白恒一舒了口气,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他刚要开口,荆白忽然道:“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意外地熟悉,白恒一也骤然抬起头,怔怔地说:“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
荆白也陷入了某种怔忪,他当然不是没怀疑过,自己根本不是所谓的“路玄”。可刚才说出这句话时,他意识到那种熟悉感绝非作伪。
似乎是刚才那句话让白恒一作出了什么决断,荆白看见他锁起来的眉头舒展开了。他叹了口气,将手伸到后脑,开始解开捆缚在眼睛前面的黑布。
真到解开时,荆白才发现他在眼睛裹了很多层,布带这样密不透风地缠在眼睛上,应该是很难受的,但是白恒一从头到尾表现得特别平静。
他一边解,一边说:“其实不能接受的从来不是你,而是我。”
说话间,最后一层黑布飘然落下,荆白看着原本属于他眼睛的地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剧烈,好像在一瞬间受到了什么刺激,勾起了某种惊痛。
白恒一应该是听了荆白的话,这时不想笑,也就没有笑,他此时的脸色是死水般的寂然。
荆白原来以为,那浓黑的、锋利的眉毛下,应该有一双寒星似的双眼,才配得上俊挺的鼻梁,削薄的、形状优美的嘴唇。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白恒一不该是瞎的。
可是他的“感觉”抵不过现实,白恒一面朝着他,平静地“注视”着他——如果他有眼睛的话。
他的眼眶是凹陷下去的,那个地方,根本没有一双……他认为应该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