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沉默了片刻,勉强笑了笑:“恐怕是这样。”
氛围倏地变得更加沉默,毕竟在兰亭指出这点之前,因为身体的反应不算很明显,他们虽然有推测,也只停留在怀疑上。
但一旦知晓会危及生命,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兰亭见周杰森面色苍白,荆白沉默不语,气氛仿佛凝固,只好试探着提出自己的观点:“我有个想法。王坚他们,不管是不是纸扎的,作为超自然的存在,有没有可能是依附我们身上的精气来喂养的?”
周杰森露出思索的表情:“你的意思,他们就跟狐仙似的?”
想想也对,以前传闻里那些走邪道修炼的狐仙或者妖鬼,不也是勾引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吸活人的精气生存吗?
兰亭轻轻叹了口气,伸出自己细瘦苍白的手腕,展示给两人看:“反正抽走的肯定不是血,我觉得应该是更抽象的东西。我气血不好,如果抽的是血,能让你们都感觉到不舒服的程度,我今天就该起不来床了。所以我觉得精气的解释或许更合理。”
纸人让他们失忆,再以“爱人”的身份出现,借此吸取他们的精气,听上去很合理。
荆白轻声提醒他们,免得忽略了关键人物:“红线媪。”
周杰森挠了挠头:“红线媪不就是一个负责签契约的吗?”
他自觉已经有了眉目,和荆白分析道:“你看,按方菲的说法,我们是在失忆之前和纸人伴侣们签订的契约,和他们生活了一年。这一年一直都没事。包括昨天早上起来,也没事,对吧?”
“但是!”他举起一根手指,表示强调:“昨天那个加固仪式一做了,立马就不对了!我怀疑——不,我现在很确信,就是那个加固仪式出的问题。
“虽然我们今天感觉还凑合,但是这个加固仪式一做要做七天呢!连着吸七天,那之后我们还有命在吗?”
周杰森这个推论称得上合情合理,兰亭认真地听着,秀气的眉毛却渐渐皱了起来:“你这个说法是不是漏了什么?如果当时我们订立这个契约的时候都没事,加固的时候却出事了,不应该是红线媪的问题更大吗?
“毕竟这个契约是我们自己找红线媪单独谈的,王坚他们都不知道内容。”
周杰森不可置信地转向她,道:“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不会也是个恋爱脑吧?”
兰亭眨了眨眼,先是为他这个“也”字暗含的意思吃了一惊,目光便忍不住转向了荆白。
荆白其实是听着他们俩说话的,只是两人说话的内容他听了上句也知道下句,听着听着,目光不由得便转向了窗外——白恒一他们好像很久没动过了。
见两人对话停下了,他才转过头来,对自己光明正大的溜号行为不予解释,坦然地问:“怎么不接着说了?”
周杰森以为他此言是在回击自己方才对他“恋爱脑”的内涵,讪讪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刚就是话赶话说急了……”
荆白抬手打断他慌乱的找补,说:“和那个没关系。你方才的意思,就是纸扎人的话不可信,是吗?”
周杰森观察着他的神色,暗暗咽了一口唾沫,才说:“是啊,我们失忆之前的事情,都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说是我们自己找的红线媪,未必是真啊!
“他们这样的存在,肯定是红线媪扎出来的,天生立场就一致!就算我们一开始找红线媪签订的契约没有问题,也不排除他们后面暗算我们,让我们失忆,再让我们去和红线媪进行仪式,对不对?”
周杰森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急促,声音也逐渐变大,兰亭见势不对,往外看了一眼,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压低声音。
周杰森这才急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他的角度能看到方菲的侧脸,金灿灿的阳光下,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的披散的长发像绸缎一样闪闪发光,只看侧面,也是温柔恬静的。
周杰森一想到自己方才加诸在她身上的各种晦暗的想象,神情便不由得变得复杂起来。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变得更小了:“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他们的话不能全部采信。”
他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说完了。
兰亭的目光转向荆白,她清秀的脸上神情很平静,虽然目光还是不自觉地落在虚空,却仍显出一种理性的光彩,和她整个人飘忽的气质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氛围。
她说:“我觉得周哥说得挺有道理的。”
其实刨除荆白内心深处对白恒一那种毫无根据的信任,荆白也觉得周杰森的推论大部分都合情合理。
他并没有加以反驳,只是补充了他的想法,指出自己考虑过的,关于纸扎人身上的残缺和一些他们不被允许说出来的话,他们和红线媪过分紧密的关联。
“这样想来确实奇怪,”兰亭消化了一下荆白的观点,客观地说:“就算他们有话不能说的样子是装的,但是残缺没必要装。如果他们真要吸我们的精气,残疾的多了多少不方便,完整的岂不更好?”
“兴许是红线媪做不了完整的?”周杰森说。
荆白斜了他一眼:“纸扎的人,行走坐卧,与常人无异,连自己的思想都有。这样的神通,你真觉得她做不了完整的人?”
周杰森说:“这种故事不是很多吗?比如做了可能会反噬主人之类的……”
这次兰亭终于忍不住了,说:“如果真的会反噬,那不就更说明纸扎人和红线媪不是一个阵营吗?”
周杰森无法反驳,肩膀就往下一垮,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他并不是真的针对方菲他们这几个纸扎人,只是当下的情况实在是太扑朔迷离,如果放弃这个推断,那就更摸不着头绪。
他不愿放弃的,其实是离开这个诡异环境的可能性。
周杰森用力抓了两下头发。他自觉挺擅长调节情绪,但是这种无处着手的颓丧让他真的感觉有朵乌云罩在自己的头顶,只能借此发泄。
见荆白浓眉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忍不住说:“路玄,你下一步有没有什么打算?你今天总是在为纸扎人说话,不会真的是因为你家那位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感觉。
虽然路玄给他的印象时常很分裂,周杰森有时候觉得这人极聪明,胆大心细,思路清晰又敏捷,还不吝于分享,是最好的那类合作伙伴;有时候又觉得他实在是格外地恋爱脑——比如现在,他又在往外看!!!
但整体上,周杰森还是觉得路玄这个人非常靠谱,这是他的直觉。
荆白沉吟片刻,说:“我觉得,我们需要观察……白恒一他们缺失的那部分器官,是不是有恢复的迹象。”
不管白恒一等人从他们身体中抽取了什么,总归是需要派上用场的。
无论白恒一他们前天有没有这么做过,所有人昨天早上起来都没有特别的虚弱感,说明白恒一等人的自由行动并不需要抽取足以影响他们的能量。
但是昨天和红线媪办完那个仪式,晚上被白恒一等人这么做了以后,虽然感觉不明显,但他们每个人身体都有相应的不适感。这说明仪式过后,纸扎人确实开始抽取超过他们承受能力的力量了。
无论是精气还是生命力,既然吸收了,就该派上用场。可无论是白恒一,还是方菲、王坚,今天起来和昨日并没有什么差别。
兰亭点了点头:“无论是王坚的手,还是方菲的腿,都很直观,没有恢复。当然,也不能排除他们现在还处于积蓄力量的阶段。”
周杰森倒抽了一口凉气:“要是纸扎人没有吸收多余的能量,那——难道是红线媪在当中间商赚差价?”
荆白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现在说的都只能停留在猜测阶段。反正一会儿就要去红线媪那儿了,到时候看看其他人是什么情况,再做打算。”
他说到其他人时放慢了语速,无需点明,周杰森和兰亭都知道重点应该落在哪些人身上——主要是昨天和他们做出了不一样选择的二号和六号。
至于直接不去红线媪那里这个选项,三个人碰面的时候就已经排除了。
得知白恒一等人是纸扎人之后,对红线媪的能耐,众人都有了新的看法。
她要杀死他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之所以没有这样做,肯定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也是荆白认为当时签订契约,一定是双方都同意,并且契约有效的原因。
既然当时他们愿意签下契约,说明其中一定隐藏着翻盘的机会。
只是藏在哪里,能不能找出来,就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咔嚓——”
大门被推开了。
来人走了两步,越来越近,白恒一听出来脚步声很像荆白。方菲轻轻咳嗽了一声,白恒一便知道来人确实是他。
他朝着那个方向侧过头去,荆白伸出手要拉他,也已经握住了他的手,白恒一手腕转动,用力从他手中挣了出来。
荆白眉头一皱,未及说话,白恒一已经自自然然地朝他笑道:“没事,我想在这再坐一会儿。”
他看不见荆白的表情,有眼睛的方菲和王坚却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
方菲打了个岔,笑着说:“你们中午要留下来吃饭是吧?”
荆白点了点头,周杰森这时也走出来了,方菲连忙对他道:“杰森,你带我进去吧,我得准备午饭了。”
周杰森推着方菲的轮椅回去了。兰亭没出来,王坚虽沉默寡言,却有眼色,冲荆白点了点头,也起身往房间里走。小院里很快只剩下了荆白和白恒一两个人。
荆白浓黑的眉睫低垂下来,他脸上的神色虽然冷淡,却看不出一点不高兴,反而将王坚那张椅子往白恒一处一拉,和白恒一对膝坐下。
他没有急着说话。
阳光穿过竹架上的青藤,金色的光,暗色的影,都落在他俊秀的眉目上,也落在对面的青年的脸上。阳光照不进他蒙着眼睛的黑布,却能将他略显紧绷的神色,抿直了的唇线照得分明。
见他这个表情,荆白从坐下开始一直在手背上无声敲打的指尖重回平静。
他手肘撑在扶手上,修长纤细的十指交叉,是个非常笃定的姿态。白恒一固然看不见,也能从他心平气和的语气里听出来。
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