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周二西列斯都在试图让自己保持专注。
课堂上专注于授课, 空余时间专注于其他的正事,比如写小说、构思论文、整理资料等等。他用各种各样的事情将自己填满。
然而,总有那么不经意间, 他的思绪偏离,然后就想到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境。
海面、迷雾、孤岛。巨大的人偶和漆黑的夜空。
他的双脚踏足那腐烂的、锈红色的泥土。梦中的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姓名,他缓慢而沉默地在孤岛上行走着,一圈又一圈, 然后逐渐接近孤岛的中心。
孤岛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若有若无的迷雾始终萦绕着,还有脚下带着点湿润的、松软到会让人的脚掌微微陷进去的,红泥。
他就如同幽魂一样在孤岛上行走着。偶尔绕到合适的方位的时候,他能瞧见海面上站立着的巨大的人偶。丝线缠绕着人偶的身体。
他的心中会闪过一丝震撼与敬畏。那样的人偶,如同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伟力。他却没有在任何一刻, 因为这个人偶而产生恐惧。
那像是个小姑娘。他无意中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一个栩栩如生、五官精致, 但是仍旧年轻稚嫩的女孩。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他因为这样的念头而莫名地愉快了起来,仿佛在这个孤独的画面之中, 他并非独自一人, 而是有一个安静的旅伴, 同样在此,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仍旧不知疲倦地、一圈一圈地绕着孤岛前进。
他的脚步如同遵循一条神秘的途径, 慢慢地向里, 但总是沿着一条圆润的、平滑的途径,每次只是向里靠上一点点。
……在他距离孤岛中央一步之遥的时候, 西列斯猛地惊醒了过来。
他感到些许的惊魂未定, 仿佛孤岛中央隐藏着什么恐怖的秘密, 所以让他在一瞬间恐惧到从梦境中退出。
但是, 这一次, 西列斯并没有因为自己做梦而进入那种……半疯不疯的状态。换言之,如果卡罗尔说的旧神污染真的就是他前一天早上体验过的那样的话,那么,他这一次并没有受到污染。
他仍旧清晰地记得梦中的场景,他的所见所感、他的情绪和心理活动,但是,他却也清晰地知道,那是一个梦境,一个由旧神的历史衍生而来的梦境。
……他明明已经在前一天早上摆脱了旧神的污染,那是骰子确认过的事情。为什么他现在又在做这个梦?而且是接续前一天的断点继续下去?
西列斯感到了极端的困扰。他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是看来并不是如此。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这一次却没有感受到旧神的污染。
也就是说,西列斯艰难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除却这个噩梦本身,这次的事情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如果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的话。
然而西列斯并不敢赌。
他本来想在下课之后直接去往日教会,但是他在犹豫过后,决定还是在第二日和格伦菲尔谈论这个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他更加信任格伦老师。
周二的夜晚,西列斯彻夜未眠。
他其实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在入睡前服用魔药,这个梦境还会出现吗?又是否会产生什么改变呢?
当初生的日光照耀在窗玻璃上的时候,西列斯猛地从发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去洗了个澡,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服用了魔药,并且进行了【沉静的心】这个仪式,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字面意义上——好了起来。通宵的疲惫让他有点难受,但是在启示者力量的加持之下,他觉得好多了。
他知道下午的入门课堂上会学习新的仪式。为了不暴露自己已经得到魔药的结果,所以他选择了六个小时的仪式时间,差不多在下午两点之前刚好结束。
他带上需要的东西,去食堂吃了顿饭,然后匆忙赶往历史学会。他在上午八点的时候推门走进177号房间。
格伦菲尔已经在那儿了,懒洋洋地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早上好……哦,西列斯,你看起来不太好。”
“早上好。”西列斯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他低沉地回答了格伦菲尔的话,“的确。”
格伦菲尔坐直了,有点困扰地打量着西列斯:“西列斯,我想说……上一次你过来的时候给我看了那张手稿,这一次,你又遇到了什么?”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从包中拿出了那本利昂手稿,翻到了他之前看过的那一页,然后递给了格伦菲尔,他说:“不要仔细看,老师。”
格伦菲尔就大致扫了一眼,然后沉默了片刻。最后,他不可思议地说:“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种东西?”
西列斯看着格伦菲尔将手稿合上,放到桌子上。他回答说:“在旧城的一个交易会上。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画家手稿。”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带着点戏谑的意思打量着自己的学生:“来,说说看,西列斯,你是怎么认为的?”
西列斯就从头开始解释:“你知道布鲁尔的事情吗?”
“你的那个同学?”格伦菲尔说,“这事儿闹得很大,我也听说了一些消息。”
西列斯说:“我们都认为,他是因为家族档案中的一些记录而死于非命。那是关于信徒面见神明的传闻。旁边还配了一副画,画中的神明被画成了高空中的混乱线条。
“乌云之中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这是布鲁尔的原话。”
格伦菲尔撑着下巴,沉思着,目光深深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继续说:“在前段时间里,我时常会在阿瑟顿广场附近看到一个年轻的画家。他站在广场边缘,画纸上描绘着乌云压城一般的场景。同样,乌云之中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所以你对绘画这个领域产生了兴趣?”
西列斯点头又摇头:“其实只是在逛交易会的时候刚巧碰上了这本手稿。你知道,我是个学者。”
“是的,无法收敛的好奇心。”格伦菲尔笑了一声,轻微地取笑了西列斯一声,“然后呢,你看了这本手稿?”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同样做了这个梦。”
格伦菲尔猛地收敛起那些微的笑意,打量着西列斯。
西列斯说:“别担心,我摆脱了那种奇怪的旧神污染。”
“摆脱?”
“我从卡罗尔的口中得知了旧神污染的表现。一种清醒的疯狂。”西列斯说,“周日的晚上,我第一次做了这个梦,周一醒来的时候,我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似乎有什么问题,但是又觉得那不算是什么问题。
“随后,我摆脱了这种奇怪的影响。旧神的污染似乎给我的大脑施加了某种,不太符合原先的我的理念,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成功地摆脱了那种影响。”
说到这里,西列斯停了下来,因为格伦菲尔的表情十分不可捉摸。他顿了顿,便问:“怎么?”
“西列斯,你不是头一个摆脱旧神污染的人,但是你这样的摆脱方式未免也太轻松了。”格伦菲尔说,“谁都能知道那是不属于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但是……
“他们说,那就像是自己的想法中的一部分。如何割除、如何区分、如何丢弃?”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想说,既然知道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能顺理成章地丢弃吗?
但是下一秒,他才猛地意识到,他能够做到,是因为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他有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观念作为底色。
举一个直观的例子来说,如果每个人的灵魂都有颜色,而这个世界灵魂的颜色是蓝色,旧神的污染颜色同样也是蓝色;蓝色混蓝色,那么这种影响当然很难剔除。
西列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的灵魂可能是红色、黄色,总之不会是蓝色;那么,当蓝色的旧神污染影响他的理智,他当然可以在一瞬间就意识到,那是另外一种颜色,那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从某个角度来说,西列斯对于旧神污染的抗性是非常高的。这从他92的意志属性也可以看得出来。
格伦菲尔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继续说:“你可能觉得,摆脱旧神污染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却终日生活在这种阴影之下。
“西列斯,我希望你能多想想,你究竟是怎么摆脱这种污染的。或许这可以成为每一个启示者的福音。”
西列斯低声说:“我会的。”
格伦菲尔摆了摆手,又说:“好了,接下来呢?如果你已经成功摆脱了旧神的污染,那也就没必要跟我说这事儿了吧?”
西列斯说:“因为,老师,我还在做那个梦。”
格伦菲尔眯起了眼睛,他说:“原封不动,还是……?”
“那个梦发生了变化。”西列斯说,“我梦见我踏上了孤岛,在慢慢走近孤岛的中央位置。在就要接近的时候,我惊醒了。之后我就没有敢继续睡觉。”
“你一晚上没睡。”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使用了【沉静的心】那个仪式。”
格伦菲尔说:“那就有些奇怪了。你确定自己没有受到旧神污染的影响?”
西列斯被他这么一问,本来十分确定,现在却有些迟疑。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也是,你才刚入门,未必能很好地察觉自己的状态。”他打开抽屉,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解释说,“历史学会有一种专门用来检测旧神污染程度的仪式。
“不过这种仪式不是很常用,毕竟启示者们或多或少都会被旧神污染,不可避免。通常只有在例行测试的时候才会测一下。
“原理就和你们之前拿到的仪式契合度量尺差不多。仪式具体对应过去的哪段历史,那估计只有安缇纳姆才知道了。”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条类似镇纸一样的长方体石块,放到了西列斯的面前,问他:“仪式的名称是【旧神的阴影】。用手碰触。”
“好的。”西列斯说,将右手放到石块上面。
然而石块毫无反应。
格伦菲尔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你确实在仪式时间中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让西列斯把手拿开,自己将手放了上去,随后,石块上便颤颤巍巍地亮起了轻微的蓝光,覆盖了石块大概十分之一的位置。
格伦菲尔说:“这算是最轻微的污染,连我也不能幸免。”他瞧了西列斯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回事?
西列斯一时无言。
在他的视角中,他自己身上的蓝色光辉顺着他的手指流出,围绕着石块转了一圈,却什么反应都没有;而格伦菲尔身上的蓝色光辉同样流出,却一下子点亮了石块。
是的,在他眼里,并非石块亮起蓝光,而是整块石头的十分之一都变成了蓝色晶体,十分显眼。
西列斯低声说:“我也不太清楚。”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估计也不指望西列斯能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
西列斯心中其实有一些概念,基于之前卡罗尔跟他说的,撒迪厄斯的斗篷与王冠对应的灵性和意志的说法与概念。不过他没能将这些想法理顺。
格伦菲尔便说:“通常来说,我们认为,只有未曾接触过旧神的启示者,才会在这个仪式中表现出0污染的征兆。但是你显然已经接触过了。真奇怪。”
西列斯问:“所以,污染也是可以减轻的吗?”
“当然可以。”格伦菲尔说,“如果你长期使用【沉静的心】这个仪式,然后再来测量旧神污染程度,就会发现自己的污染程度变轻了。”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以毒攻毒?”
用神明的力量对抗神明的力量,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他的话引来了格伦菲尔的白眼。格伦菲尔说:“能有这种……按照你的说法,以毒攻毒的机会,这就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你真觉得,我们有选择的机会?”
西列斯最后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格伦菲尔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追求力量的同时,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理智,不要成为……”
他在这儿停了下来,然后说:“算了,这事儿不适合现在的你知道。”
西列斯困扰地看着他。
“回到正题。”格伦菲尔若无其事地说,“既然你的旧神污染度是0,那么对于你仍旧在做那个梦的现象,我有两个猜测。”
西列斯盯着格伦菲尔看,意识到格伦菲尔真的就这么跳过了那个问题,就只好收回心思,洗耳恭听。
格伦菲尔说:“第一,这是你在自己吓自己。简单来说,就是那个梦境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了,所以即便你已经摆脱了旧神污染,也还是情不自禁地在梦境中重现那个画面。”
西列斯微微一怔,真的没想到格伦菲尔会从这个角度出发。但是,从地球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西列斯居然觉得格伦菲尔的话挺有道理的。
格伦菲尔指了指那个石块,说:“事实为证。”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个猜测就复杂多了。我还是希望你是基于第一个的理由,所以才会做这个梦……”格伦菲尔低声嘟囔着,“首先,对于这位旧神是谁,你应该有了自己的猜测吧?”
西列斯说:“我猜的是,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
“嗯……有意思。”格伦菲尔说,“为什么?”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简单地说:“三个地方——阿瑟顿广场画家的画、布鲁尔家族档案中的描述,以及利昂梦境中腐烂的星星的说法,都让我联想到了露思米。”
“你把这三件事情连在一起看。”格伦菲尔点了点头,“这也确实有道理。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情。”
西列斯怔了怔,洗耳恭听:“什么?”
格伦菲尔说:“梦。”
西列斯迟疑地说:“你是说……阿卡玛拉?”
梦境与虚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阿卡玛拉。
这是一位……曾经非常活跃的神明。西列斯曾经看到过一份不怎么权威的统计报告,说,帝国纪的人类起码有大半时候,在做梦的时候,会在梦境中看到漂亮的彩虹泡泡。
那也正是阿卡玛拉的化身与模样。
传闻中阿卡玛拉是一位嫉恶如仇的神明。祂会让好人在梦境中享有快乐的美梦,会让恶人在梦境中享有可怕的噩梦。
这种行为让阿卡玛拉的形象,在非信徒那儿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声誉。
但是在沉默纪,阿卡玛拉曾经发过一次疯——神明也会发疯吗?但是,恐怕也只有发疯能够形容阿卡玛拉的那一次做法了。
在祂陨落的前三天,祂让整个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做了整整三个晚上的噩梦。哪怕是刚刚出生的婴儿,都会在清晨啼哭着醒来。
那大概是沉默纪中后期的事情。
在历史记载中,这一次的全人类噩梦,被轻描淡写地概述为“世界的噩梦”。至于噩梦的具体内容,只能在一些野史和私人史料中,找到一些零星的只言片语。
总之,阿卡玛拉是个在近代历史上毁誉参半的神明。
不过,祂的信徒反而显得十分……奇葩。无害且令人发笑的奇葩。
据说祂的信徒曾经在帝国纪的时候建立起一个小型国度,而这个国度的唯一目的,就是研究怎么让人们好好睡觉、随时随地睡觉,以及,睡得更久一些。
因此这个国度显而易见地,短期内就灭亡了。
但是这种风尚却在阿卡玛拉的信徒中广为流传。每一个阿卡玛拉的信徒都是个“嗜睡的懒货”,人们都是这么形容的。
他们指望在梦境中,被自己信仰的神明赐予绝妙的美梦。
也因为这样毫无野心的追求,阿卡玛拉的信徒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销声匿迹。
西列斯是在格伦菲尔的提示中才想到了阿卡玛拉——准确来说,他是意识到了,不管梦境中的画面意味着什么,这样的画面通过梦境来传播,就很有可能与阿卡玛拉有关系。
他想,怪不得骰子会提示这种旧神的污染是没有恶意的。
格伦菲尔看西列斯想到了阿卡玛拉,便说:“在启示者的概念中,阿卡玛拉留下的污染,或者应该说,力量,是非常……活跃的。人们常常能在一些时候,通过做梦,接触到祂的力量。”
“活跃?”格伦菲尔的用词让西列斯想到了一些事情。
格伦菲尔在这个话题上稍微拓宽了一点,他说:“你知道精神失活。你应该也知道,精神失活的过程,实际上是人类的活性往时轨转移。”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这里的“活性”,指的是人类的灵性,还是意志?
格伦菲尔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也就是,神明陨落这个概念,是否意味着神明真的死了?如同人类的死亡一样?”
西列斯皱起了眉。他觉得格伦菲尔在暗示着什么。
就在前天,他听闻卡罗尔说了撒迪厄斯的一些事情。人类死后,灵性消散,脆弱的意志无法继续驱使沉重的身体。这是他转述的说法。
而神明——祂们也拥有身体、灵性和意志吗?
等等,同样是三者……
神格、神位、神名?
西列斯心中猛地震动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知识,但是那些概念还太薄弱、不堪一击,根本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理念。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将这事儿先记下来,然后转而去思索格伦菲尔的话。
如果神明陨落和人类死亡不是一回事的话……那么,神明有什么东西仍旧残留在这个世界上?不像是人类一样,三样东西消逝得一干二净,连身体最终都会腐烂?
……灵性。活性。西列斯近乎直觉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精神失活,指的就是人类遗失灵性的过程。灵性遗失,但并不是如同死亡一样完全消散;所以,精神失活表现出来的征兆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
这是人类死亡的过程——灵性消散、意志垮塌、身体腐烂;而神明的陨落……
西列斯艰难地推导着这些概念。
他曾经听卡罗尔说过,失控的时轨会拥有某种意义上的活性。而失控的时轨在旧神追随者的口中是“神的遗蜕”,所以……
格伦菲尔说:“神的……力量。我就先这么形容吧,可能不是很确切和严谨。神的力量,即便在神陨落之后,仍旧保留着某种意义上的活性。”
西列斯怔怔地望着他,然后说:“这意味着……”
“不不不,神明当然都已经陨落了,祂们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只不过,祂们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就好像力量本身也获得了某种生命的活性。”格伦菲尔说,“那是一种超乎我们想象的存在。”
西列斯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将自己脑中的一切推导过程都暂且隐藏起来,只剩下格伦菲尔这种看起来“理所应当”的说法——神明如此强大而不可理喻,祂们的力量同样如此。
所以,即便在神明陨落之后,祂们的力量仍旧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
这种唯心的说法,即便不去追根究底,西列斯也能够接受。毕竟神明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十分不可思议。
最后,西列斯只是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小心碰上了阿卡玛拉拥有活性的力量?”
“吸引,准确来说。”格伦菲尔说,“力量的本质是纯粹的,神明的力量也是如此。所以你不会受到旧神的污染,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改变’了。”
西列斯说:“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格伦菲尔说:“的确如此。”
他们都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西列斯问,“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态度有点……乐见其成?”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希望让你先入为主地明白,或者产生什么想法。总之,如果这样的梦境短期内便消散了,那么你也不用在意。
“如果这样的梦境长期持续,那么,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去探索这样的梦境。倒不如说,这是……神的遗迹。你可以试着去掌握这份力量……神的力量。
“说不定,最后你也能成为神。”
西列斯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地说:“居然……会有这种事情?”
格伦菲尔耸了耸肩:“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见。我从未听说有人直接碰上了神明的纯粹力量,而非被其意志污染……可以这么说。
“幸亏你来找了我,要是去了往日教会那儿,估计他们要直接把你关起来做研究。”
西列斯望着格伦菲尔。
“……好吧,开个玩笑。”格伦菲尔悻悻,“你真是个小古板。总之——这事儿,别告诉第三个人。在旧神污染度为0的情况下接触旧神的力量,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西列斯心中猜测着,这件事情在多大程度上和他守密人的身份有关?
格伦菲尔说:“保守这个秘密吧,西列斯。即便以后在梦境中的探索有了任何进展,也不要告诉我。嗯……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或许我也会嫉妒你的幸运。”
他开了个玩笑,但是随后严肃地说:“主要是因为,虽然我是你的老师,但是,你应该走上自己的道路与力量的途径。千万不要被我的想法干涉。”
在这一刻,格伦菲尔的目光显得格外深邃,语气也仿佛意有所指。
“谢谢你,格伦。”西列斯低沉地说。
在这方面,西列斯从未遇到比格伦菲尔更加谨慎、周全的老师。格伦菲尔从未因为自己比西列斯更早踏上启示者道路、了解更多与启示者有关的知识,而对西列斯的选择、想法颐气指使。
他培养着西列斯,解答着西列斯的问题,但是对许许多多观念上的事情避而不谈,或者仅仅只是讲解现状。他并没有——从性格和观念来说,他并没有在“塑造”西列斯。
从格伦菲尔编写的历史学会启示者的入门课程也可以看出来,卡罗尔始终在讲解知识,而非灌输理念。他告诉他们现状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建议,但是将一切的选择权交给这些启示者。
……呃,可能除了安吉拉·克莱顿的选择?
不过卡罗尔对此也无能为力。
总之,在格伦菲尔看来,启示者的确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条道路、一条途径,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那不是他们人生的全部。
他向西列斯推荐卡明女士的小说的时候,可比他向西列斯讲解启示者的知识、历史学会内部的分歧的时候,愉快而纯粹得多。
因而西列斯始终觉得,即便他称呼格伦菲尔为老师,他也仍旧认为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
在谈论完了梦境的事情之后,他们的氛围轻松了许多。
格伦菲尔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说:“好了,西列斯,咱们该进入正题了。看起来你已经可以熟练运用【沉静的心】这个仪式了?”
“我认为是的。”西列斯想了想,“你在笔记中说,这个仪式不可以连续使用,但是如果早上使用这个仪式的话,持续时间只有十个小时,晚上怎么办呢?”
“一个有点累赘,但确实是新手会问出来的问题。”格伦菲尔点评说,“我猜测你使用的是5%纯净度的魔药?”
“是的。”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这个仪式,实际上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是佩戴,第二是祷告。我们一般建议,一天只使用一次,不管是佩戴还是祷告,都是如此。
“你可能会觉得,时间不够用怎么办?那么,在晚上的时候,佩戴,并且使用更高纯净度的魔药,不就好了?
“魔药更高的纯净度可以弥补第二部 分缺失,对仪式效果的影响。”
西列斯恍然,真诚地说:“我明白了。”
如果说5%纯净度的魔药,只能带来佩戴【意志+1】和祷告【意志+1】这样各自提升一点的效果,那么10%纯净度的魔药,可能就可以带来佩戴【意志+2】和祷告【意志+2】了。
在这种情况下,10%加上佩戴效果,就足可以等同于5%加上佩戴加上祷告的效果了。
说到底,祷告只能在早上进行,的确是这个仪式的一个缺憾。但是他们可以使用其他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起码是弥补损失。
格伦菲尔问:“那么,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然后问:“更高纯净度的魔药,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使用吗?”
“不,不要本末倒置。”格伦菲尔摇了摇头,“魔药更高的纯净度,本质上是在追求更加强大的力量,而不是为了弥补力量的缺失。
“当然,后者也可以在一些场合起到作用,比如【沉静的心】这个仪式。使用更高纯净度的魔药,就可以弥补祷告只能在清晨进行的缺憾。”
西列斯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一切都得看时轨、仪式及其运用的场合。”
“是的。”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以后你可能会涉及到一些与战斗有关的事情。启示者的战斗……大体上就是看谁掌握的仪式更加丰富、更加强大、契合度更高,以及谁的魔药纯净度更高。
“有例外,但是不多。”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你在笔记本上写,【沉静的心】的时轨来自于生物留影……这是什么?”
格伦菲尔笑着瞧了西列斯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好奇这个问题。”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格伦菲尔说:“这得从时轨的定义说起。卡罗尔怎么跟你们说的?”
“时轨就是时间的轨迹,是撬动时间力量的定位器。”西列斯复述着卡罗尔在第一堂课上的话。
“没错,定位器。”格伦菲尔说,“这就是要点。就拿【沉静的心】的这枚胸针来说,严格意义上的定位器,得是那位信徒身上的物品:衣服、地图等等。
“但是在实际的实践过程中,我们真的可能找到这些东西吗?不可能的。【无形的盾】可以让教会的骑士团帮忙,可是我们怎么向一个死人求助呢?
“所以,就得依靠别的办法来建构这个时轨。你觉得定位的含义是什么?”
格伦菲尔转而问了西列斯一个问题。
西列斯沉默片刻,最后说:“确切的指向性?”
“没错!”格伦菲尔打了个响指,“指向性。比如说你,我怎么在时光的长河中定位到你?”
“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以及,历史学会的启示者?”
“不不不,这是身份。我们需要一个确切的、实际意义上的指向性。我已经知道此时此刻的你,就在历史学会的177号房间。”格伦菲尔说,“重新想想。”
西列斯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格伦菲尔:“此时此地的话……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我正坐在这儿。”
格伦菲尔说:“差不多吧。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你灵魂的活性,在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上留下了痕迹和影子,所以,这种时轨的建构方式就叫做生物留影。”
西列斯仍旧有些困扰:“但是我们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不可能真正复现出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
就如同他曾经对自己的两位学徒说的那样,他们通过文字来描述那支铅笔,但是文本空间中的铅笔和现实空间中的“那支”铅笔,并不是在实际意义上对等的。
生物留影这种构建时轨的方式给西列斯带来了相似的困惑。
就比如【沉静的心】这个仪式,那个胸针上的欧白芷和路线地图,不可能真的就是那位信徒当初拿着的,甚至连形式都截然不同。
虽然格伦菲尔说的是“定位”,但是西列斯仍旧没能明白,如何“定位”?
格伦菲尔说:“举个你能理解的例子。想象你在一家巨大的、藏书量近乎无穷的图书馆,而你要寻找一本特定的书。现在,图书馆的管理员就站在你的面前。你要对他说……?”
“……那本书的名字。”
“没错!”格伦菲尔打了个响指,“你不是真的要拿出那本书来给那个管理员看,你需要的是提供标题、关键词、搜索的信息。一种‘概念’上的相关。这才是定位需要做的。”
西列斯恍然大悟。
这就好像在庞大无垠的互联网中搜索一个特定的网页。他已经有了搜索引擎——感谢安缇纳姆——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在那个搜索框中,输入相关的信息。
如果他曾经已经将那个网页保存下来——比如那片叶子、那块盾牌的碎片,那些本身就来自过去的东西——那当然最好。
但是现在他还没能找到那个网页。所以,他也只能依靠已知的信息和线索,去寻找和定位,去尝试。
西列斯明白过来,然后回忆着格伦菲尔的话,随后他又问:“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此时此刻就在这里,为什么……”
“为什么还需要一个实际的物品来辅助定位,而不是依靠凭空想象就能将这个仪式复现出来?”格伦菲尔说,“你考虑过平行宇宙的可能性吗?”
听到格伦菲尔口中冒出了“平行宇宙”这四个字,西列斯恍惚了一瞬间。
“哦,你可能不太懂。”格伦菲尔若无其事地说,“总之就是,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你,在此时此刻,并不是在这个房间,或者并不是以这个姿势坐在这个房间里的呢?”
西列斯艰难地说:“我懂了。”
他好像得重新评判一下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程度……一个跛脚的世界?
理论物理都已经发展到了研究平行宇宙的地步,可是火车却还是依靠马匹和煤块。这个世界错过了工业革命吗?
还是说,沉默纪的巨大变故,让这个世界发生了技术上的倒退?
西列斯认为可能性更大的是后者。
格伦菲尔继续说:“总之,一个实际的物品才可以帮助我们定位到实际的世界。差不多就是这样。这事儿很复杂,你可以慢慢了解。”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琢磨着西列斯脸上的表情,感觉自己这个学生实在是太难懂了。他叹了一口气:“你未来去到研究部,肯定有一大堆类似的问题等着你。好好加油吧。”
“我会的,老师。”
格伦菲尔又说:“还有什么问题?”
西列斯回忆了一下,问:“上一次我来到这里,你说了神格的定义。那么,神位是什么?”
“神位在绝大多数时候,指的都是神明的形象。”格伦菲尔停了下来。
西列斯眨了眨眼睛:“就这样?”
“并不是……人类的身体、外貌这种意义上的形象。”格伦菲尔说,“是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本质。”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后说:“意义?”
“差不多。”格伦菲尔看西列斯似乎是明白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神位,顾名思义,就是他们在世界中的位置、定位。”
西列斯差不多能明白格伦菲尔的意思。
神格是力量;神位就是位格,是神明们的身份象征,是祂们的阶级。
但是他仍旧有些不明白……
西列斯问:“为什么安缇纳姆的神位,是‘时空缝隙的看守人’?时空缝隙是什么?”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这涉及到了神明的秘密。”
又是秘密。西列斯心想。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秘密。
“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格伦菲尔的语气带着点唏嘘,“但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启示者理应如此。”
西列斯沉默着,最后,他说:“如果失去了好奇心,那仅仅只是存在,而非活着。”
格伦菲尔笑起来,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自己学生的想法。
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还有什么事?没事我就走了,今天卡明女士有场签售会,我必定要早点去。”
“说到小说,”西列斯说,“老师,我也写了一篇,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格伦菲尔有些意外地望着他,然后伸手:“来,让我看看。”
西列斯便将手稿递给格伦菲尔。
格伦菲尔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速度不快,看得十分仔细。
隔了一会儿,他看完了,眨了眨眼睛,问:“所以路德维格是一个黑暗中的复仇者?但是他仍旧保留着性格中善良的一面。
“所以,他不愿意让格温小姐了解他的过去、不想让格温小姐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但是,格温小姐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她不会让路德维格轻易将她踢出这场冒险。”
“冒险。这是格温小姐的想法吗?”
“当然,她还是位年轻的女士,向往着小说中畅快淋漓的冒险。”
“她会吃到苦头。”格伦菲尔低沉地说,“但是,要我说,路德维格也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英雄救美。经典的桥段。”西列斯说,“格温小姐最开始只是觉得好玩,但是,这是路德维格生命的意义。当然,最后,他还是被格温小姐拯救了。”
“那么,那位,让他甘愿为止献出生命的女士呢?”格伦菲尔说,“那位,与他共同度过了童年时期的玩伴?那位邻居家的朋友?
“因为路德维希要救其他人所以被放弃的,最后在绝望中也仍旧记挂着路德维希、镇定地迎接自己死亡的……那位女士呢?”
“她已经死了。”西列斯说,然后顿了顿,又说,“人死不能复生。”
格伦菲尔沉默着。
西列斯看了看他,然后说:“看起来您更喜欢那位女士?”
格伦菲尔似乎想说什么。
西列斯说:“不过她已经死了。”
格伦菲尔气愤地把手稿扔到桌上,怒气冲冲地说:“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小说家了,诺埃尔教授!现在,立刻带着这该死的小说离开我的办公室!”
西列斯语气轻松地说:“谢谢你的评价,老师。”
格伦菲尔就这么沉默地望着他收拾东西,然后说:“她就真的不能复活吗?”
西列斯想了想,说:“即便复活,也应该是加入到路德维格的对立面吧?”
格伦菲尔:“……”
他看起来要气晕过去了。
最后,他咬牙切齿地说:“那还是让她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