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阴沉的天气带来了周一的大雪。
1月12日, 周一的清晨。西列斯站在窗边,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雪景。隔了片刻,他的目光垂落下来, 望见窗台上的那套人偶。
那让他的思绪不自觉转到昨天晚上经历的深海梦境之中。
诺娜的梦境、乔纳森·布莱恩特的梦境,以及他另外想寻找的, 纳尼萨尔·布莱恩特的梦境,这三个梦境全都没有出现。这让他昨天晚上的深海梦境显得十分平静。
他又一次与埃米尔·哈里森见面。埃米尔信誓旦旦地说他已经在现实中想好了那副拼图的拼法。于是, 幽灵先生就将那副拼图交给他, 让他自己玩, 随后就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
他去了那神秘的农场,再一次观察了湖泊中的星球。
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是,上一次他离开梦境的时候,下意识放大了湖泊中的星球, 观察到诺娜正在拉米法西城, 而那实际上也是目前的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换言之, 只有当他进一步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这地图才有可能进一步放大。
这让他有点儿失望, 不过也没那么失望, 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目前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并没有掌握太多。
起码诺娜的那株幼苗仍旧显得十分健康,这就足够了。
之后他又研究了那栋小房子。他耐心地敲着门, 尽管没有得到房内任何的回应。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 正想尝试开门, 但是又因为一个灵光乍现, 而暂时停了下来。
他想, 房子的烟囱冒着炊烟, 所以, 房子里应该有“人”。
那五彩斑斓的烟雾从房子的烟囱里冒出来,缓缓蔓延至天空,最后膨胀成一个巨大的梦境泡泡——他的梦境泡泡。这是一幅极为壮观的画面。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感到,既然烟囱里有烟,那就意味着房子里有“人”。
他很难说这是何处冒出来的灵感,但是他终究谨慎地没有在这个时候硬要闯进小房子里。他转而去了牧区,观察着开垦的土地、茂盛的草地。
他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将这个想法记在心里,首先回到了深海梦境,确认埃米尔已经把那拼图拼完了,于是夸奖了这个聪明的小男孩,然后与他约定明天给他带其他的玩具。
随后,他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站在那孤岛的红泥之上,思索了一阵,最后他摊开了手。他垂眸望过去,手上出现了一朵花。
那是一株即将盛开的玫瑰花苞。
上一次他在梦境中看到玫瑰之后,他便在现实中询问了米莉森特·奥斯汀,关于玫瑰的对应含义。他听闻玫瑰可能象征着预言梦境,因而推测玫瑰正是阿卡玛拉不为人知的象征植物。
因此,他想要尝试在农场里种植玫瑰花。或许这种做法会让他更多地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他能够在深海梦境——这是他自己的梦境——中随意创造一些东西。
于是,他便创造了一朵将开未开的玫瑰花。
他带着这株玫瑰去了农场,将其栽培在已经开垦过的土地。他感到自己种植手法十分生疏,并且透着一种简单粗暴的意味。
不过,当那株玫瑰被栽培到土地上的时候,他几乎感觉自己只是眨了眨眼睛,那花苞便绽放了。那奇妙的场景一瞬间印刻在他的大脑之中,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那古怪的玫瑰花。
随后,西列斯就醒了过来。
而那朵玫瑰花……
现在,就放在他的床头柜上,还十分新鲜。当他醒来,那玫瑰的香气就静静地萦绕在他的鼻端,仿佛从未消失过一样。
……他打算一会儿将这朵玫瑰送给琴多。
虽然玫瑰的确拥有预言梦境的象征意义,但玫瑰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象征爱情。众所周知。
况且琴多的意志属性,能让西列斯放心地将这朵玫瑰花送给他。希望阿卡玛拉的力量也能保证琴多的睡眠质量。
当这朵花真的出现在现实中的时候,西列斯才意识到埃米尔的经历有多么奇怪。而那个年轻的男孩居然没有因此而吓得魂不守舍,可以说是十分奇妙了。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西列斯不禁想。虚幻的东西成为了真实,这很不可思议,而阿卡玛拉的力量更为这种不可思议增添了一分奇异的色彩。
此外……他可以在那农场中种地了吗?
西列斯感到他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而现实是,这居然是实际情况。
往好处想,以后他们不可能把自己饿死;往坏处想,他们好像也不敢吃阿卡玛拉的乐园里种出来的东西。
以西列斯的谨慎,这功能恐怕只能束之高阁了。
七点多的时候,西列斯出了门。雪变小了一点,不过当他抵达洛厄尔街32号的时候,地上已经堆起了皑皑白雪。拉米法城的雪景总是带着十分阴沉沉的氛围。因为天空总是乌云密布。
琴多正在厨房里做早餐,他探头出来,与西列斯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琴多。”西列斯说。
昨天他们从康斯特国立银行带了五本书(不包括谈话录)回来,因为其中三本都是堪萨斯文字的,所以就放到了琴多这边。西列斯打算在未来的一周时间里把这些书读完。
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一本堪萨斯文字的书籍,是关于阴影纪文学的。因此,这一本书,以及那份谈话录,就是西列斯今天的重心了。
西列斯把外套脱了,挂在门厅的挂钩上。他拍掉了上面的雪。琴多也从厨房里出来,与他拥抱了一下。
他嘀咕着说:“您身上真冷,总是这样。”
“外面在下雪。”西列斯说,“对了,琴多。”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那朵玫瑰,递给琴多,低声轻柔地说:“这是送给你的,琴多。”
琴多惊愕地望着那朵玫瑰,他说:“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惊喜……我很感激。”他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但是这时候应当没有玫瑰吧?所以这是……”
“这是我从梦境中带出来的。”西列斯解释。
这一点反而让琴多感到更加的惊讶。他说:“您是特地为了我……”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近乎震惊与迷恋的光,“您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您太好了。”
他低声喃喃,然后倾身抱住西列斯,唇瓣轻柔地贴了贴西列斯的唇瓣。他说:“我爱你。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您带来了一份温暖,简直将我焚烧。”
西列斯将这个轻柔的吻加深。琴多反而喘息起来,他一手拿着那朵玫瑰,一手抱住了西列斯的腰。他几乎颤抖起来,可是他心爱的神明却只是吝啬地给他这么一点儿温柔,不愿意再进一步。
最后,他恋恋不舍地舔舐着西列斯的唇瓣,仿佛想在西列斯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又仿佛希望西列斯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标记。西列斯张口轻轻咬了咬他的舌头,让他收敛点。
于是琴多只能掩饰住自己的贪婪。他对外的张扬劲儿只能让他在西列斯面前维持那短暂的体面与矜持,可实际上,他恨不得挂在西列斯的身上。
他亲吻西列斯那漂亮修长的手指,轻轻啄吻西列斯的指尖。
西列斯轻轻笑了起来:“只敢做到这一步吗?”
……琴多觉得他心爱的诺埃尔教授在挑衅他。
可当他真的要做下一步的时候,西列斯却又提醒他:“锅要糊了。”
琴多:“……”
他愤愤不平地说:“您就吊着我吧!早晚有一天……”
“这好像不是你第一次说这话了。”西列斯说,“我有点儿好奇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你能做到哪一步。”
他说这事儿的时候也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冷淡与矜持,好像这事儿于他而言不为所动,但是他却心知肚明,琴多已经快受不了了。
琴多说:“指不定能让您刮目相看。”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瞧着他。
这种目光反而令琴多有点不自在了。他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就说:“我去看看锅。那可是我们的早餐。”
他拿着玫瑰去看了看锅,确认没糊——那果然是西列斯转移话题的手段!——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玻璃瓶,把那株玫瑰放了进去。
“这玫瑰能养吗?”琴多困惑地问。
“这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凝聚。”西列斯说,“不用担心它死了。要说作用,恐怕能提高你的睡眠质量?”
琴多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这朵玫瑰,然后说:“这倒是不错。它能让我梦见您吗?”
西列斯正打算拉出椅子坐下,闻言便不由得停了下来。他望着琴多,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梦见我?”
琴多挺理直气壮地说:“现实中您不跟我做点什么,总该允许我在梦境中畅想一下吧?”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他默然片刻之后,说:“实际上,我可以去到你的梦境,琴多。”
琴多愣了一下,先是有点心虚地撇开了眼睛——他不会真的曾经梦到西列斯吧?——然后,他又突然激动起来:“所以,我真能在梦境中和您……?”
他有点儿兴奋地舔了舔嘴唇,眸光中闪动着一种灼热的、热烈的神采。
西列斯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说什么。
他能说他还挺佩服琴多这种……奇怪的脑补能力吗?
他便说:“今天晚上我就会去到深海梦境。琴多,需要我来检查你的梦境吗?”
琴多站在那儿,颇为举棋不定地迟疑了一会儿。这当口,西列斯已经自顾自盛好了粥,放好了佐餐的小食。
然后他听见琴多说:“好吧。但是您可不能被我吓到。”
西列斯:“……”
琴多到底在他的梦里做了点什么?
西列斯怀疑地望了望琴多。
关于梦中约会的事情似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确定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琴多随口和西列斯提到了一件事情:“这间房子的房东问我,还愿不愿意将这套房子买下来。他说他想要投资一些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中的项目,所以急需现金。”
这消息令西列斯有些意外。不过,考虑到拉米法城内的那些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的确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所以有人想要参与其中也并不意外。
“他开价多少?”西列斯问。
“五千公爵币。”琴多说,“或许能砍点价。”
西列斯对比了自己听闻的一些消息,然后诚实地说:“听起来有点贵。”
“如果能以四千公爵币的价格买下来,那还算值得。”琴多说,“可以作为一种投资,我也想在拉米法城内置办一些房产。
“随着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的进行,这些住宅的价格恐怕会慢慢涨起来。”
在这一点上,西列斯赞同琴多的意见。他便说:“这也是个好主意。琴多,你可以自己决定这事儿。”
毕竟,普拉亚家族又不缺钱,并且只有琴多这一个继承人。多一些拉米法城的房产作为投资,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琴多点了点头,他又问:“所以,您打算什么时候买房?”
西列斯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他目前能直接拿出来的现金是五千公爵币左右,其中包括了《玫瑰的复仇》和弗雷德曼游记的收入、往日教会此前曾经给予的赏金、拉米法大学的工资等等。
这已经是一笔丰厚的资产,但如果全部花出去,那就意味着他身无分文了。
不过,西列斯又想到,布莱特教授曾经说过,文史院内部应该会在学期末评定的时候,因为他的论文而给予他一些奖励。
他估算那可能是几百到一千公爵币之间的数字。
于是他说:“或许,在春假开始之前?”
琴多的眼眸猝然亮了起来。
西列斯又补充说:“不过,春假的时候得去米德尔顿,所以恐怕没那么快搬进去。”
琴多气恼地叹了一口气。他看起来很想把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踢出西列斯的日程表,毕竟那就能让他快点如愿以偿了。
吃过早餐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一起去了二楼的书房。
“您要先看谈话录吗?”琴多问。
西列斯点了点头。
于是琴多将那古老的卷宗翻开。他坐到了西列斯的对面,然后逐字逐句地给西列斯翻译。有那么一会儿,西列斯恍然意识到,那谈话录同样发生在某种类似于现在的时刻。
两人对坐,氛围静谧而祥和。
“能跟我仔细说说你们的日常生活吗?除了在酒馆喝酒,吃饭、睡觉,你们就没别的事情要做了吗?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这样。
“你不会觉得这过于……
“浪荡?
“……并不是这个意思。
“哦,我能明白,在你们这些贵族的眼里,我们这样的人恐怕就是流浪汉、一事无成的垃圾和废物……不过,这也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但是你们所信仰的神明,希望你们这样做吗?
“你认为我们究竟是在践行神明的道路,还是我们自己的道路?
“(本人的沉默。)
“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是不是?现在我没喝醉,所以我很清醒地跟你说这事儿。当我的爱死去的时候,我很难分清——神明抛弃我们,和我的爱抛弃我,这两件事情哪一件更令人绝望。
“……所以你的信仰并没有那么虔诚?
“你是贵族,你恐怕也信仰着某位神明吧?神明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高高在上的光。
“原来你信仰那一位……祂似乎早已经消失了。
“或许……不,我们的话题走歪了。
“我的意思是,神明消失了,可信仰会消失吗?
“……不,不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踏上旅途,寻找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的目的地。那是生命的尽头、死亡的开端。那是异乡人的归宿,那是流浪者的终途。你不觉得,每个人生来就是在流浪吗?
“(本人摇了摇头。)
“果然是贵族。而我,我们,并不一样。我们生来似乎毫无凭依,于是就将‘无凭依’这事儿本身当做自己的凭依。
“(本人思索片刻之后)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你踏上旅途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可到了最后,旅途本身成了你生命的意义。你是这样解读神明的吗?
“解读神明……哦,傲慢的贵族。我并不会解读神明,我只是解读自己的信仰。每个人,每位神,每一个神明的信徒,他们都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
“……在神明消失之后,我们反而在谈论这种话题。
“这就是沉默纪。神明也对人类渎神的行径保持沉默。可是啊、可是啊——为什么吾神会离开呢?
“你认为祂只是离开,而不是……死亡?
“当然,当然……祂抛下了我们,踏上了属于祂的旅途。祂将对抗阴影。而我们……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做不到什么,我们只能跟上祂的脚步。
“……阴影?
“是啊,阴影。你是那一位的信徒,你肯定知道这事儿。克里莫先生——‘光下,必有阴影。’”
读到这里,琴多下意识停了下来。他抬眸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低声复述着这句话:“‘光下,必有阴影。’”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琴多疑惑地说:“我从未在普拉亚家族中见到过相关的记载,包括这个所谓的‘阴影’。”
西列斯说:“从他们的对话中,至少在沉默纪,还是有一些人知道‘阴影’的存在。但是在这之后,情况似乎发生了改变。”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此外……”西列斯想了一会儿,“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来,阴影和光芒相生相伴。所以,‘阴影’与露思米有关吗?”
相比之下,克里莫家族,也就是西列斯所熟知的达罗家族,是露思米的信徒,这一点反而不那么令他感到惊讶了,甚至有一种自己的预想得到了确认的感觉。
当然,在克里莫家族成为达罗家族,从堪萨斯迁往康斯特之后,这种信仰似乎就慢慢消失了。后辈不怎么了解先祖们过往的信仰情况,家族的长辈似乎也不希望他们了解。
“从这句话来看,意思是有光才会有阴影。”琴多说,“所以露思米和这所谓的‘阴影’……是相生相伴的吗?”
这样的说法让西列斯想到了不久前他们与侦探乔恩的那一次对话。乔恩说,有人假称自己是露思米的信徒,实际上却是“阴影”的信徒。
而且,李加迪亚踏上旅途是为了对抗“阴影”?这倒并不令人惊讶,只不过奥尔德思·格什文对此事如此了解,反而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意外。
西列斯问:“谈话录中还有其他地方提及‘阴影’吗?”
“我找找。”琴多说。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
隔了片刻,琴多说:“我还找到两个地方,我念给您听。”
琴多低沉的声音在西列斯的耳边继续响起。
“……你们是到处流浪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从阴影纪开始。那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自吾神失踪之后,我们就踏上了旅途。我们追随着祂的脚步,即便不能与祂同行,也将跟随着祂的脚印。
“所以,关于阴影纪……
“我明白你的意思。吾神与你所信仰的神都是在那个时候消失的。阴影、阴影……那是一个可怕的纪元。世界颠覆,神与人都卷入其中……都被那阴影覆盖。血色侵扰了每个人的梦境。
“……的确如此。
“等到了沉默纪,事情反而好了很多。因为,那吵闹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可以保持安静了……所有人。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琴多在这儿顿了顿,然后翻页,念了第二段关于“阴影”的文字。
“神与人都不可能抗衡‘阴影’吗?
“不……不,我觉得不是这样。酒精或许让我的头脑不够清醒,但我还是会否定这个可能性……说真的,克里莫先生。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的发展是相反的。
“……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是说……抗衡。‘阴影’不是最早的神,‘阴影’是后来的神。后来的神是不可能打败最早的神的,可是……可是,那是‘阴影’……那是‘阴影’啊。
“神与神的力量也有差别吗?
“当然。当然。(诗人含糊地笑了起来。)
“(本人保持着困惑的沉默。)
“世界更偏爱某些神。哦,我不敢说更多了,我也不知道更多了。这些事情只是口口相传——我喝了酒才会和你说这些。
“……你已经知道足够多了?为什么你会知道关于‘阴影’的事情?”
“因为,在吾神离开之前……曾经……有人,与祂进行了一场对话。那虔诚的信徒啊,那虔诚的信徒……他遵照了吾神的意志,他洞悉了真相。他将一部分真相传承了下来。
“……他是谁?
“不能这么简单告诉你……我只能说……他踏上了旅程,比我们更早。他是我的先祖……你也可以称他为格什文……他扬帆出海,他奔赴那海洋与星辰的漩涡,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将成为那只报信的的飞鸟……
“你喝醉了。(本人被吐了一身。唉。)”
读到这里,琴多不由得笑了一声,仿佛被那岁月长河中的某一朵小浪花逗笑了一样。不过随后,他的表情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西列斯的目光落在那灰扑扑的羊皮纸上。他想,谁曾经阅读过这篇谈话录呢?
那被家族认为是“弃子”的格雷福斯·克里莫,当他与这位被贵族痛斥为“下等人”的奥尔德思·格什文进行这些谈话的时候,他能想到其中蕴藏着多少来自过往与世界的秘密吗?
当卡拉卡克离开因神明陨落而爆发迷雾的家乡,与这位穷困潦倒、痛失所爱的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他想过这位诗人的某位先祖就曾经与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有过一场会面吗?
谁也没想到。
“……那么,我们来整理一下这些信息吧。”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凝视着西列斯,与此同时说:“阴影纪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大灾难,人与神都卷入其中。”
“吵闹的声音是什么?血色的梦境是什么?”西列斯问。
琴多摇了摇头,他随手把这两个问题记下来,然后突然怔了怔——他好像也染上了西列斯那随时随地做笔记的怪毛病。
“阴影是后来的神。神与神的力量存在差别。世界更偏爱某些神。”西列斯说,他顿了一下,“这似乎不出意外,但似乎又……”
琴多有些困扰地望着他。
西列斯呢喃着说:“……世界?”
他们沉默了片刻。琴多没有打扰西列斯的思考。
不过西列斯随后就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个困扰自己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他转而说:“奥尔德思·格什文的先祖……某个更早之前的格什文,他在阴影纪的时候与即将踏上旅途的李加迪亚有过交谈。”
琴多点头,并且说:“这应该就是普拉亚家族中对于李加迪亚的最后记载。”他有些惊异地望了望这份谈话录,“没想到会在这儿得到答案。”
西列斯接着说:“格什文从李加迪亚那儿得到了一些信息——世界的真相,应该说。随后他踏上了旅途,遵循李加迪亚的意志。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是去帮李加迪亚做事。
“按照奥尔德思的说法,这位格什文扬帆出海,是为了传递某个消息,为了给阿莫伊斯吗?但是,海洋与星辰的漩涡?”
他有些疑惑地说:“阿莫伊斯和露思米?”
“‘星星倒映在海面。’”琴多低声念着这句话,“似乎阿莫伊斯的确和露思米有些关系。”
西列斯点头,但随后又皱起了眉:“很难说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似乎露思米和‘阴影’有关。光芒与阴影……这听起来有点复杂。
“而且,他们的对话中并没有提及蜘蛛,只是提及‘阴影’。蜘蛛究竟是在指什么?”
西列斯困扰于这些问题。
琴多也难得感叹了一句:“过去的谜题可真够多的。”
西列斯同意地点头,他说:“十三位旧神,以及安缇纳姆,以及这位不为人知的‘阴影’。总共十五位神明。”
琴多撑着下巴,有点奇怪地说:“为什么安缇纳姆从未出现在这些过去的档案中?”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想了想,说:“因为祂直到雾中纪才出现?”
“这听起来更奇怪了。”琴多嘟囔着说,“所以祂也是‘后来的神’吗?”
西列斯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他居然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可能性——安缇纳姆会是“阴影”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各种与“阴影”相关的资料中,“阴影”总是显得十分恶意,似乎还造成了许多灾难,因而与如今安缇纳姆的形象格格不入吗?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摘下眼镜,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并且下意识捏了捏鼻梁。他听见脑中传来【知识+1】的提示,不过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这是理所应当的。他想。因为他们刚刚得知过去曾经有一位李加迪亚的信徒扬帆出海。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情上。
片刻之后,他说:“从格什文——我是说,更早的那位格什文——从他的举动上来看,李加迪亚似乎与阿莫伊斯的关系还不错?”
琴多一怔,不禁问:“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李加迪亚离开之前的最后嘱咐,是让某个虔诚的信徒去海上传递消息。而与大海直接相关的神明,恐怕就是这位战士与海盗之神了。
“这个消息想必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李加迪亚才会特地告知信徒。但是,这是他离开之前最后的音讯了,为什么会选择告知阿莫伊斯,而不是其他神明?”
说着,西列斯更是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
在科南·弗里蒙特的书中,他提及年轻时候的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是海水翻涌着将他送上海岸,让他逃离死亡。
尽管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是否有撒迪厄斯的授意,但是起码证实了,大海也同样与死亡有所关联,并且似乎对人类并没有什么恶意。
此外,深海梦境中,人类的梦境泡泡最后组成了一片无垠的大海;而已逝之人破碎的梦境泡泡,则成了海中的孤岛。梦境同样与大海发生了关联。
在阿卡玛拉的农场中,湖泊中浮现出星球的地图。那也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体现了“星星倒映在海面”这个意象的画面,尽管那“海”比较小。
李加迪亚、阿莫伊斯、撒迪厄斯、阿卡玛拉。西列斯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位神明的名字。
随后,其余神明的名字也在他的大脑中一闪而逝。
露思米、佩索纳里、翠斯利、阿特金亚……胡德多卡、梅纳瓦卡、埃尔科奥、贴米亚法、布朗卡尼……
十三位旧神。
祂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似乎相互吞噬,似乎十分亲密,似乎反目成仇。祂们共同与人类度过了这漫长而遥远的纪元,最后,如雨般陨落于死寂的沉默纪。
西列斯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琴多适时地说:“回头我会再阅读一下这份谈话录,看看其中是否有可用的信息,不过,我想关于阴影的部分,就只有这么多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说:“能知道这么多,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他们差不多将一上午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份谈话录上。当然,收获也的确对得起他们的时间,西列斯也不由得感到,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找到这份谈话录,是相当值得的。
琴多甚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您应该多去找找以前未能得到全本的书籍和资料。”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不由得摇了摇头,说:“好像全部都找到了。”
即便看起来最难找全的弗里蒙特的《一生》全集,最后都在卡尔弗利教授的帮助下得到了。
琴多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异地望着他,随后,他不禁笑着说:“您果真是命运的宠儿——不,应该说,您掌控了命运。”
西列斯对于这种说法只是付之一笑。
“该吃午餐了。”琴多说,“外面的雪似乎停了,不如我们去外边吃?”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
他们便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了饭,然后慢慢悠悠地在外头散了会步。外面雪堆了薄薄一层,温度有些低。他们打算从洛厄尔街这边走到海沃德街,然后再走回来。
不过,路过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他们意外地碰上了一位邮差。
“哦,您是西列斯·诺埃尔先生?”邮差似乎认识西列斯,他说,“有您的两封信。”
信?
西列斯不禁有些惊讶。他向邮差道谢,然后接过了那两封信。
“来自哪儿?”琴多问。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切斯特和阿尔瓦。”他顿了顿,“他们的信居然凑到了一块。”
琴多客观地评价说:“这两个人的确很巧合地凑到了一块,不管是在无烬之地还是在现在。”
西列斯因为这种说法而莞尔。当然,他也觉得切斯特和阿尔瓦能成为忘年交,的确算得上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他将信放进口袋,然后说:“走吧,我们回家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琴多志得意满地握住西列斯的手,并且说:“我很高兴……您将洛厄尔街32号称为‘家’。”
西列斯微微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下意识使用的字眼儿。那在无形之中昭示了他的某些想法,而在此之前,他自己甚至都没能明白这一点。
他想了一会儿,在琴多都差点因为这事儿而紧张起来,以为自己说错话的时候,西列斯才突然笑了一下,他低声轻柔地说:“是的,琴多。那是我们的家。”
琴多望着他,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软了下来。天知道他已经多少次用“无可救药”来形容自己,可是现在,他仍旧无可救药地说:“那再好不过了。我爱你。”
他只有在说“我爱你”的时候,会使用这个平等的称呼。往常,出于自身的礼仪和习惯,他总是称呼西列斯为“您”。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当他说出这简单的三个字的时候,他才会说“你”。
因为他多期待,他能得到西列斯的回应……他多期待,他能得到西列斯的爱。
“我也爱你。”西列斯说。
琴多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笑得眼睛微弯。他只在西列斯面前露出这副模样,那让他完全不像是初见时那个傲慢张狂、目中无人的探险者了。
又或许,只是因为在西列斯面前,他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只能心甘情愿地承认,因为他是如此地热爱、向往着西列斯的存在,所以,他将不可能再是以往的那个琴多。
爱情的火焰灼伤了他的灵魂,为他留下了灵魂上永恒的印痕,而他甘之如饴,情愿让西列斯掌控他的全部。
这就是琴多的爱情观,坦然而赤诚。
西列斯倾身拥抱了他的恋人——他的琴多,然后说:“该回家了。”
回到洛厄尔街32号之后,西列斯拆开了来自切斯特和阿尔瓦的信,并且惊讶地意识到,这两封信实际上都是由于上一次见面时,西列斯拜托他们两个调查的事情。
在切斯特医生的信中,他提及自己已经问了几位认识的医生朋友,关于西城达尔文医院的那位休伯特·福克斯医生的相关消息。
的确有一位医生曾经与休伯特·福克斯担任过同僚,不过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还是后者仍旧在东城的达尔文医院工作的时候。
按照这位医生的说法,当时东城的达尔文医院似乎在推行某种奇怪的规矩——“他对这事儿含糊其辞。”切斯特补充说。——而休伯特就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不久,这位医生离开了达尔文医院,休伯特似乎也在不久之后被调离,去了西城的达尔文医院。
“关于这个奇怪的规矩究竟是什么,”切斯特医生写道,“我向一些朋友打听了一下,最后得知,那是发生在三年之前的事情。
“当时达尔文医院决定,任何年轻的孩童入院治疗的时候,都不能由家长陪同,而是由医院安排的护工陪同,因为似乎有医院的高层人士认为,孩子们的家长因为过于担忧和焦虑,影响了治疗过程。
“当然,探视是可以的,只是不能长时间地陪床或者看护。这个奇怪的规矩稍微引起了一阵风波,不过很快也就没什么影响了,因为绝大部分的孩子家长实际上也没时间陪护他们生病的孩子。
“不过,有一些医生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并且因为其他种种原因——我没能从一些知情者口中问出相关的消息,但总之,达尔文医院似乎在更早之前就让他们感到不愉快了。
“许多医生都在那个时候选择了离职。医院之外的病人和普通人恐怕认为这只是正常的离职和工作调动,但是我的一些医生朋友表示出了一种……十分不快和抗拒的态度。
“他们对达尔文医院都有着非常奇怪的态度,并且说,如果我有什么朋友想去达尔文医院治疗的话,那最好能劝阻一下。不过,他们对于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却含糊其辞。
“简而言之,这就是我得到的全部信息,希望能帮助到您的调查。”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信封上的内容。
三年之前,达尔文医院奇怪的规矩,医生的大量离职——这都与他之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对上了。在三年之前,东城达尔文医院的口碑突然一下子下滑了。
而三年之前,这奇怪的、针对年轻的孩童病患的规矩,也让西列斯意识到,恐怕就是那个时候,乔纳森·布莱恩特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他的邪恶计划的真面目或许此前始终无人知晓,可终究有人窥见一些细节。那些离职的医生都十分清楚达尔文医院的问题,但是基于种种原因,他们保持了缄默。
这让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叹息。
最后,他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了另外一封信,来自阿尔瓦的信。
他十分期待,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阿尔瓦是否能找到与那位神秘画家相关的消息。在意识到那名画家果真与达罗家族灭门案有关之后,西列斯就对他更加感到好奇了。
他的目光望向了信纸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