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本颇为精巧的小书, 名为《小辛西娅的世界》,巴掌大,略厚, 精装。西列斯翻阅了几页,然后略微惊讶地说:“这是童话故事集?”
“不。”卡尔弗利说,“应该说,是精怪故事集。”
精怪故事。这是一种故事的类型, 并不像是小说, 而是一种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睡前童话整合、编撰起来的,富有时代特色的故事。
这是西列斯第一次在费希尔世界中看到精怪故事集。
当然,他曾经在八月的欧内斯廷地下交易会上,购买到一本《拉米法城的幽灵》, 那是都市异闻和传说故事的集合。
精怪故事比起这种都市异闻, 更多了一层魔幻的色彩,通常里面都会提到一些小精灵、巫女和奇异的王国, 很有童话的魅力,但也拥有着世俗的、现实的成分。
西列斯翻阅到了其中一个故事。
讲到在遥远的纪元中,曾经存在着一个生活在沙漠之中的国度。沙之国的孩子们喜欢用沙子堆积城堡,并且扮演着城堡中的种种角色。
一天,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沙之国。她问这些孩子, 她可以让他们生活到他们亲手建造的城堡中,他们愿意吗?孩子们纷纷答应了。
于是女人便将这些孩子变作沙漠的精灵,将沙子城堡变成了砖块堆积的漂亮城堡,让孩子们幸福地生活其中,永远不老、永远天真。
……西列斯心想, 精灵?怕不是女人杀死了这些孩子, 然后将这些孩子的灵魂拘役在城堡之中, 永远成为奴隶和傀儡。
当然,也有一些结局更好、惩恶扬善的故事。
这些故事被编撰起来,然后放进了这本巴掌大的小书里,成为睡前枕边的合适读物。
不知不觉地,西列斯就读了好几个故事。他恍然从书中抬头,望向卡尔弗利教授,有些歉意地说:“抱歉,我读忘了时间。”
“不,这没什么。”卡尔弗利教授宽容地说,“我十分理解你的感受。我偶尔也会如此。文字的魅力令人心生愉快。我也十分高兴,我挑选的书籍能够得到你的喜爱。”
西列斯便点了点头,问:“教授,您是从哪儿得到这本书的?”
“一位朋友的家中收藏。”卡尔弗利说,“他有位先祖,曾经为了儿女的教育问题费尽心思,因此到处收集这类书籍,让孩子们能够学会阅读、学会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因此,他家中颇有不少这样类型的书。在某一年我生日的时候,他将这本书送给了我。他说他的孙女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这样的书了。
“……真够稀奇的,是不是?难道我这把年纪了,还需要这样的书哄自己入睡吗?”
卡尔弗利教授做出佯怒的模样。
西列斯莞尔。
卡尔弗利又说:“您瞧扉页上的藏书票,那是我老朋友贴上去的。所以和我的藏书票并不一样。阿道弗斯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房子搬上他的藏书票,真够得意的。”
闻言,西列斯便翻到了书籍的扉页,观察着那张巴掌大小的藏书票。上方是一行小字,意为“属于某人之书”,而下方则写了藏书者的姓名——阿道弗斯·格兰特。
藏书票中间的部分则是一幅漂亮的画,似乎是票主的书房,书桌上放满了书籍以及绘画用品,而窗外则是落叶纷纷、山川起伏,似乎是秋日景象。
卡尔弗利递来一个放大镜,并且介绍说:“藏书票的作者是城内有名的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他将他的画押写在了画中窗外的一片树叶上。”
藏书票的绘制者通常会在藏书票上留下签名、年代,甚至技法注释等信息,这些会写在较为醒目的地方。
除此之外,一些藏书票上还会有画押。画押会藏在藏书票的某个角落,如同彩蛋一样等待着票主和读者的发现。
西列斯略微惊叹地望着那一行小小的字母。如果不是借助放大镜的帮助,那么他恐怕根本无法发现那近乎隐形的画押。
他不由得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人们没有便捷的网络、没有快速的交通工具、没有方便的购物手段,但是,他们也仍旧用自己的方式勾勒出时代的底色。
西列斯垂眸望着这张小小的藏书票,感到一种轻微的好奇与惊叹之意。
他们就这本书聊了一段时间。
卡尔弗利教授无意中提到了一条消息:“听说阿道弗斯的孙女也在拉米法大学,已经是一位研究学者了,或许您也认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心想,等等,阿道弗斯·格兰特?那他的孙女该不会就是……
他感到一些意外的巧合,但是没多想,很快就与卡尔弗利教授聊到了别的话题上。
之后,卡尔弗利教授再一次邀请西列斯前往地下的藏书室参观。比起上一次的走马观花,这一次西列斯与卡尔弗利共同花费了更多的时间。
地下藏书室温度很低,卡尔弗利教授坐着轮椅,整个人裹在厚重的外套中,显得苍老而憔悴。但是他的目光放着光,他为西列斯介绍着他收集的这些书籍。
每一本收集到的书他都如数家珍,能对西列斯说出隐藏在这本书背后的所有故事。
友人的赠送、书摊的仔细浏览与购买、为了一个消息不惜连夜驱车前往异地、在幽暗的烛光之下静静阅读并感到心潮澎湃……
卡尔弗利教授说:“我人生的终点归结于此。”他说,“我会在死前,让仆人们把我抬到这里,让我的灵魂归于我热爱的一切。”
他目光痴痴地望着面前整齐排列的书架。
他如此频繁地提及死亡,让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但是西列斯终究没有选择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听闻了一位老人毕生的追求与故事,然后在黄昏的时候,离开了卡尔弗利宅邸。
卡尔弗利教授将那本《小辛西娅的世界》赠送给了西列斯,似乎是一早就打算如此。仆人推着轮椅让他在门口与西列斯告别。他让马夫驾车送西列斯回拉米法大学。
西列斯与他挥手,然后注视着那个身影逐渐缩小、消失,感到一种沉重的情绪笼罩心头。那是死亡与苍老带来的压迫感。
在逐渐远离北郊,回到城市中热热闹闹的氛围之后,西列斯的心情才逐渐舒缓下来。
天色已晚,他没什么兴致,便匆匆在食堂吃了晚餐,然后回到宿舍。
在一楼会客厅,他瞧见桌上放了一封信,看起来是洛伦佐帮他拿进来的。他在心中对洛伦佐道了声谢,然后拆开看了一眼。
是奥斯汀侯爵夫人寄过来的,信中说,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确就是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供应商。
这事儿一下子让西列斯扫空了心中的种种情绪,他目光沉下来,拿着这封信快步走上楼,然后坐到书桌前,仔细地阅读了这封信。
信中除却验证了他们猜测的正确性,也提及了这一次的食物已经在准备过程中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恐怕很难在此刻插手,只能等到晚宴当晚。
格雷森负责了晚宴的甜品、饮料和肉食部分,其他的部分则是由另外一些食品供应商负责的,因此他们只需要重点关注这几个部分就好。
信中同样为西列斯寄来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请柬。按照侯爵夫人的说法,每一个参加晚宴的贵族家庭,都可以邀请最多五位客人陪同前往。
西列斯将请柬拿出来,仔细看了看。
时间是10月19日,周二,也就是明天晚上七点。地点则是在康斯特公国的皇宫宴会厅。
在皇宫举办。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
他不禁想,皇宫的安保程度肯定比普通的宴会场所严密得多。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格雷森食品公司想要做什么,都应该是更加艰难才对。
他们难道有什么办法插手皇宫的内部事务?
这个猜测令西列斯情不自禁地皱起眉。
他没有深想。不管怎样,等到明天晚上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他将请柬放好,然后重新写了将要寄给母亲的信,将一些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也斟酌着写在信中。他打算明天将这封信与那条羊毛围巾一同寄出去。
之后,他整理了一会儿房间。他即将离开拉米法城,因此房间里的东西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免得落灰。
去往无烬之地的行李也需要准备起来了。西列斯心想。
因为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所以他本来幻想中享受假日、慢吞吞整理行李的场面,已经不可能出现了。
周二晚宴(他总不可能就这样涉险,总得尽可能做好准备)、周三神诞日,周四就得出发了。
时间紧迫。他想。
收拾了一部分东西,他便去洗澡洗漱。等到头发擦干,他便躺到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西列斯很早就醒来,去食堂吃了顿早餐,然后思索着应该怎么应对格雷森这个事情。时间十分仓促,他想要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帮手。
那就是,格伦菲尔、往日教会,还有……黎明启示会。
贵族那边,奥斯汀侯爵夫人肯定自有门路;历史学会那边,安吉拉和戴维长老也远比西列斯更有人脉。所以西列斯琢磨了一下,感觉自己似乎也就只能找到这三个求助的对象了。
这让他精神稍微振奋了一些。
他打算出发,首先前往西城,格伦菲尔的古董书店,问问格伦老师这事儿怎么处理最好。正好,他可以和格伦菲尔说一下他冬假打算去往无烬之地的事情。
因为之前格伦菲尔曾经说,不是紧急的事情就不要打扰他,所以西列斯原先是等出发的时间确定下来,再写封信寄到那边,或者放到书店门口。
但是既然出了格雷森的事情,那西列斯恐怕不得不拜访他的老师了。
先和格伦菲尔商量,然后再回东城,找到往日教会的班扬骑士长。
还有黎明启示会……
西列斯想到卡罗尔曾经说的,向黎明启示会求援的办法——写一封信交给豪斯维尔街18号,联系人是酒保先生。
他便回了一趟海沃德街6号,琢磨了一下,以一种较为客观的语气大致描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做过的事情。他尽量没有描述到过于细节的事情,免得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其实发现了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但是西列斯习惯了谨慎。
他用左手写字——一个简单的变换笔迹的方法。好在这个世界的文字语言近似于地球的字母,所以即便用左手写字,字迹也没有那么丑陋。
信纸则是最为普通的白纸。现在西列斯已经习惯使用得自本顿的八瓣玫瑰纸,草稿或者其他的笔记都会写在上面,因此这些先前购买的白纸就没什么用了。
他将这封信,以及寄给原身母亲的信件和礼物一同带上,然后下了楼,打算出发。
此时正好有邮差敲门,西列斯意外地从邮差手中接过了一封信。
寄信人是商人兰米尔的妻子。
信中,兰米尔夫人说她的丈夫的确有商队在这几日前往无烬之地,然而遗憾的是,就在西列斯去信的当天,商队以及兰米尔本人已经出发了。
这实在是一个巧合。
错过了与商队同行的机会,这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遗憾。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大事。他仍旧可以按照伯特伦的建议,在康斯特公国的边境城市寻找可靠的探险者同行。
如果碰巧的话,那他说不定还能在无烬之地遇上兰米尔……一个可能的猜测。
西列斯又上了楼,将信放好,然后才出门,先去马车行将送到母亲那儿的信件和礼物寄出,然后搭乘出租马车前往西城的洛根集市,随后走到了格伦菲尔的古董书店。
书店仍旧是那副模样。令西列斯意外的是,格伦菲尔并不在柜台后面,店门关着,但他仍旧可以进来。
西列斯不禁想,或许这家书店有着与历史学会门后空间类似的技术?门把手可以识别进门的人?
他走到柜台侧面的一扇小门,高声说:“格伦老师?”
隔了片刻,他隐隐听见格伦菲尔的回话声,便耐心等待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
“西列斯!”格伦菲尔叫着,然后目光上下扫视了西列斯的全身,确认西列斯没什么大碍,原本凝重严肃的表情便瞬间变得懒洋洋的,“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的格伦菲尔看起来更加邋遢了,皱巴巴的衣服看起来许久没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他眼下黑眼圈越发浓重,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疲惫。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说:“老师,你该注意休息。”
格伦菲尔不以为然地说:“这可是研究!研究!西列斯,你也明白的,时间不等人。”
西列斯暗自叹一口气,没有与他争辩。
格伦菲尔转过身,示意西列斯跟进来。西列斯便迈步走进了书店的“门后空间”。
这儿也的确类似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一扇门后别有天地。西列斯瞧见两间屋子,一间是格伦菲尔的起居室,包括卧室、盥洗室、书房等等,一间则是他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堆满了东西,而起居室里反而空空如也,好似格伦菲尔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过了。
“在你说你的来意之前,让我来先分享一下我的成果。”格伦菲尔志得意满地说,“魔药——按照你的说法,无害的封印物,我的确找到了两种行之有效的配方。”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有什么效果?”
“其中一种,我加入了‘魔鬼的鞋带’……呃,那是一种奇特的植物。总之,效果是令人感到窒息,就好像鞋带缠绕上了你的脖子……”
格伦菲尔说着,像是察觉到了迟来的尴尬,便咳嗽了一声:“我亲自实验过了,魔药会令人感到呼吸困难、三秒钟左右就会陷入昏迷,并且不用服下,接触皮肤即可生效。”
西列斯不太赞同格伦菲尔亲自实验的做法,但是他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行为的时机。他说:“这是一种很好的制伏敌人的办法,只要将魔药泼洒过去。
“在不清楚魔药效果的前提下,敌人不会有太强的警戒心,魔药很容易发挥关键的作用。”
格伦菲尔赞同地点点头,接着,他又说:“另外一种就更加简单了。我加入了龙牙草,可以带来强力的安眠和养神效果。这个必须得服用才可以生效。
“我这几日都是靠这一种魔药入睡的,那力量的确十分神奇。”
格伦菲尔近乎赞叹地说。
西列斯不禁问:“都是植物?”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并且说:“我尝试了许多种动物材料,也得到了一些配方,但是效果不够稳定……我不确定这与动物材料过于活跃的性质有多大关系。
“不管怎么说,植物材料似乎能更好地稳定魔药效果,并且每一次配比的效果都差不多,完全可以很快量产,只要严格按照配方。”
西列斯略微惊叹地说:“老师,您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那也是靠你的提醒。”格伦菲尔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以为然,“如果不是你说到‘无害的封印物’这个概念,那我恐怕也不会想到全面研究这个。对了……”
他说着,从旁边拿过来一个玻璃盒子,里面放了几瓶魔药。仍旧是那种棕黑色的玻璃瓶子,总共放了九瓶。
“四瓶窒息药水,外加五瓶安眠药水。拿着用。”格伦菲尔说,“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西列斯向他道谢,没推拒这份好意。随后,他提及了自己打算前往无烬之地的事情,并且说到自己课题冻结并转交给阿斯顿女士的事情。
格伦菲尔皱起了眉,看起来有些暴跳如雷。他愤愤说:“该死!我只是几天不在,历史学会的老头子们就这么欺负我的学生!”
“老师,这样我正好有时间前往无烬之地游历。”西列斯反过来安慰了一下格伦菲尔, “而且……这与我今天来找您的另外一件事情有关。”
格伦菲尔怔了怔,有些困惑地问:“什么?”
西列斯便提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克拉伦斯·德怀特、酷刑研习会这些他近来正在调查的事情。
格雷森食品公司……从西城的垄断地位,到美食小镇接近失控的局面,再到十月集市上奇怪的马戏团,以及奥斯汀侯爵家发生的古怪“仪式”,乃至于,即将在今晚进行的神诞日前夜晚宴。
他也提及了酷刑研习会的诡异举动,包括七八月份开始吸纳了全新的成员、近几日突然大规模在郊区活动、美食小镇外无法自控的信徒、克拉伦斯·德怀特可能的通风报信。
西列斯问:“您觉得,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随着西列斯的叙说,格伦菲尔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自言自语着说:“最近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隔了片刻,他才突然回过神,说:“很明显,西列斯,你的警惕是对的。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这两位旧神的信徒……”
西列斯说:“他们应当是对立的?”
“是的,应当是。不过……”格伦菲尔说,“在旧神尚未陨落的时候,他们当然是彼此对立的。这两位神明的信徒,都追求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强大。
“一种从无尽的放纵、享乐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一种从极端的约束、禁欲中观照自己生来的价值。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们就像是截然对立的,是不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正是这么想的。
格伦菲尔却说:“可是在旧神陨落之后,情况逐渐发生了改变。你既然从往日教会那儿听闻了酷刑研习会的存在,那就应该知道,他们的行为已经逐渐变味了。”
格伦菲尔露出了一抹讽刺的微笑。
西列斯声音低沉:“的确。苦行到酷刑……他们的理念发生了改变。”
“所以,”格伦菲尔意味深长地说,“谁知道酷刑对他们而言是否意味着‘享乐’呢?谁知道纵欲对他们而言是否意味着‘受难’呢?”
西列斯心想,矛盾的对立统一?
……换言之,在神明陨落之后,经历了漫长的茫然、绝望之后,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的信徒,正逐渐朝着曾经与他们截然相反的对立面走去?
因为他们已经找不到任何方向,而他们的神明也早已经陨落无声。于是,他们变成了他们心中的恶龙。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格伦菲尔看了看西列斯,便说:“这只是我根据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想到的可能。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图谋如何,还是要等到晚宴的时候才能揭晓。”
西列斯说:“他们打算复活神明吗?可是……两位神明?他们难道打算一起复活?”
格伦菲尔耸了耸肩,颇有些随性地说:“我年纪大了,所以,这该是你们年轻人去解决的事情。”
西列斯无言地望着他的老师。
格伦菲尔收敛了玩笑的心思,叮嘱西列斯说:“这显然涉及旧神。你需要告诉往日教会。在对付旧神追随者这件事情上,他们的经验更为丰富。
“此外,我知道你很有责任心,西列斯。但是,我并没有那么推荐你深入参与此事。你还年轻,去想想未来在无烬之地的旅程吧。
“既然历史学会不那么重视你的课题以及你的才华,那就去看看别的风景与土地。无烬之地是一个值得年轻人探索的地方。
“当然……我相信你的谨慎,但是一切的前提都是保证自己的安全。”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说:“我明白,老师。”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说:“等一会儿,我再帮你配置点魔药。”
西列斯略微好奇地观察着格伦菲尔的举动,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魔药制成过程。整体上和地球的化学实验差不多,但因为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限制,所以整个过程颇有种“科学怪人”的感觉。
阴暗的环境、闪烁的灯光、略显陈旧的器皿、毫不严密的防护……
他瞧见了星之尘,果真像是散发着星星的光芒。在放进用以熬制魔药的特殊器皿之后,星之尘在温热的温度加持下,片刻之后便融化成为了泛着微蓝光芒的溶液。
西列斯感到些微的困惑——因为星之尘的物理属性。
不管怎么说,星之尘是可以作为能源的,他亲自坐过使用星之尘驱动的车辆。可是,这玩意儿现在如同神奇的魔法材料,一瞬间就融化了……这什么奇怪的熔点啊?这能用来发展工业?
西列斯拿他高中物理老师的头发来发誓,星之尘绝非科技侧的东西。
不管西列斯心中怎么困惑,格伦菲尔仍旧在按部就班地加入各种材料。西列斯注意到,窒息药水和安眠药水的主料并不一样,看起来是格伦菲尔调整了配方。
格伦菲尔直接在西列斯面前熬制魔药,丝毫没有把西列斯当外人——当然,即便西列斯瞧见了他熬制魔药的全过程,他也没法了解其中奥秘。
在西列斯的研究路途上,他从未真正涉猎到魔药的详细窍门。
很快,又是几瓶窒息药水出炉。格伦菲尔将其小心翼翼地装在玻璃瓶里,然后放进魔药盒,递给西列斯,说:“晚上注意安全。”
西列斯心中微暖,说:“我会的,老师。”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他看了看自己一片凌乱的实验台,隔了片刻,说:“现在我的实验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瓶颈。”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
格伦菲尔喃喃说:“浩如烟海的材料和不可控制的实验结果……我穷尽毕生,又能寻找到多少可控配方呢?”
西列斯心中一动,突然说:“老师,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提前为未来的自己准备仪式的办法吗?”
“什么?我当然记得……等等。”格伦菲尔突然愣了一下,“如果魔药就是一场固化的仪式、如果魔药可以为未来的我们提供支援……一种绝对安全、稳固的选择……
“……我明白了!我需要更多的实验,但不是漫无目的的……我要将那些已知的仪式改造一下……生物留影!是的,生物留影就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一种特定的……”
他喃喃说出了一连串的话,西列斯都没怎么听清。
然后西列斯就被格伦菲尔赶走了。
关门之前,格伦菲尔说:“我会首先尝试改造【沉静的心】这个仪式。如果有效的话……”他给了西列斯一个眼神,“或许你那个课题……”
他没明确说出来,但是西列斯能明白他的意思。【沉静的心】是个用以临时提升意志的仪式,但是由于时轨、仪式时间的限制,所以尽管强大,但是无法造福所有人。
如果改造成魔药……
西列斯心中出现了浓厚的期待。
当他走出古董书店的时候,他才突然哭笑不得地意识到,他今天来这儿不是为了向格伦菲尔求教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要怎么处理吗?怎么最后又成了魔药研讨会?
他反思了一下他们两个的跑题能力。
随后,西列斯冷静下来。他想到背包中数瓶窒息药水,这种出其不意的魔药恐怕能够在今天晚宴的时候,以及之后无烬之地的旅途上发挥效果。
神诞日前夜晚宴的请柬上,只写了需要身着正装,没有说可以携带多少东西。
按照西列斯对于这种晚宴的理解,东西是可以带进去的,但是宴会真正开始之后,女士们恐怕可以拿着手包,但是男士们要贴身放什么东西,估计只能放在身上的口袋里。
这样一来……
……他是不是得先去买一身正装?
西列斯的脚步不由得一顿,然后心想,算了,他不至于为了旧神追随者付出这么多。
将窒息药水交给女性同伴似乎是更好的选择,比如安吉拉和多萝西娅,西列斯自己身上留一到两瓶就足够了。
这些可以等到晚上再说。
他正要找一辆出租马车前往东城,突然停了停,想到那封要送往豪斯维尔街18号的信——由谁来送信?西列斯想要找到一个完全可信,同时不会引人怀疑的对象。
他想了片刻,便调转方向,去往了欧内斯廷酒馆,找到吉米,让他帮忙送这封信。吉米的目光看起来有些好奇,但是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快步离开了。
西列斯望着吉米离开的背影,心想,希望黎明启示会那边能发挥点作用。
随后,西列斯搭乘出租马车,前往了东城的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空中浮现出冰冷的寒气,让西列斯在马车上不禁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
他似乎需要一副手套。他这么想。
抵达往日教会的时候,格罗夫纳仍旧不在中殿,西列斯见到的仍旧是班扬骑士长。
“上午好,诺埃尔教授。”班扬有些惊讶地说,“您有什么事吗?”
西列斯说:“我听闻了一些旧神追随者活动的消息,所以来这儿向您求助。”
“旧神追随者。”班扬的目光立刻严肃起来,他近乎肃穆地说,“请您详细说说。”
西列斯便将此前的事情说了一遍。班扬若有所思地听着,然后说:“您认为,他们会在今天的晚宴上动手?”
西列斯点了点头。
晚宴。贴米亚法。西列斯不确定这群人究竟打算做什么,但是晚宴的确是一个十分符合仪式要求的场合。
班扬骑士长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就我的看法来说,单纯一个晚宴,以及出席晚宴的客人,就算他们的身份再怎么高贵,也不可能支撑起一位神明的复活。”
西列斯注意到班扬骑士长语气中对于旧神那并非轻蔑的观感。他便虚心问:“那您认为?”
班扬想了片刻,说:“或许,他们也会在拉米法城内做一些什么。我们不能只将注意力放在晚宴这一个地方。”
西列斯恍然。
的确有这种可能。或许他们最终想要进行的仪式,其规模远比西列斯想象中要大。
他说:“那么,就得去调查一下格雷森公司近期的行动。”
他顿了顿,想到之前听闻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的折扣活动,便将此事告诉了班扬骑士长。
他原先以为这只是格雷森扩大影响力的一种办法,但现在想来,说不定这种分发食物的行为本身,就象征着什么。
他们正在谈论着,有人穿过侧门,往这边走来。那人瞧过来一眼,然后惊呼:“诺埃尔教授,我正想写信给您!”
那正是多米尼克·米尔纳。
班扬朝他说:“多米尼克!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与你说些事情。”
多米尼克愣了愣,一脸困惑地走了过来。
等他听闻事情的内幕,困惑就变成了沉思。他说:“我明白了。我会去调查的。”他想了片刻,便说,“我会让一部分调查员前往晚宴,一部分调查员在拉米法城内活动。
“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是个十分需要警惕的夜晚。”
西列斯与班扬都点了点头。
随后,西列斯问他:“您说要写信给我,是因为卡贝尔教授的调查有进展了吗?”
“的确!”多米尼克说,“请您跟我来。”
西列斯便与班扬告别,然后跟着多米尼克去了他的办公室。多米尼克从一叠资料中翻出了一本手稿,递给了西列斯。
多米尼克介绍说:“我询问了卡贝尔的哥哥姐姐,总算是从他们那儿问出了一些消息。卡贝尔家的店铺实际上会做一些倒卖的生意,而倒卖的物品就是……”
他几乎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那些通过考古行动从无烬之地挖出来的东西。”多米尼克说,“有些是盗墓贼偷偷运到拉米法城,有些是考古队员私下转手给他们的。
“这似乎是他们的家族产业。卡贝尔的哥哥负责在道森街的地下黑市买进卖出,而卡贝尔的姐姐在东城经营的店铺,除却表面上的正规纪念品经营之外,也有消息流通的功能。
“卡贝尔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了这些来自无烬之地的遗物,因此对过往历史、旧神陨落等等事情产生了兴趣。
“总之,他们家有一个专门用来储藏这些货物的地方,就位于西城的某个街区公寓楼里,用以掩人耳目。总共有三间公寓,其中一个房间就被卡贝尔要了过来,进行他的一些研究。
“我们在那儿发现了不少东西。不得不说,我们先前对于卡贝尔的推断完全错误了,他并不是一个谨慎地将一切资料都带走的人,只是他的哥哥姐姐为他隐瞒得很好。”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却不禁问:“可是,卡贝尔教授都已经失踪了,为什么他的亲人还要继续隐瞒这些事情?”
多米尼克耸了耸肩:“为了他们那不太合法的生意,不是吗?”
西列斯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保持了沉默。
“您在这儿慢慢看,我去和其他的调查员说今天的安排。”多米尼克说,“真是令人厌烦的雨季啊。”
他这么说,西列斯便不由得看了看窗外。阴沉冰冷的雨又下了起来。
在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中,西列斯的心情逐渐平复。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不过西列斯现在对手中的这份手稿十分感兴趣,便垂眸阅读起来。
这恐怕就是卡贝尔教授从他们家那不太合法的生意中,找到的一份来自无烬之地的遗物。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这么久以来,始终无法从卡贝尔教授的人际交往中找到线索的原因。
因为卡贝尔教授另有“渠道”。
这是一份大约比手掌大一些的手稿,整体纸张发黄,边角处还沾了一些泥,看起来十分有年代感。
看到那些黑泥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想到了曾经朗曼夫人的话。她说——并且西列斯自己也注意到——卡贝尔教授还回来的书总是带着点污渍。
之前西列斯认为,那可能是因为卡贝尔教授会购买和寻找一些考古挖掘出来的古董、古籍,因此无意间将那些脏污,沾到了他从拉米法大学图书馆借来的书上。
而现在看来,那很有可能与他家中的产业有关。他的安全屋,就在那些用以存放“不太合法的考古遗物”的公寓里,那样的环境当然不够整洁干净。
西列斯感到自己心中的又一个疑惑被解开了,感到轻松了一些。他垂眸翻阅这份手稿。
多米尼克就这么随意地交给西列斯查阅,这里面的内容应该是比较安全的?西列斯这么想。
他翻阅了一会儿,查看其中如同呓语一般的内容,这才明白多米尼克为什么会如此放心——因为这正是西列斯曾经从办公室找到的,那张卡贝尔教授的阅读笔记手稿的出处。
他终于望见了当初那段被摘抄文字的原文。
“我不相信吾神胡德多卡会死亡。
“神明应当永远高居于天空之上。
“信徒应当永远匍匐在祂的面前。
“一定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有什么可怕的阴影,始终沉寂在黑暗之中……”
胡德多卡。天空。可怕的阴影。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感到了些许的诧异。这种诧异来自于最近这段时间里,他似乎莫名其妙就接触到了不少与胡德多卡有关的信息。
比如《失落的传承》中胡德多卡信徒的日记,提及了雕像有关的事情;再比如现在,一位很有可能是沉默纪的胡德多卡信徒的人。
就好像有一双手,无形之中推动着事情的发展,让所有的线索都汇聚到他的身边。
西列斯漫不经心地想——守密人的守密人?
可这位居于幕后的“主持人”,未免也太过于沉默了一点。
……不。应该说,既然卡贝尔教授在调查这些事情,而西列斯追寻着卡贝尔留下的线索,那么他当然会找到这些资料和信息。事情的发展不可避免。
命运?
这世界真有命运可言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收敛心神,继续凝神往下看。
在得知这份手稿的作者是胡德多卡的信徒,以及很有可能让卡贝尔教授在冲动之下前往无烬之地的直接原因,就是这份手稿之后,西列斯的心态也不知不觉发生了些许的改变。
他变得更为认真和谨慎。
“……
“影子。影子。影子。
“……
“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
“我们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栖身之所。
“冰冷的坟墓无法掩饰我们的恶行。
“……
“不不不不不。
“神明怎会死亡。神明怎会死亡?!
“我不敢相信……我都做了什么……
“……
“我认为我们做的是正确的事情。
“一切都将归于吾神之荣耀。
“骗过他人等于骗过自己。骗过自己等于骗过他人。
“……
“我们终将变为世界的雕像。世界终将成为我们制造的雕像。
“今天听闻,商业领域的宣传需要捏造一个偶像。
“神明即是我们的偶像。
“无恶不作的神明会为无恶不作的信徒作证。我们是无辜的!世界是无辜的!
“……
“该死!一群骗子!一群疯狂的、无耻的、唯利是图的骗子!
“……
“神明怎么可能陨落……
“……
“我在那注定罪恶的深渊里,望见了星光。”
从头到尾翻阅这本手稿,西列斯注意到,手稿的主人似乎始终处于一种不太对劲的精神状态之中。时而意气风发、时而萎靡不振、时而喋喋不休、时而莫名愤慨。
这种剧烈变动的语气,甚至让西列斯怀疑这本手稿不是同一个人写的。但是,字迹又始终一模一样,只是偶尔显得凌乱一些。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世界的“精神疾病”的可能性。
不管怎么说,从这份手稿中,西列斯注意到,这名胡德多卡的信徒,应该就经历了胡德多卡陨落的时间点。
并且,从手稿中可以看出,这名信徒十分不愿意相信胡德多卡居然会陨落。在提及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的语气显得不敢置信,甚至于……
心虚?
“神明怎会死亡”和“我都做了什么”?
这两句话叠加起来,就好像是这名信徒造成了胡德多卡的陨落一样。可是……人杀死了神吗?他是如何做到的?
西列斯感到了困惑。
此外,西列斯也注意到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
“我在那注定罪恶的深渊里,望见了星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注定罪恶的深渊”?什么是“星光”?
通篇看下来,西列斯只注意到这条线索,似乎暗示了什么……星星的光芒。如果和什么东西类比一下的话……
星之尘?
西列斯想到了不久前目睹格伦菲尔制作魔药的过程。
他想,如果是星之尘的话……那这句话,是否是在暗示什么地点?星之尘矿脉?这或许就是卡贝尔教授远赴无烬之地的原因?
不过,在这份手稿中,并没有解答那个令西列斯十分在意的问题——钢笔。
钢笔究竟是怎么和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扯上关系的?又为什么会让七年之前的卡贝尔教授如此执迷?
西列斯没法目前所知的信息中得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