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好, 格伦。”西列斯与他打了个招呼。
格伦菲尔不太提得起劲地抬了抬手。
他的手边放着西列斯带给他的,那本卡明女士的签名小说。自从他得到了,他就始终将其携带在手边, 时不时就兴奋地瞧上两眼。
因为这事儿,所以最近格伦菲尔的心情都十分兴高采烈。这会儿沮丧萎靡的模样,可不像是正常的状态。
“怎么了?”西列斯略微困惑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 碰到了一个非常讨人厌的家伙。”格伦菲尔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你知道,有些人原先就讨人厌,年纪越大, 越惹人烦。”
西列斯提炼了一下他话中的信息——所以, 格伦菲尔遇到了历史学会内部的一位老人。能让格伦菲尔如此讨厌,那么那人的观点恐怕是十分极端了。
格伦菲尔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他转而说:“好了, 西列斯。我们今天就来聊聊……”他思索片刻, “魔药中非必要的加码物。”
格伦菲尔本人是一位魔药大师, 西列斯听他这么说过。
不过, 作为格伦菲尔的学生, 西列斯却从未尝试制作魔药。按照格伦菲尔的说法,魔药制作是一种非常随机的过程,即便是他, 也不能保证每一次制作魔药都可以得到相同的成果。
魔药配置的材料有主料、辅料(星之尘)、取悦,这三者是必要的。而非必要的则是加码物,会导致魔药的最终效果往一个随机的方向变异。
这几次与格伦菲尔的见面, 他们都在探讨制作魔药相关的知识。西列斯提出的问题、想法, 偶尔甚至能让格伦菲尔眼前一亮。
当然, 这也就让格伦菲尔越发希望西列斯成为一名研究者,而非技术人员。
他说:“魔药中非必要的加码物……在过去的四百年里,人们已经尝试了许多种。有一些加码物造成的结果是确定的,有一些却未必。”
西列斯问:“你是说,即便是同样的材料,放进魔药之后,也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变异后果?”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
西列斯略微吃惊地说:“那么,就只能在魔药制成之后,亲自实验才能知道效果了。”
“是的。”格伦菲尔说,“每一年,历史学会都会更新魔药制作的加码物列表,但是其中绝大多数的加码物造成的影响都是不确定的。
“有一些倒是已经确定了,比如艾德之舌——那是紫罗兰的一个品种。在魔药中加入这种草药,可以让魔药变成无法进入仪式时间的疗伤药。”
西列斯微微一怔:“无法进入仪式时间的……疗伤药?”
“简单来说就是魔药失去了本来的作用。”格伦菲尔说,“但是却获得了十分强大的疗伤效果。这种魔药已经被第三走廊以及往日教会那边的骑士团,还有公国的军方警方,订购了一大批。”
西列斯说:“那已经不算是魔药了吧。”他不禁说,“魔药怎么会拥有这种效果?”
格伦菲尔说:“有人猜测,这可能是因为魔药中时间的力量,让肢体恢复了曾经健康的状态。回溯的力量……他们是如此猜测的,但是无法证明这个想法的正确性。”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便说:“所以,人们怀疑……当然,是在我这样专业的魔药领域内部,一些研究者认为,魔药不应该仅仅只是用以仪式时间,还有其他的复杂的效果。”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我明白了。他们希望,仅仅只是依靠魔药,就可以获得仪式的力量,而不是人们亲自去复现过去发生的事情。
“就像是……一种无害的封印物?”
格伦菲尔怔了一下,然后立刻说:“你说的没错!一种无害的封印物!真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种形容方式!是的……魔药,封印物!
“西列斯,你真是一个天才!就像你说的那样,既然艾德之舌可以让魔药变成疗伤药,那为什么不会有其他的一些加码物,让魔药拥有更多的效能!”
西列斯慢慢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不知道是否因为沉默纪神明陨落的关系,所以陷入了一种中断的、混乱的、十分稚嫩的状态之中。
力量的运用仍旧在发展,体系的脉络仍旧在建立。任何一名启示者都有可能青史留名,仅仅因为他们的少许灵感爆发。
西列斯的说法让格伦菲尔突然产生了巨量的灵感,他低声喃喃着一些西列斯闻所未闻的名词,估计是一些加码物材料的名称。
隔了片刻,格伦菲尔拍案而起,说:“我得去实验室一趟!西列斯,未来一段时间我恐怕都会在研究这个课题,或许我们得过段时间再见面了。
“如果有什么急事,到西城的古董书店来找我,那后面就是我的住处和实验室。其他时候就不必来打扰我的实验。等我研究出成果,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他这么说着,然后匆匆与西列斯告别,就离开了177号房间。西列斯被他的果决惊讶到了,只能与他说了声“之后联系”。
格伦菲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隔了片刻,他又突然探出一个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严肃地对西列斯说:“西列斯,我的学生,你是我见识过的,绝无仅有的天才研究者。”
西列斯心想,那是因为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并且拥有无数开放的纷繁信息、虚构的力量体系作为知识基底。
他有些好奇格伦菲尔究竟想说什么。
格伦菲尔继续说:“所以……关于你的课题,或者其他任何可能有用的灵感。无论有多么艰难,无论有多少人反对,”他严肃地说,“请一定要继续下去。那会拯救许许多多人。”
说完,他就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西列斯怔在那儿,不明白格伦菲尔为什么又提到了他的课题。他琢磨了一会儿,才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这与格伦菲尔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个人有关。而格伦菲尔在未来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担心西列斯在这段时间里遭到打压和排挤。
又或者……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这种压力可能已经出现,而随着格伦菲尔的暂时离开,这种压制可能变得更加夸张?
光就他的课题——消除启示者的精神污染——而言,这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偏偏,他当初提及理论的时候,将人的意志与神的意志对立,并且认为人的意志可以抵抗神的意志。
这一点就足够让历史学会的某些高层十分敌视他,以及他这个课题。他们或许认为,西列斯的最终目的是想要推翻神明的权威。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略微头痛地捏了捏鼻梁,思绪转到了自己的课题上。
在九月底的时候,他曾经进行过一次实验,用以验证“借用过去的自己的力量”可以帮助启示者比对自己现在与过去的状态,从而确认自己受到影响的部分在哪里,借此消除受到污染的部分。
许多启示者受到污染而不自知,因而也就错过了消除污染的契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泥足深陷。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他们意识到污染前后的区别,那恐怕会是非常好的解决污染的办法。
一个仪式、一个时轨。一个锚。让他们可以认清自己。
这是西列斯能够想到的,最为折中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尽可能提升自己的意志,但是西列斯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提升启示者的意志。
在那一次实验之后,过去的几周里,西列斯又进行了两次实验,参与实验的启示者数量总共有十人左右,随机挑选,最终的结果也不出所料。
因为不像第一次实验那样,两名启示者所使用的时轨本身就与他们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所以后续的两次实验,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表现出污染程度的明显减少。
另外三分之一隐约有感受到区别在哪儿,但是污染程度并没有发生变化。最后的三分之一则什么感觉都没有。
当然,样本数量还太少了,不能说有足够的说服力。
不过,贝洛主管在得知了这样的结果之后,似乎想要在历史学会内部大规模推广这种“复现自我”的方式。上周六的时候,他说下周会讨论出一个结果。
这种大规模推广的构思,恐怕得经过长老会的讨论和决议才行。
但是格伦菲尔这个态度……
在过去的几周里,格伦菲尔都没怎么跟他说课题的事情,似乎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他好好研究、得出一个足以应付得过去的成果,那就足够了。
但是,情况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仅仅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高层?
或许格伦菲尔也不知道情况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但是那个人出现了。这就会带来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站起来,去了研究部的走廊,找到贝洛主管。
贝洛主管正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怔怔地发着呆,似乎不久前也有人来与他谈话过。西列斯走进来之后,他望向西列斯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这幅表情,一下子让西列斯明白了过来。
他静默地坐到了贝洛主管的对面。
贝洛主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很抱歉,你的课题被冻结了。”他停了停,“有一个选择是,你可以让其他人接手你目前的研究成果,后续研究的最终结果发表的时候,也会带上你的名字。
“但是你不能参与后续的实验。并且……在短期的研究过程中,你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课题中。”
简单来说,这个选择就是将西列斯完全踢出这个课题的研究行列。即便最后的结果会带上西列斯的名字,但恐怕也只是一个“灵感提供者”,一个“先驱”。
类比来说,他不可能成为最终成形的论文的“第一作者”,甚至可能只是“感谢名单”里的一员。
贝洛主管像是也明白这个选择的本质,所以他停了很久,才继续往下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是说……这样的选择……那么,这个课题会被无限期中止……冻结,或者说。”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
贝洛主管又说:“至于大规模推广那个仪式……短期内不太可能。当然,长期来看……”
“如果我的名字、理论与这个课题无关了,那么这个仪式就可以推广了,是吗?”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
贝洛主管的目光颤抖了起来。隔了片刻,他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是这样,没错。”
西列斯保持了片刻功夫的沉默。
贝洛主管说:“我很抱歉。”
“不,这并不怪您。”西列斯平静地说,“是我的疏忽。”
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在这个真正拥有神明的世界上,来自地球的异乡人的观念,实在是太过于格格不入。
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就已经踩上了某些大人物的雷区。他正在挑战那些家伙的底线。
现在看来,他居然还能安安生生地将这个课题研究上几个月,这已经有些不可思议了。
当然,他不禁想,或许他们就是希望看到他研究这个课题——研究出结果也好,研究出问题也好。无论如何,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启示者……
在他得到些许的成果之后,果真,这个课题就不属于他了。
他此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自从他提出这个课题之后,无数人都告诫过他、提醒过他,在他得知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就更加有了一丝预感。
但是……
西列斯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沉闷的情绪,他无声地叹息着。
“那么,您的选择是……”贝洛主管的声音有些轻。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让其他人来接手这个课题吧。”
贝洛主管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西列斯的回答会是这样,他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反问说:“什么……您的意思是?”
“让其他人,继续研究这个课题吧。”西列斯说,“这足够让所有启示者都受益的课题,不应该就这样停滞和中断。”
“您……我真没想到,您怎么会愿意……”贝洛主管语无伦次地说,“您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太过于高尚了……”
他的声音慢慢放轻,目光近乎悲哀。
西列斯心想,不,他只是做出了一个合适的选择。
失去研究这个课题的权利,西列斯当然感到遗憾与不满。在来到贝洛主管的办公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事态会一下子发展到这个极端的地步。
不过,现实如此。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24岁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来自地球的异乡人足够年长与成熟,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做出的选择是什么。
因为不满而赌气,拒绝其他人插手他的研究成果?
这是一个足够实用、可以拯救无数人的课题。西列斯做不到因为自己与某些大人物的观念矛盾,就让普通的、无辜的启示者失去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反问:“如果我同意这个方案,那么会是谁来接手这个课题?”
贝洛主管说:“伯妮塔·阿斯顿女士。您知道,她本来就在研究灵魂相关的课题。”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他说:“这没问题。我乐意请阿斯顿女士接手我的课题。”
贝洛主管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诺埃尔教授,我想,或许我可以为您争取……”
“不,贝洛主管。”西列斯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没必要让贝洛主管参与进来。
贝洛主管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他徒劳地放弃了。
他枯坐在那儿,隔了片刻,悲哀地说:“您明白吗?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如同我妻子去世的时候……如同她饱受折磨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请原谅我的无能。”贝洛主管轻声说,“过段时间,我恐怕也要离开历史学会了。”
西列斯吃了一惊,他想说点什么。
贝洛主管摇了摇头,阻止了西列斯的话。他说:“即便您不在意,又或者说,您足够高尚,不与他们计较……但是,我已经感到了许许多多负面的情绪,在这么多年里。”
西列斯说:“我能明白,不过……”
“我该在我太太去世的时候,在我无法为她的离开而做出任何举动的时候……就离开历史学会。”贝洛主管说,“您的事情令我下定了决心。”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片刻。
西列斯突然说:“主管,请您为我解惑。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候?”
他的课题研究已经进行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即便他得出了一些成果,但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刻?
那名大人物……难道他以前不知道西列斯的课题吗?
“有一名长老……因为你的课题而大发脾气。”贝洛主管用一种疲惫的语气说,“我在会议上提议全历史学会内部推广您的仪式,但是他突然一下子就反驳并且发难。
“他似乎认为,您过于年轻、资历浅薄,即便您的这个课题真的十分有意义,但也不应该由您亲自实验。况且,您还冒犯了神明——按照他的说法。
“在上午的会议中,没人以他那样坚定的态度反驳他的观点,希望将您的课题保留下来。或许他们觉得,这只是一个课题,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换一位研究者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最终……”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位从前未曾注意到西列斯课题的长老……在今天上午的会议?那么,这名长老很有可能就是格伦菲尔遇到的那位,足够保守的老顽固。
西列斯说:“您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贝洛主管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说:“可以。那位长老的名字是克拉伦斯·德怀特。”
西列斯一怔,然后确认说:“德怀特?”
贝洛主管点了点头,并且说:“就我所知,克拉伦斯·德怀特长老在历史学会内部资历深厚,并且曾经也亲自主导过一部分的课题。”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本人就与研究部的关系十分紧密。”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这位长老可以直接插手研究部的内部事务。
不过真正引起西列斯注意的,并非这位长老在历史学会的地位。
德怀特?他想,苦难记事社团的社长霍雷肖的姓氏,同样也是德怀特。
他不由得问:“这个姓氏很常见吗?”
贝洛主管看起来不太明白他的困惑之处,于是他说:“并不常见。就我所知,拉米法城内的德怀特家族,就只有一家。”
西列斯心想,那么,这位克拉伦斯·德怀特先生,就是霍雷肖·德怀特的长辈?
怪不得霍雷肖是启示者,怪不得霍雷肖的性格会是这样……家学渊源?那么他为什么会对信徒的“自我约束”产生兴趣?
一名足够保守、足够笃信神明的威严的……启示者?
西列斯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个念头。
贝洛主管说:“我能明白您的想法……不过我想,即便您知道了那位长老的名字……”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您不必担心,我没有与他敌对的意思。”
就算有,他现在也打不过这样资历深厚的启示者。连格伦菲尔都只能气冲冲地与他抱怨那个讨厌的家伙。那恐怕应该是与格伦菲尔的老师同等级的人物。
只不过,西列斯起码知道了其中一位针对自己的长老。先记着再说。
贝洛主管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随后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或许我提出这样的话题有些冒昧,不过……”他停了停,“您觉得启示者的力量,实际上带来了灾难吗?”
西列斯说:“我并不这样认为。”他望着贝洛主管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力量仅仅只是力量。使用力量的人才决定了力量的善恶之分。”
贝洛主管沉默着。
西列斯说:“您研究出了魔药纯净度的概念,不是吗?我想,您也十分喜爱这样的力量吧。”
如果不是这样,那年轻时候的贝洛主管恐怕也不会深入研究下去。仅仅将启示者作为一种职业、一份可供利用的力量,那就足够了,而不是参与研究课题之中。那足够枯燥、足够无趣。
爱德华·贝洛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地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您让我想到了我年轻时候的事情。”
他喃喃说:“在我的妻子未曾离去、在我还没有当上研究部主管的时候……那些事情。那些过去。那正是启示者的力量来源。”
西列斯望着他,带着一点后知后觉的迟疑。
贝洛主管笑起来。他苍老的面孔上只剩下皱巴巴的皮。他说:“请原谅我,诺埃尔教授。我不能为您带来更多了。我无法为您保留这个课题。”
西列斯微怔,随后叹了一口气:“请不要责怪自己,贝洛主管。”他想了片刻,然后说,“我能够明白您的难处。”
贝洛主管沉默地摇摇头。
西列斯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隔了片刻,贝洛主管开口说:“如果您愿意的话,等这事儿过去了,您可以参与研究部中其他的课题,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西列斯点头,心想,那估计得等一段时间了。
他谢过了贝洛主管的好意,然后与贝洛主管告别,起身离开了。
西列斯想着是否应该去拜访一下伯妮塔·阿斯顿女士,不过他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离开研究部走廊的时候,恰好撞上了他的助理安奈林。安奈林看起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西列斯带着他去了450号房间,在办公室里告知了安奈林发生的一切。
安奈林一脸震惊与难过,他近乎悲哀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
西列斯说:“时间总是复杂的。它的力量可能带来智慧,也可能带来顽固。”
安奈林沉默着。
西列斯说:“别这么悲伤,我还会参与研究部其他的实验,到时候仍旧需要你成为我的助理。你还乐意吗?”
安奈林立刻说:“当然。教授,他们迟早会后悔这么对待您。”他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西列斯反而微笑起来。他没这么天真,但也因为安奈林这样的说法而感到了些许慰藉。他与安奈林告别,离开了历史学会。
他已经意识到,最早仅仅只是惊奇于启示者力量神奇的那段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至于心灰意冷,但也有些意兴阑珊,便沿着阿瑟顿广场附近的林荫道走了一段时间。雨水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西列斯找了家餐厅避雨加上吃饭。
热闹的餐厅里,他听见客人们正在讨论十月集市的事情。
他想到昨天在地图商店听玛帕女士说的事情,以及现在身处无烬之地,安危不明的阿方索、伊曼纽尔,乃至于卡贝尔教授和他的助教,不由得心中一动。
吃过饭,他便去了拱廊街区。
即便阴雨绵绵,但是十月集市一如既往地热闹。这已经是十月集市开始的第四天,许多人们都已经十分清楚,自己应该去哪儿,买什么。
西列斯就没那么了解,他在模糊肮脏的玻璃拱廊之下,随意地浏览着商品。
不久,他来到靠近左上角表演区附近,并且在这儿遇到了一位独自摆摊、衣着褴褛、神情窘迫的男人。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但是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
西列斯便走了过去。
“下午好。”他说,“您这儿卖什么?”
男人抬起头,死气沉沉地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说:“我来自无烬之地。这儿都是无烬之地的东西。”
西列斯便垂眸望向了摊位上的那些货物。
有一些不明来源的物品,但是西列斯是不敢购买这种东西的,指不定就是已然失控的时轨,又或者携带旧神污染的东西。
最后,他将目光放到了摊位一侧的几本笔记本上。那看起来像是人们的游记,但是也有的已经破烂不堪,像是被什么野兽啃咬过一样。
摊主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便介绍说:“这是我的同伴们的手记。”
“你的同伴?”
“他们已经死了。”摊主干巴巴地回答,“我将这些东西卖掉,用来凑齐回家的路费。”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问:“这里面有地图吗?”
“地图?”摊主愣了一会儿,隔了片刻,他说,“我这儿有一份无烬之地的地图。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光了,所以我打算回家。这份地图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大腿,就像是在说服自己下定决心一样。
最后,他说:“您可以从我这儿得到这份地图,但是您得把这些手记也买下来……我是说,您既然打算去无烬之地,那么这些东西会对您有用的。”
他还想说什么。
不过西列斯已经问:“这些手记,一共多少钱?”
摊主愣了一下,然后狂喜地说:“五十个公爵币……不,三十个!”
西列斯没有还价,从钱包里抽出三张十币钞,递给了摊主。摊主看起来有点惊讶,麻木的目光中逐渐亮起了一种微妙的意思,他像是想后悔,以为自己叫价低了。
不过最后,他还是承认了这个价格,将那些手记推给西列斯,并且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
他说:“这可是我从一位商人那儿那儿收购过来的,听说来自于一位强大的探险者……”他嘟囔着说,“不过,唉……无烬之地终究不属于我。”
他将地图递给了西列斯。
西列斯稍微展开看了一眼。他瞧见纸张上粗粗的铅笔痕迹,标识着路线和特殊地点,以及右下角一个落款。那并不是康斯特公国的语言,但的确是个名字。
如果按照音节翻译一下的话,那就应该是……
琴多·普拉亚?
西列斯心想,这就是这幅地图的绘制者吗?一位强大的探险者?
不过,一位真正强大的探险者有时间绘制这种地图吗?这名探险者不会是被不良商贩诈骗了吧……西列斯有些哭笑不得地想。
西列斯将这些收获放进包里,想了想,便问:“您刚从无烬之地回来吗?”
“是的。”摊主说,“您打算这时候去无烬之地?我劝您等过了这个冬天再说。要知道,最近无烬之地的探险者跟疯了一样,正如痴如狂地追寻着那些不可思议的传说呢。”
西列斯说:“不存在的城市?”
摊主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没想到您居然知道这事儿。没错,最近这个传闻可引得无数人涌向了格拉斯通。
“当然,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怎么了解,当我离开的时候,人们正寻找着更细节的线索呢。”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向摊主道谢,然后离开了这个摊位。他没能找到其他在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正在摆摊,便来到了左上角空地的表演区。
雨棚已经搭好了,整片区域的光线越发暗淡阴沉了。
突然地,西列斯皱了皱眉。
他瞧见正在表演的小丑,以及那一大一小两个帐篷。而与此同时,他也听见了一些古怪的、令人疑心的声音。
他不由得瞥了那个小帐篷一眼。
周围人若隐若现的目光,以及一些有心之人脸上的笑容,都昭示着那个小帐篷的真正用意。绝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们,都心不在焉地看着小丑卖力的表演。
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却都不由得被那个小帐篷吸引了。
还有一些年轻的小姐和年长的女士,她们露出震惊且不安的表情,匆匆走过了这片表演区。
西列斯深深地皱着眉。
这种场合……西城的确有。他未曾在东城见到过。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十月的诞生集市上……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西列斯瞧见两个男人走进了那个小帐篷,更加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
他想了想,从小帐篷的对面的绕过去,走到了大帐篷的门口。他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并且闻见了一阵熟悉的肉香。
他怔了一下,陡然意识到他曾经在哪儿闻到过——美食小镇。
就在这个时候,大帐篷的深处匆匆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他身上带着那种肉香,脸上有一种压抑的怒气,匆匆瞥了西列斯一眼,确认自己没见过这个家伙,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西列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这家伙——比尔·博蒙特。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一位负责人,以及,美食小镇的负责人。
他的领口还佩戴着那枚胸针。胸针的图案仍旧是一端落下的天平。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真该死!”帐篷的深处传来一阵狂怒的谩骂声,“我们并不指望在这种地方……做这事儿……你不觉得……疯了!真是疯了!”
一个女人,穿着绣满了星星的长裙,像是一名占星师一样,同样怒气冲天地往外走。
她瞧见了西列斯,脚步不由得放缓了,她问:“您是?”
西列斯迟疑了一秒,然后说:“我打算冬假去往无烬之地探险。听闻你们来自无烬之地?”
“哦。”女人的表情缓和了一下,下一刻又变得复杂起来,“您不必来向我们打听消息,我们也只是在无烬之地讨生活罢了,赚些钱,指望着早点回到自己的家乡……”
“……既然你知道我们是为了赚钱,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一个瘦高的男人追了出来,“海蒂,难道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事儿赚钱!我们在外面都是这么搞的!”名叫海蒂的女人突然一下子爆发起来,她声音尖锐地反问,“可在无烬之地赚这种钱,和在拉米法城赚这种钱,情况可完全不一样!”
小丑结束了表演。
一旁等待着的驯兽师牵着狮子模样的大型动物往前走。
小丑往大帐篷这儿来。他探头探脑地在小帐篷那儿停了停,然后才遗憾地摇摇头,嘟囔着说:“没用……真没用……”
瘦高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沉下了脸:“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已经答应了!即便你认为这事儿会让我们被康斯特官方盯上,可你以为那名商人就会同意我们就此退出吗!”
占星师海蒂在这一刻苍白了脸色。
小丑在旁边摇头晃脑,小声说:“太晚了,来不及了。”
海蒂于是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是的……或许是我太晚才意识到这一点。”她深深地望了望那个瘦高的男人一眼,然后离开了。
瘦高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她的离去,而是望向了西列斯:“客人,我听见,您是想打听无烬之地的事情?抱歉,让您看了笑话。我现在恐怕……”
“这没什么。”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然后与他告别,转身离开了。
他其实挺想找到那个名叫海蒂的占星师,问问她都知道些什么,但是十月集市人头攒动,他朝着海蒂离开的方向走了两步,不久便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女占星师的身影,便只能遗憾地放弃了。
当然,仅仅只是刚才旁听到的那些信息,就让他旁观到整件事情的缩影。
这个马戏团是由那位名叫比尔·博蒙特的商人召集过来的,而他们之所以在十月集市上做这种不太合法也不太道德的生意,同样也是那名商人要求的。
除却那个瘦高的男人——西列斯怀疑他就是马戏团的团长——马戏团的其余成员,在来到拉米法城之前,并不知道小帐篷是用来做什么的。
当然,他们在无烬之地的时候的确是做这种生意的。
可拉米法城当然不一样。海蒂就担心马戏团因为做这种生意而被官方抓获,而商人以及那名马戏团团长似乎已经利益熏心……利益?
真的是为了利益吗?
比尔·博蒙特本身就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这段时间里应该赚得盆满钵满。这还是合法的生意。而他原先是食品行业的。
他为什么要突然走出自己原先的事业版图,突然联系了一家马戏团,让他们来到十月集市做这种生意?
就算赚钱,他难道不担心……
不,不对。西列斯想,不能从这个角度来说。
他现在已经确定格雷森食品公司是有问题的,至少有一些不太正常的因素掺杂其中。在这种情况下,比利真的是为了赚钱,才让这家马戏团来到拉米法城的吗?
格雷森或许象征着食欲和贪婪。而发生在那个小帐篷里的事情……
西列斯曾经将美食小镇上发生的事情,归结到两位可疑的神明身上——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
而现在,西列斯越来越倾向于后者。
贪食。暴欲。这两个神格的说法,简直完美概括了发生在美食小镇,以及那个小帐篷里面的事情。所以,吉米所说的,那个被贴在天花板上的,戴着厨师帽的奇怪男人的画像……
贴米亚法的神位正是“晚宴的主厨”,不是吗?
西列斯独自在十月集市的巷道中行走着,思索着。最后,他想,他既希望这一切是巧合,又希望这一切并不是。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为什么康斯特公国官方任由马戏团在十月集市做这种生意?这当然是不够合法的。
此前伯特伦·费恩曾经跟他说,这一次十月集市的筹备过程十分混乱。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马戏团和格雷森的想法才会得逞?
可之前达雷尔不是说,历史学会的第三走廊正在严查十月集市的参与者?他们怎么也没有发现问题?
……又是某位大人物?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居然觉得这个猜测挺有可能的。毕竟,就他目前所知,康斯特公国官方高层,真的存在一些旧神追随者。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离开了十月集市。搭乘公共马车路过警局的时候,他想了想,便下了车,去那儿和一名警员说了说马戏团正在做的事情,这才感到轻松起来。
随后,他重新乘上公共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了拉米法大学。
公共马车的颠簸让西列斯很快没有心思想东想西。等他抵达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他也彻底冷静了下来。
今天发生在历史学会以及十月集市的事情,如同流水一般在他的大脑中流淌而过。他回顾着、思索着,但是在回到三楼的书房之后,他收敛了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一件事情上。
无烬之地的地图。
他现在手头有两份地图,一份来自于玛帕商店,一份疑似来自于一位名叫“琴多·普拉亚”的强大探险者。
西列斯将两份地图全都展开,摊在书桌上,静静地查看起来。
前面一份地图更为完整、庞大,后面一份则小巧得多,似乎集中展现了格拉斯通的其中一块区域。
西列斯首先仔细看了看前者。
博内特版本的地图有一种十分典雅、古朴的气质,微黄的厚重牛皮纸的边缘处,甚至绘制着精美繁复的花纹。按照玛帕女士的说法,这个版本的地图经过了许多次的修订,整体已经趋于完备。
地图的中央位置是无烬之地,周围则排列着各个国家。这幅地图的比例尺并非严格按照实际情况,而是将无烬之地的土地放大了许多。西列斯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来审视费希尔世界的大体形貌。
他知道这个星球的大小应该和地球差不多,星球的远处同样拥有一颗明亮的恒星。费希尔世界的土地面积似乎比地球大得多,没有太多的海水。
当然,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大海,按照历史记载来说的话,应该都被迷雾覆盖了。
雾中纪这几百年里,有部分海面的迷雾消散,让人们能够回到这些区域。但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仍旧有面积庞大的海洋受到迷雾的侵扰。
即便迷雾消散,现在的海洋中似乎也仍旧蕴藏着许多危险。这一点与无烬之地中的盖恩斯德地区的情况差不多。无数的怪物,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隐藏在那沉寂的海面之下。
在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西列斯可以看到,在整个枯萎荒原的北面,似乎就是大片的海洋。有一部分已经显露出来,但更远处的则被迷雾覆盖,所以人们并不知道海洋的尽头是什么。
他想到了曾经在《旅途之上》这本书中提及的,海边灯塔的住民告诉雅各布·法利的信息。
雾中巨蛇、巨鲸化岛、北方乐土。
他想,那就会是在枯萎荒原的北面吗?
当然,也可能是在南面一些的地方。毕竟,南面的土地似乎才更加担得起“北方乐土”这个称呼。那可能才会不受北风的侵袭。
枯萎荒原的北面是海洋,南面则是群山与丛林。迷雾同样覆盖了山脉的另外一侧,让人们完全不能知道那边究竟是什么。
地图的右侧,也就是枯萎荒原的东面,西列斯瞧见了堪萨斯公国、康斯特公国等名称。康斯特公国更加东面一些,位于堪萨斯的东南面。
至于枯萎荒原的西面,西列斯瞧见了其他几个国家的名字,其中有一些是陌生的,有一些是在报纸上见过的名字。
有一些国家实际上位于康斯特公国的东面,与其接壤,但是在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并没有明显标识出来。这毕竟是无烬之地的地图,以无烬之地为中心。
另外一个国家的名字则孤零零地位于地图的东北面,那就是伊曼纽尔曾经提及过的,崇拜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的半岛国家,米德尔顿。
西列斯大体看了看这些围绕在无烬之地周围——又或者说,无烬之地围绕着它们——的国家名字,然后望向了地图中央的枯萎荒原。
枯萎荒原是不受迷雾覆盖的大片荒芜土地,这是总的来说。具体到地图上,仍旧有许许多多的迷雾团覆盖着部分土地,这让整个地图都显得支离破碎。
而在这些迷雾周围,则有无数的线条,就如同地球上的地理地图上的等高线一样,标记着土地的安全性——从高尔斯沃,到格拉斯通,到盖恩斯德。
在右下角的地图标志说明上,这种线条被称为“安全线”。
总的来说,高尔斯沃位于枯萎荒原中央偏东南面一些,那是一块挺大的土地。西列斯瞧见有铁路网从那儿通往不同的国家。
格拉斯通则十分零散地分布于各处。盖恩斯德同样如此。
在一些盖恩斯德的地区内,西列斯瞧见地图绘制者以一些野生动物的形象标记着这里的危险之处,其中不乏一些看起来就十分古怪、像是在传说中才会出没的神秘生物。
其中一些标记的旁边打着一个小小的问号,像是在说这个地方的危险性存疑。
这张博内特版本的地图所蕴藏的信息十分庞杂,西列斯没有细看,很快就将目光转向了另外一份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