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海蒂女士离开之后, 西列斯也无法摆脱那个想法带来的阴影。
……“阴影”。真要命,现在他都不怎么喜欢使用这个词儿了。
他想到的那个关键的问题就是,他最早与“阴影”接触的时候, 就是深海梦境中高大人偶身上缠绕着的蛛丝, 以及,他直视腐烂的星星的时候,从星星眼球里爬出来的蜘蛛。
但是自那之后,他在现实中寻找到的, 与“阴影”有关的相关资料, 却从未提及过蜘蛛、蛛网这回事。
真要说的话,当他想到自己拥有的命运的力量的时候, 倒是时常使用“蛛网”这个比喻, 因为他们所有人的确都如同命运之网上的猎物。
但是, 当蛛网与“阴影”产生关联的时候,意思显然就发生了改变。
西列斯认为那或许是某种力量表现形式。
蜘蛛总是在角落阴暗处结网,而“阴影”似乎也总是喜欢藏身于暗处。或许, “阴影”的力量表现形式就与蛛丝、蛛网有关。
但是西列斯无法忽略自己刚才产生的那个灵感。
他的大脑中曾经数次闪过这个灵感,而这一次, 他终于捕捉到了。即便骰子没有给出任何的提示,但是他仍旧有一种隐约的预感:这个灵感相当重要。
蛛网。星图。
腐烂的星星眼球里爬出了蜘蛛。他想到这个意象, 并且惊异于自己居然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意象的含义。
不久之前,当他在金斯莱的风暴中望见“阴影”与深海孤岛上的祭祀的时候,他经历了一次意志判定。
当时他发现, “阴影”所对应的意志数值, 似乎比露思米那一次意志判定对应的数值, 高一点。
而高出的那一点, 恰巧就是失败与大失败的距离。
换言之, 如果露思米望见“阴影”,那么祂将迎来一次神明意志的大失败。
当时西列斯想到了这一点。而他没有想到的一点就是,如果这一次的大失败真的发生了,那么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件事情真的已经发生过了。而结果就是——腐烂的星星眼球里爬出了蜘蛛。
露思米的意志彻底溃败,祂成为了蜘蛛孵化的躯壳和巢穴。
眼球。西列斯不禁想。眼睛的作用只有一个,望见。
所以,露思米望见“阴影”,祂的眼睛一瞬间腐烂,蜘蛛鸠占鹊巢,长在了祂的眼睛里,最后,现身于世。
这是一个崭新的,用以分析发生在深海梦境中那一幕的角度。
而另外一件,或者说,真正将西列斯的思路引向这里的事情,也就是,星图与蛛网。
在形式上,这简直就是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相似之处。同样是网状、同样是星星点点交织,同样,处于黑暗之中。
概念上的相符是否也是露思米溃败的其中一个原因?
况且……星图。
西列斯不禁想,“蜘蛛”,也就是,“阴影”,会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的神明吗?是从那茫茫无尽的宇宙而来的“外神”吗?
对于他来说,经过他的故乡地球的文化熏陶之后,得出这种猜想并不显得困难。
他此前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是因为他始终以为,“后来的神”如同安缇纳姆一样,是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但仍旧是属于这世界的神明。
但是,这也有可能是“之后来到(这世界)的神明”,不是吗?
西列斯自己也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穿越的真实原因。而他之前就想到过,他的故乡地球就是他的后盾,是他之所以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拥有高达90的意志属性的根本原因。
既然他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为什么其他的存在不行?
而即便他对费希尔世界毫无恶意,但是,为什么其他的存在就非得是善意的?
……那是外来的神明吗?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一阵不安。
之前,骰子就曾经跟他说过,他们希望他能够拯救这个世界,而对抗“阴影”就是拯救这世界的一部分。
曾经西列斯难以理解,为什么非得需要他来做这件事情。为什么安缇纳姆做不到?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性。
或许,只有外来的神才能对抗外来的神?
他怔了片刻,然后回过神。初春的寒风拂过他的脸颊。琴多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目光关切地望着他。
“您想到了什么?”注意到西列斯回神,于是琴多适时地询问了他。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终说:“一个有些令人意外的猜想。”
他没想过“阴影”可能是这世界之外的神。而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么许多过往的猜想或许就得稍微变一变了。
比如,为什么“阴影”会来到这个世界?
骰子曾经说,费希尔世界与地球的关系比他想象中更加紧密,当他拯救费希尔世界,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拯救地球。
如果“阴影”真的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的神,那么的确有可能与地球产生关联,甚至,祂有可能去往地球。西列斯心想。
琴多等了片刻,意识到西列斯并不打算多说什么,便问:“是没法轻易分享的猜想吗?”
“或许。现在这个想法还无法得到验证。”西列斯说,他望了望天空。
现在天色明亮,看不清遥远的星空之上的星辰。可是,那的确存在,浩如烟海。星河是否会如同瀑布一样泼洒在人们的头顶?
隔了片刻,他说:“这宇宙相当大。”
琴多怔了一下,同样下意识望向了天空。他看了片刻,然后嘟囔着说:“什么都看不出来。”
西列斯失笑。他摇了摇头,转而说:“别想那么多了,我自己也是。或许,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猜测。无论如何,我们先去藏书库吧。”
他想要利用阅读的愉快来消解这种复杂沉重的情绪。
琴多便亲昵地抱了抱他。他说:“那就好。我感到您刚才一直心事重重,让我十分担忧。或许那些问题的确相当重要吧,但是您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他偏心得这么明显,让西列斯无言以对。
他们便来到了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那是这座古老宅邸的地下室,十分宽敞,灯光也相当明亮。即便在地下,但是防潮和通风工作做得相当好,西列斯并未感到潮湿或者沉闷。
他望见许许多多的书籍,都整齐排列着。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空着的,西列斯询问琴多之后,才知道那就是之前寄到拉米法城去的那些书。
而在这巨大的藏书库中,那部分书也只是九牛一毛。
他不禁感到了惊叹。他意识到,在费希尔世界,绝大部分的资料、档案、书籍,都在这样的私人手中,又或者,在往日教会那里。
这就带来了一定的信息流通上的困难。许多事情或许就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了时光的尘埃之中,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又或者,根本没人知道。
当然,西列斯也十分清楚,这是这个世界的现状决定的。如果真的让普通人去阅读那些古老的、神秘的手稿或者文献,那反而是相当不负责任的举动。
人们只能在这两个极端之间选择更为折中的办法。
就如同现在这样,一部分安全的书籍对外公开,一部分危险的书籍逐渐成为禁忌。等到雾中纪拥有更长的发展时间,那么或许人们也真的会逐渐遗忘神明的力量。
……可惜的是,“阴影”仍旧在暗中蠢蠢欲动。并且,骰子曾经说,祂正逐渐失去耐心。
西列斯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跟上琴多的脚步,欣赏并且观察着这些古老的收藏物。
他们从年代最古老的那一部分藏书开始。
琴多介绍说:“这里有相当一部分的书籍档案,使用的是根本无法辨认的古文字,我也没法阅读其中的含义,这相当遗憾。”
西列斯非常同意这一点,他饶有兴致地问:“这里拥有帝国纪以前的资料吗?”
“似乎也有一部分,不过不是很多。”琴多说,“而且那过于古老了,即便有一些留存的资料,大多也残缺不全。”
西列斯不禁点了点头。他想到了当初往日教会那边送过来的“血裔”相关的资料,其中甚至留存了一些神诞纪时期的资料。
这一点相当令人惊讶,考虑到这个世界古老而漫长的历史。
不过,往日教会的背后站着过去与历史之神安缇纳姆。以这位神明的神格来说,他们拥有那些古老的资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西列斯感到,他心中的某些问题和困惑,或许也可以从那些资料中得到解答,如果他能从历史学会那边得到更多的资料的话。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古老纪元之后,就是帝国纪和沉默纪的相关资料,这也是普拉亚家族留存数量最多的书籍和资料。
关于这一点,西列斯忍不住问:“没有阴影纪的资料吗?”
琴多摇了摇头,他说:“我曾经也问过这个问题。尽管普拉亚家族诞生于阴影纪,但是那时候的资料全都已经散轶了。家族档案上对于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记载。”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
他想,普拉亚家族诞生于阴影纪,那就很有可能是在李加迪亚踏上旅程之前的那段时间里。
而在李加迪亚离开之后,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普拉亚家族与李加迪亚的信徒断开联系,同时也遗失了很大一部分当时的资料。
这的确十分令人感到遗憾。
但是阴影纪目前对于他们而言,仍旧是一个相当神秘的纪元,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才造成了如此之多的巨变,并且最终造成了沉默纪神明们的陨落,实在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他们继续往下走。
在穿过这层层书架、走过这些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的繁复书籍的时候,西列斯感到自己仿佛正走过时光,走过这世界漫长而宏大的历史。过往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缓慢展开。
那是一种相当令人沉迷的感觉。
即便不亲自阅读每一本书、每一页纸张的内容,即便只是这么悄无声息地走过,他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愉快的、时光与岁月的分量。
……接下来就是雾中纪的相关资料。这部分资料同样也数量庞大,并且因为年代更近,所以保存相对完好。
不过,由于这段时间里普拉亚家族已经来到了堪萨斯,所以这里保存的雾中纪资料绝大部分都是堪萨斯语言的,仅有的几本康斯特语言的,西列斯之前也已经看到过了。
他们大致浏览过整个藏书库之后,西列斯大脑中便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他没能多掌握几门语言?
他思来想去,想到那些人偶们都会多国语言,一时间便想到,他或许应该尽快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这样说不定在现实中,通过人偶的视角,他就可以读懂那些文字内容了。
现在他只能在梦境中让一号人偶成为传话筒,但是还无法在现实世界让人偶开口说话,更不用说是阅读文献资料了。尽管,他认为,人偶一定拥有这样的翻译器功能。
西列斯将这个念头记在心里。
……话又说回来,明明人偶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他却只想着让人偶帮他看书。这想法也不得不让西列斯心中划过一丝啼笑皆非。
时间差不多来到了中午,他们就先去吃了午餐。
随后,琴多便去寻找与“黑暗之海”“灵魂灯塔”等等意象相关的一些资料,而西列斯则随手挑了一本书,回到楼上的书房阅读起来。
他挑选的这本书自然是康斯特语言的,不过并非如今的康斯特语言。这是一本来自沉默纪的游记——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中有许多这样的游记,这十分符合这个家族的过往历史。
西列斯挑选书籍的时候,特地问了问琴多是否有关于这本书的印象。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普拉亚家族帮忙入殓的异乡人之一。因此,这本游记才会出现在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中。
事实上,许多被收藏的游记都是这样的来历。
这本游记的作者名叫菲利克斯·米切尔森。他出生于沉默纪早期,家乡就是现如今的康斯特公国附近,因此他使用的语言与康斯特语十分相似。
当然,西列斯也得费点劲才能读懂他都写了些什么,菲利克斯使用的语言可以说是古康斯特语,与现在的康斯特语或多或少有一点区别。
总之,菲利克斯出生的年代,最早的三位神明(埃尔科奥、翠斯利、胡德多卡)的陨落已经告一段落。人们听闻神明的陨落,感到这如梦似幻。
没人知道神明是否会继续陨落,也没人知道神明为什么会陨落。陨落的神明如同打碎了一面玻璃,让每个人的心里仿佛都凭空发出了一声巨响。
那是一个微妙的动荡的年代。表面上看,人类社会仍旧平平常常,但是巨大的风浪已经在酝酿之中。迟钝的人也必定能感知到周围一些神明信徒的异样。
那是一个暗地里进行着无数渎神行为的年代。
菲利克斯·米切尔森出生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他的父亲和母亲年幼的时候都被长辈带领着信奉神明,但是等他们长大的时候,神明却“能够”陨落了。
这件事情显然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们没有如同一些狂信徒那样坚决否认神明陨落的可能性,但是也无法继续维持心中的虔诚。
因此,明明父母都是信徒,但是菲利克斯却成长于一个近乎与神明隔绝的环境之中。
童年的往事在菲利克斯的游记中只是寥寥提及几笔。
不过,菲利克斯之所以踏上旅途,并且最终死于异乡,也或多或少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因为,他开始好奇那些“未被确认陨落但也已经无声无息”的神明,那其中就包括了李加迪亚。
而在那个时候,人们又往往有一种躁动的、不安于现状的心态。
菲利克斯也被裹挟其中。在成年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程。
那个时候,费希尔世界已经有部分区域被迷雾掩盖。那个时候的旅途同样显得危险,毕竟现在人们至少知道哪里存在迷雾;而那个时候,人们的出游完全就像是一场冒险。
菲利克斯去世的时候,他才刚刚三十岁出头。他去了南面的布斯山脉远足,却意外跌落山谷。他费尽力气从山谷里爬出来,但也重伤难愈,甚至来不及回家与父母见最后一面。
当时普拉亚家族正好驻扎在那附近,于是就帮忙收殓了尸体,并且按照菲利克斯的遗愿,将他的骨灰送回了家乡。
菲利克斯·米切尔森估计也是琴多曾经提及的,少数几个落叶归根的异乡人。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花费了一段时间翻阅了这本薄薄的游记。
他难免注意到康斯特语言的变迁。恐怕语言学家会十分喜欢这本书,因为这其中涉及到了文字的词义变迁和构词发展。
这本游记最大的文学价值,或许就是反映了沉默纪早期社会的微妙氛围。
在游记中,菲利克斯偶遇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他们都有着各自的信仰或是观念。比起一些书籍中十分刻板的信徒形象,这些信徒都相当有血有肉。
在关于神明的话题上,一些与菲利克斯相熟的信徒们,也会十分坦诚地提及自己的迷茫。有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信仰的神明了。
……那个时代的信徒或许是幸运的。西列斯心想。毕竟,那个时候,绝大部分的旧神还没有陨落,而肉眼可见的是,这些信徒短暂的人生中,恐怕也不会经历神明陨落的巨大变故。
他们不会经历那些亲眼目睹神明陨落的信徒的痛苦,那种信仰崩塌、观念磨灭、自我价值一败涂地、生活往自己头上倾倒垃圾的感觉。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也或许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将永远与真相隔绝,即便那真相十分残酷。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合上这本游记,望向窗外。
普拉亚家族古老宅邸的书房也有着漂亮宽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不得不说,这一点相当符合西列斯的心意。
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感到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冷静地转移思绪,想到这本游记中提及的一个微妙的地方——布斯山脉。
那正是翠斯利陨落的地方。
菲利克斯抵达布斯山脉的时候,时间是沉默纪190年,距离翠斯利的陨落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
西列斯不能说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相关之处。他只是感到些许的巧合,并且这种巧合出现在他的身边,总是令人感到微妙的在意。
难道菲利克斯坠落山谷,还会和翠斯利的陨落有什么关系吗?西列斯对此将信将疑,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漫长的时光也许能消磨一切。
不过,布斯山脉……
那是如今位于无烬之地南面的宏伟山脉,占地面积极为广阔,也被认为是费希尔世界的一大盛景。有不少游客会在选择旅游目的地的时候,考虑布斯山脉。
不过,游览布斯山脉也的确存在一定的危险性,因为那儿山壁陡峭,并且没什么安全措施和特定游览线路。
人们进入其中,如同进入巨大的迷宫,只能自求多福。
即便如此,仍旧有为数不少的人会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前往探险或者远足。前者选择一些从未有人经过的地方,后者选择一些安全常见并且人来人往的路线。
也有一些探险者将那儿作为是无烬之地探险的一部分,这就如同福利瓯海之于北面的无烬之地一样,布斯山脉之于南面的无烬之地而言,同样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所以,北面的福利瓯海拥有某个秘密的话,南面的布斯山脉是否也会掩藏着某个秘密?
西列斯如此怀疑,当然,这种怀疑总是会出现在他的心中。所以,他也没有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情绪中。
他从游记的相关信息中缓过神,然后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他注意到琴多还没有从地下藏书库出来,便打算下楼找他,不过正巧在楼梯上碰见琴多。
琴多捧着一大叠纸张档案。
“找到有用的了?”西列斯问,一边想上前帮忙分担一点。
“您别拿。”琴多说,“都是旧资料了,全是灰,别把您衣服弄脏了。”
说着,他快步走到客厅,将这堆资料放在桌子上,随后长出了一口气。他脱下了外套——外套上的确已经全是灰尘。
琴多说:“找到了一些相关的,希望能有用。”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应该说,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往的记忆。”
西列斯怔了怔,望着他。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也专注地望着他。
他说:“我曾经跟您说过……或者说,您应该也发现了,我相当不喜欢这地方,尽管这地方不可否认地组成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继续说:“我年幼的时候,那个老头子总是唠唠叨叨地说着这些书那些书,让我学习不同的文字、背诵神明范本上的内容……
“现在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记忆仍旧存在着。刚刚我去翻阅这些资料的时候,那些记忆就冒了出来。不是对于那些文字内容的记忆,而是……那段时间的记忆。”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说:“如果是您的话,肯定会用一种更浪漫的方式来形容吧。而我只会说,我想起了那些事情。”
西列斯摇了摇头,客观地说:“对你来说,那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琴多望着他,隔了片刻,说:“我能对您说一句话吗?”
西列斯一怔,然后说:“当然。”
“但是那可能不太得体。”
“所以你可以悄悄说。”
“谁也听不到的那种?”
“只有我能听见。”西列斯说,“琴多,这没关系。”
琴多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上前拥抱了西列斯。他低声说:“您真是太温柔了。”
西列斯困惑地说:“这就是你想说的,不得体的话?”
“嗯……希望您在另外一个场合别那么温柔。”琴多说,“我也期待着您摧毁我,将我重塑。我希望我能变成符合您心意的样子,而不是……”
“现在的你已经足够符合我心意了。”西列斯说。
当他听见前一句话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不过是琴多惯常的催促;可是当他听见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知道琴多的意思并没有那么简单。
琴多厌恶他的过去、他的身世,在一定程度上也厌恶着他所掌握着的力量。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同时也从一开始就限制了他的生命。
现在他感到李加迪亚的力量、普拉亚家族的势力,似乎是对西列斯有用的。而他本身,似乎没有。
当他望着西列斯的时候,他感到惶恐。他知道自己的爱将会被西列斯接纳,被他心爱的神明温柔地包容着。可是,那似乎是因为西列斯是个足够好足够好的人。
他宁愿自己是以西列斯的意愿而被塑造着的。
随着他们逐渐触及世界的真相,随着他们慢慢深入了解彼此,随着琴多向来期待的事情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琴多感到自己还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而西列斯注视着琴多。他的琴多。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涌动着复杂的、深重的情绪。隔了片刻,琴多像是不敢与他对视一样,下意识想要挪开视线。
“看着我,琴多。”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望向他。
“我爱着的是现在的你。”西列斯说,“如果你改变成另外的陌生的模样,我可不确定我会不会继续爱你。”
琴多怔怔地低声说:“即便那是按照您的想法?”
西列斯心中哭笑不得,但面上还是板着脸说:“当然。”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你明白我的想法,琴多。如果你指的是性格或者其他某些事情的磨合,那么我们当然可以慢慢来。
“但是,我不需要也不希望你按照我的想法,成为我心目中的一个假人。正如你想的那样,我不喜欢随意干涉他人的命运。”
琴多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倾身拥抱了他。琴多像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嘀嘀咕咕地说:“我是说我非常乐意您这么做。我想表明我的立场……我是说,我爱着您的方式。”
是决绝的、是坦诚的、是热烈的。是不顾一切的。
“……我明白。”西列斯低声说,他轻柔地抚摸着琴多的头发,那灰白色的头发编成的辫子。
他知道琴多仍旧在使用他亲手编织的那根发绳,即便那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甚至磨损得厉害。他将编织下一条发绳的计划暗自放进日程表里。或许等回到拉米法城,他就可以问问费恩太太。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沉默地思索着。
“但是,你现在已经很好了。”隔了片刻,西列斯说,“没必要再变成另外的模样来讨我欢心。如果你真的这么做,那将会适得其反。”
琴多像是点了点头,也像是在黏黏糊糊地蹭着西列斯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将额头抵在西列斯的额头上。他近距离地凝视着西列斯,但这么近的距离里,他们其实看不清彼此。
琴多说:“但是,我有时候宁愿这么注视着您,消磨时光,也懒得去搭理那些正经事。您不会因此而生气吗?”
恋爱脑。来自地球的小说家在心里想。
……感谢地球。他又想。他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做法和性格。
他说:“我乐意在无关紧要的时候纵容你这一点。”
琴多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在您说这话之前,我就知道您要说什么了。我的意思是……”
他望着他心爱的神明,然后低声喃喃说:“您真是太好了。”
他这么这么努力地爱着他,但还是感到那爱意还并不足够。他想用爱淹没他的恋人。
隔了一会儿,琴多依依不舍地说:“那么,您忠实的恋人兼信徒兼助教,将要去阅读那些该死的古老档案了。”
西列斯被他的语气逗笑了。
他吻了吻琴多的唇瓣,然后说:“别太有压力,琴多。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我感到您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当然,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只是……”琴多嘀嘀咕咕地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可是旧神啊。”
西列斯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也是神明。”
琴多怔了怔,然后说:“似乎也是。毕竟我们都已经掌握了神明的力量了。”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他知道琴多一时半会也不太可能摆脱费希尔世界现在这个时代的底色,况且他还是在普拉亚家族这样古板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琴多还无法像西列斯这样,以一种更为平等的姿态来面对那些神明。这是他的过往经历决定的。
当然不能说琴多有多么的尊敬、崇拜那些神明。只是他天然与西列斯这种对待神明的态度不同。他们毕竟——客观来说——并非是一个世界的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琴多也有着某种疯狂的基底,只是这种疯狂现在被西列斯约束了起来。倒不如说,他现在疯狂地、虔诚地信仰着西列斯。
对于琴多来说,他明显在混淆爱与信仰。而西列斯同样知道,这与琴多当初意志的一次大成功和一次大失败都分不开关系。
命运将他们两个扯在一起。
而在可控的范围内,西列斯也不太想过于强硬地改变琴多的观念。他知道那也是相当难以达成的,那很有可能——如同琴多所说的那样,摧毁他。
或许琴多正是看出了这一点,他意识到他与西列斯在观念上的差距,所以才如此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想法,希望自己能以西列斯的心意被塑造。
不过,西列斯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
况且,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失败到,需要彻底摧毁琴多旧有的观念与想法,才能让琴多跟上自己的脚步。事情的发展不会走到那一步,他如此深信。
他们还拥有足够的时间。
琴多挑选出来的那些资料,都是堪萨斯语言或者其他一些更为古老的语言,只能由琴多自己来阅读,西列斯爱莫能助。
不过,时间也不早了,他们就先去了餐厅吃饭。琴多去楼上换了件外套。等他下楼的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已经若无其事了。
他转而问起了西列斯接下来的安排。
这已经是3月15日。而拉米法大学3月22日就将开学,他们没有太多时间能够耗在堪萨斯。
西列斯便问:“我们回到拉米法城大概需要多久?”
琴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克罗宁城没有直达拉米法城的火车,所以我们恐怕只能搭乘马车,或者您乐意的话,我们也可以骑马,我来带您,那可能需要三四天的功夫。
“不过如果您想要体验一下李加迪亚的力量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花费一两天就能返回拉米法城了。当然,可能不是那么舒适。”
西列斯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然后说:“我们最好提前几天返回拉米法城,因为我们还得搬家,记得吗?”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不自觉喃喃说:“当然,我牢牢记着。”
于是西列斯笑了一下,说:“搬家起码也得两天。如果算上李加迪亚的力量,我们返回拉米法城需要两天时间。再留出一天休息的时间,那么,我们后天上午就得出发了。”
琴多点了点头,亲昵地说:“听您的。如果我能在这之前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好了。”
“不用着急,琴多。”西列斯说,“这两天也算是我们真正的假期。”
“当然,我向来享受与您在一起的时光。”
西列斯不禁低声笑了笑。
不过,虽然他说这是他们的假期,但是他也就这一天晚上享受了一下无所事事、与恋人闲散度日的氛围。第二天上午,他就十分理智地拿出了短笛。
——他已经累积了一大堆的问题需要询问骰子了。
当然,由于他们这一次的交谈肉眼可见地会涉及到“阴影”,所以西列斯相当谨慎地佩戴好了【沉静的心】的胸针。他希望这胸针不要派上用场,但有备无患。
“哦,守密人。好久不见,我已经在想念您了。”短笛漂亮的音色伴随着那絮絮叨叨的语气,再一次出现在西列斯的耳边,“想必您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其实您平常要是无聊的话,也可以把我叫出来聊聊天、解解闷。唉,直白点说,这能让我解解闷,不然总是待在那地方……
“我知道您肯定相当忙碌。当然了,其实您将我叫出来,然后就这么让我独自说上十几分钟的话,我也相当心满意足了。我可不是什么挑剔的骰子,我要求相当低!”
西列斯静默地望着短笛,一时之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已经有点习惯骰子的语气了。
……是的,要求相当低。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明白了,骰子。别担心,我会时常让你出来透透气的。”
“您真贴心,守密人。”短笛相当肉麻地说。
西列斯平静地接受了骰子的赞誉——当然,他的意思是,一方面他已经习惯了这世界的人们频频对他说出的赞赏,另外一方面,光凭骰子的话唠程度,他也认为自己的行为的确挺贴心的。
短笛咳了一声,然后认认真真地说:“好了,我不浪费这宝贵的时间了。所以,您有什么想问我的?”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决定从最根本的问题问起——也就是,“阴影”。他相当直白地说:“关于‘阴影’。我受到了一些启发。”
“哦……”短笛小声说,“您的进展相当不错。所以,您受到的启发是什么?”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摆放在桌子上的短笛,他说:“‘阴影’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的神明吗?”
短笛猛地弹动了一下,它梆地一声敲在了桌子上,西列斯看了都有点替他觉得痛。但是短笛却毫无反应,它只是不可思议地说:“什、什么?”
西列斯说:“需要我重复……”
“不不不。”短笛连连摆动着自己的身体,“老‘骰’子经不起这样的惊吓!我的意思是……您是怎么……您怎么可能受到这种启发?”
西列斯反而因为短笛那大惊小怪的语气而感到了些许的好笑。他说:“只是将星图和蛛网联系到了一起。”
短笛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但是西列斯没能听清。他心中有所猜测,便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骰子缓过神来。
隔了片刻,短笛的语气突然沉静下来,它说:“是的。您没想错。”
西列斯默然望着它。
短笛轻声说:“光有影,世界有世界之外,相应的,文明也有文明之外。”它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飞快地说,“那就是来自费希尔文明之外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