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见过死亡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在我年轻的时候, 在我刚刚成为吾神的信徒的时候,我对死亡的倾慕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十分想要亲身体验一下死亡。
“在这儿得提醒一下读者, 死亡毕竟是可怕的, 所以不管怎么样, 千万别学我。这可是来自于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的建议。
“总之, 我尝试了多种办法, 妄图离我所崇敬的神明近一些、再近一些。可不晓得是年轻的生命太过于顽强, 还是死亡决心将我拒之门外, 总之,我都没能死成。
“现在想来, 那是一种幸运。年轻时候的我对生命这事儿无动于衷,总觉得人就是会活着,没什么能阻隔人与活。
“说到底, 我是个活人,我才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嘲笑那些死人。年轻时候的我觉得他们死得太容易,甚至让我觉得羡慕。
“后来某一次, 我与家人一同出海。现在人们恐怕不怎么明白海洋这事儿,因为迷雾已经将绝大部分的海洋都覆盖了。但我年轻那会儿,世界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应该说,人人年轻那会儿,世界都与他们年老时候的不一样。
“总之,那是沉默纪的第五百年刚刚出头的时候。吾神还未陨落, 其他一些神明有的已经陨落,有的仍旧存在着。
“那是个……我该如何形容, 那是个普通人、信徒、上等人、下等人……每个人的世界仿佛都不太一样的时代。他们之间的差距大到让人十分怀疑, 他们是否真的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总而言之, 我幸运地出生在一个较为富裕的家庭。即便我年轻的时候,世界与国家已经变得混乱不堪,我还是可以在炎热的夏天与家人一同出海,去海边享受更为漂亮的风景与凉爽。
“……然后就是,死亡。
“出海之后,我们的船被风浪打翻。我落进了海水的怀抱,冰冷的海水在那一刻瞬间将我灭顶。那时候我才突然——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死亡。
“不是我年轻时候那种孩子气,认为死亡是值得称赞的、可以主动去接受的某种行为;也不是我年老时候,也就是现在的这种暮年之气,认为死到临头人生无憾。
“那时候的死亡像是一场突然袭击的风浪,在我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打翻了我生命的小船。我在其中挣扎、扑腾,像是只笨拙的青蛙忘了怎么在水里活命。
“我望见了死亡。我亲眼望见。我望见那黑色的雾气、那翻涌的斗篷、那璀璨的王冠……我仿佛被收拢、被整理、被铭记。我即将落入吾神的怀抱,如同我一直期盼的那样,可我不得不承认……
“我不得不承认,我那一刻是不甘心的。我倾慕死亡,却又在死亡真的倏忽而至的时候,感到了恐惧与无措。
“不过说到底,那一刻我死不死也不是我自己能够决定的。是吾神选择将我推了回去。我望见了死寂的沙丘,以及在沙丘之上行走的老人们。我几乎就要加入他们的队伍了,但吾神却拒绝了我的灵魂。
“当我在海面上漂浮着、呛咳着醒来的时候,我茫然地望着天上的太阳,感到一阵惊慌失措。为什么吾神拒绝了我的死亡?
“事情在那一刻显得有些诡异,又有种古老的神话气息。要是我如实描述了,读者们肯定要说这也太古怪了,不可能发生——以为这年头还是以前的信仰纪吗?
“但是,那事情真的发生了。海水翻涌着,将我送回了沙滩。我的家人们早就成功游上岸了,可我却不知道怎么的,拖延了那么会儿功夫。
“……海水。
“在这件事情之后,我反而更加深刻地领悟到了死亡的残酷与冰冷。或许那个时候我命不该绝,或许那个时候吾神只是心情不好。
“对于临死之前我所望见的那副场面,我后来几经调查,并且因缘结识了几位吾神的代行者,这才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莫沙彻的老人们’。
“他们是吾神的虔诚信徒。首先用漫长的、活着的时光证明自己信仰的虔诚,然后在生死之间,用漫长的跋涉来证明自己对死亡的绝对热忱。
“他们的起点是生,终点是死。他们将成为点缀吾神王冠之上的宝石,将在莫沙彻丘陵之上,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脚印。
“当我得知这一点的时候,代行者们通常都会以一种十分沉静、笃定的态度说,他们也将踏上这样的朝圣之旅。他们也终将成为莫沙彻的老人,成为被死亡注目的对象。
“这个说法实际上令我惊慌失措。因为我已经望见过莫沙彻丘陵了,望见了那死寂的沙丘与无数跋涉中的老人。可是,我却没能加入其中。
“现在吾神已经陨落,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一句:或许是因为我那时候的信仰没那么虔诚,只是当成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而随心所欲。所以,我那个时候错失了投身吾神怀抱的机会。
“可现在,我已经确信我十分虔诚,但是,我也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因为,吾神也已经迎来了祂的死亡。
“莫沙彻的丘陵,现在是否仍旧维持那令人心安的死寂呢?
“……”
西列斯的目光停在那个问号上,片刻之后,他叹了一口气,摘下了眼镜,将这本书合拢,然后摘下了衣领的胸针。他抬起眼睛,望向前方黑黢黢的窗外夜色。
脑中传来骰子转动的声音。
【知识+2。】
加了两点知识。西列斯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
这本书,就暂且简称为《一生》第二卷 ,显然与旧神有关。一个信徒以自身的角度记录彼时神明的情况,的确给了西列斯不少启发。
此外,“莫沙彻丘陵”,这恐怕就是撒迪厄斯的乐园了。
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如果得知乐园算得上是一点知识,那么为什么他从琴多那里得知“贝兰神庙”的存在的时候,知识属性并没有增长?
更早之前,当他了解到深海梦境的存在的时候,他明明同样也增长了知识……
不,不对。等等。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并非是在“进入深海梦境”,或者意识到“深海梦境就是阿卡玛拉的乐园”的时候,增长的知识。
他是在了解“海面、迷雾、木偶、星星、孤岛”这些意象之后,增长的知识。而那个时候,他其实还并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神的乐园”。
况且,深海梦境真的就是阿卡玛拉的乐园吗?西列斯现在对这一点已经有所怀疑。在了解到莫沙彻丘陵之后,这种怀疑愈发加深了。
总之,他当初增长的知识并非明确指向“神的乐园”,而是……
他当时怎么想的来着?
“现实中真正发生过的历史”。他窥见了过往历史中的一角,他知道了这世界某个角落的真实模样,因而才能够增长知识。
所以,他现在增长的两点知识,一点是因为他了解了莫沙彻丘陵的本质与发生着的事情,另外一点则是因为……西列斯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一生》第二卷 的封面之上。
那是较为古朴的封面,纸张都有些泛黄发僵,仿佛下一秒就将脆弱地崩散。
他想,科南·弗里蒙特的这一次濒临死亡,所象征的背后含义,似乎比他自己想象中的更加重要一些。
弗里蒙特与家人出海,船只被风浪打翻,他落入冰冷的海水,并且差一点葬身其中。但是,撒迪厄斯却拒绝了他的灵魂,随后,海水翻涌着将他送回沙滩。
弗里蒙特自己认为,是因为他的信仰还不够虔诚,所以才无法前往莫沙彻丘陵。
但是,按照西列斯对于神的乐园的了解,既然弗里蒙特望见了莫沙彻丘陵以及那些老人们,就意味着他已经达成了进入神的乐园的条件。
为什么他没能进去?更大可能是撒迪厄斯因为某种原因拒绝了这个濒死之人,甚至主动将其返生。
……海洋。
西列斯再一次想到了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
过往他也得到了不少与海洋有关的信息。
比如卡拉卡克的日记中提及的,他在港口打工,然后遇到了一些来自海洋的奇怪物品与生物;再比如那个滨海之国米德尔顿,至今仍旧保留着对于阿莫伊斯的信仰。
在一些关于更古老纪元的故事与传闻中,也有不少与海水相关的事情。“星星坠落在海面”,同时牵连了露思米和阿莫伊斯。而这个意象与相关画面的描述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了。
况且,普拉亚家族的记载中,还直接提及了“黑暗之海”的存在。这个地方是否会与阿莫伊斯有关,或者起码,阿莫伊斯的权柄会涉及到这方面的力量?
此外,西列斯还有着一个直接与阿莫伊斯产生关联的时轨与仪式,【战士的黑伞】。那古老的力量曾经为西列斯提供过强大的防护。
这位神明是唯一一位拥有人类化身的旧神,此外,他的神格“战士”“海盗”,也比其他的神明更为具体与实际。祂就仿佛象征着人类的某些群体。
当然,“海盗”这种神格也令西列斯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费希尔世界难道曾经海盗猖獗吗?
不过,此刻西列斯仔细思考阿莫伊斯这位神明的存在,却猛地意识到一种可能——马戏团。马戏团的占卜师、小丑、魔术师、驯兽师……
他们是某种职业的升华所在。过往无数个相同身份、职业、经历的人,共同在这个概念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于是这些痕迹成为了某种类似于神明的存在。
……战士与海盗。
在这一刻,西列斯不禁感到自己有些迟钝与后知后觉。当他觉得马戏团的力量与神明类似的时候,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到阿莫伊斯这位旧神的存在。
那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在弗里蒙特的经历中,最后是海水翻涌着将他送回沙滩。这似乎暗示了阿莫伊斯救了他。又或者,是撒迪厄斯与阿莫伊斯有什么关联?
这事儿不好说。西列斯想。弗里蒙特这位当事人似乎也没能理清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在之后几卷内容中,他会提及更多的信息?
抛开这些与旧神相关的话题不谈,西列斯认为单纯阅读弗里蒙特的文字也是十分有乐趣的事情。
这位旧神的信徒并没有其他旧神追随者那种偏激、疯狂的气质,字里行间甚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宽容与戏谑。
……要是所有旧神追随者都如同弗里蒙特一般就好了。西列斯不禁这么想。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了,便收拾好书籍,洗漱后便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醒来之后,意外发现自己居然有一上午的空闲时间。
原本昨天上午他要去历史学会研究封印物,但是因为出版商本顿来信时给出了这个见面的日期,西列斯便干脆去信历史学会,推迟了昨天的研究。
当然,他自己的研究课题,如何安排也是他的事情。唯独只是要与他的助理安奈林说一声。
于是他在早上刷牙的时候思考了一下今天上午的安排,便决定去趟历史学会,把昨天的研究内容补上。不过他猜测等会儿琴多会来找他。
他们两个对彼此的日程都了如指掌,他更是十分清楚琴多黏人的本性。这个对外张狂傲慢的探险者,对内却老老实实地摆弄着西列斯的日程,伺机而动,妄图在任何时候挤进西列斯的生活中。
……这种想法总能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心软。
果不其然,将近七点的时候,琴多就敲了敲门,带着一身寒气走进了海沃德街6号的三楼房间。
“下雪了?”西列斯敏锐地注意到琴多肩头的雪花,他轻轻为他拂去了这天气留下的痕迹。
“是啊。”琴多说,“一场大雪。”
西列斯便走到窗边,注视着窗外的茫茫雪景。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所以此前西列斯甚至没注意到窗外的白雪。
琴多脱下外套,走到他的身边。他十分自然地与西列斯十指交握,并且说:“您今天打算出门吗?”
“原本我打算去往历史学会。”西列斯说,“不过,这天气看起来不太方便出门。”
“那就别去了。”琴多不假思索地说。
西列斯笑了一声,他说:“吃早餐了吗?”
“我刚刚在食堂买了一些。”琴多说,“挑了您喜欢吃的。”
“谢谢。”
“您还需要向我道谢吗?”
“我总是需要向你道谢,琴多。”
“那就是您的礼仪了。”琴多说,“当然,有时候我希望您不要这么有礼貌地对待我。”
西列斯:“……”
他为什么觉得琴多意有所指?
他侧身望了望琴多,望见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他想说什么,但是最后感觉也不需要说什么。最后,他亲吻了那双唇瓣,毕竟他认为这就是琴多需要的东西。
亲吻结束之后,琴多轻轻喘息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氤氲出朦胧的水雾。他低声呢喃着说:“我真是个贪婪的人。”
“为什么?”西列斯与他贴着额头,感受着彼此呼吸交融在一起的微妙热度。
“……明明您已经亲吻了我,但我仍旧觉得不知足。”琴多说,“您是神明,您会怎么惩罚我这样贪婪不知羞的信徒?”
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说:“惩罚吗?我觉得那对你来说反而是奖励。”
琴多:“……”
他颇为恼火地说:“我都已经十分努力了!您不这样认为吗?”
西列斯感到,现在的琴多像是伸出爪子想按住眼前十分有吸引力的小鱼干,但是又眼睁睁瞧着小鱼干被坏主人从自己面前拿走的,一只笨拙又郁闷的大猫。
……真糟糕。那他不就成了坏主人?
西列斯思索了一秒,然后在琴多还想嘀嘀咕咕说点什么的时候,又将琴多按回怀里,重新亲吻那双唇瓣。这次的亲吻持续时间更久一点。他们仿佛能听见窗外雪花安静落下的声音。
温暖的冬日。西列斯想。他头一回用这个词来形容冬天。
再一次的亲吻过后,琴多终于被安抚好了。他心满意足地舔了舔西列斯的唇角,在西列斯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水痕。随后,他心虚地给西列斯擦了擦。
……西列斯觉得他这样的举动真的很有幼儿园小朋友的风范。他是说,幼稚。
在吃早餐的时候,琴多才终于提到了正事:“我让人调查了达尔文医院,昨天晚上刚刚收到了回信。正好跟您讲讲。”
西列斯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在他们上周一发现达尔文医院的问题之后,两人便分头搜寻相关的信息。
西列斯这边询问了切斯特医生、伯特伦·费恩等人,不过并没有得到什么收获。应该说,在普通人眼里,达尔文医院就是普普通通的西城医院,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他倒的确收获了一条信息:西城的达尔文医院是在十四年前开设的。在那之前,西城一直都没什么正规的医院。
……十四年前,又是十四年前。这个年份始终阴魂不散,并且总能在一些出人意料的地方出现。
西列斯这边没什么收获,不过琴多那里却未必如此。
此前琴多详细给西列斯介绍了一下普拉亚家族的产业,铁路公司、马车行、物流等等。这些产业四通八达,并且很少有人知道,普拉亚家族拥有这些资产。
比如拉米法大学外的那家马车行。起码西列斯不曾听闻,那居然是普拉亚家族——一个异国家族——的产业。
这当然也让普拉亚家族有着十分强大的信息源。
“在堪萨斯会更强大一些。在康斯特也只能说够用。”琴多当时是如此评价的。
西列斯对他这种说法抱有些许的怀疑态度,认为琴多的说法有些过于谦虚。
不管怎么说,琴多那边的调查大多来自于口口相传的一些故事、传闻的汇总,相比之下,更有一种奇闻怪谈的感觉。
“人们说,达尔文医院是个吞噬孩子性命的地方。”琴多这么说。
“孩子?”
琴多点了点头:“似乎有为数不少的年轻孩童,都是在达尔文医院接受治疗,然后不治身亡。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本来就病情过重,还是因为达尔文医院的治疗问题。”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但是,结合麦克的情况来说……”
琴多耸了耸肩:“您的猜测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也没法就这么简单地指责一家医院。或许就只是因为他们对孩子们的病情无计可施呢?”
西列斯赞同了琴多的想法。他们现在是从一个恶意的角度来评价达尔文医院,但那毕竟是一家医院。西列斯自己也不希望这家医院有什么……令人揪心的问题。
“除此之外呢?”
“有一些传言,认为达尔文医院与地下帮派有一些关系。但是这种联系并不是非常密切。”琴多说,“只是马车行经常会接到一些类似于……
“将某封信从欧内斯廷酒馆送到达尔文医院,或者目的地相反的工作;有时候,也有人说看到一些与地下帮派有关的人士出入达尔文医院。”
“之前切斯特跟我说,达尔文医院与某些贵族、有钱的商人有关,所以地下帮派不敢招惹这家医院。”西列斯说,“不过,按照你的说法……”
“他们说不定是一伙的。”琴多直白地说,“反正都是些大人物。”
西列斯因为琴多的措辞而笑了一声。
他想,达尔文医院和地下帮派。的确,也不能说这两个地方没有关系。诺娜、麦克,以及其他的一些孩子,似乎都与达尔文医院有着若隐若现的关系。
可问题是,这背后的原因呢?
他们吃完了早餐,一起去楼下的小厨房里洗碗。这个小厨房几乎从未被使用过,此前西列斯一直吃食堂,洛伦佐和他也差不多。他们两个都不怎么进出厨房。
不过琴多出现之后,情况反而变了。他们有时候会在厨房里热热饭菜,或者洗洗碗。这种变化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仿佛一个人的出现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
外面仍旧在下雪。西列斯彻底放弃了前往历史学会的想法,不过这个上午他也不打算虚度光阴。
他望着窗外的雪景,脑中思绪万千。
达尔文医院……他想,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达尔文医院究竟是否在做一些不怎么正当的事情?
如果要调查这个问题,那么他们恐怕需要更多的帮手,或者,寻找相关的当事人。此外,安吉拉·克莱顿曾经提及的那位财政大臣,似乎也是一个可疑对象。
种种思绪都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包括达尔文医院可能在做的事情,包括是否存在一个幕后黑手,包括地下帮派与达尔文医院的联系等等。
最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将这些想法一扫而空。
这个上午,西列斯继续备课、复习教案、研究教材。中午的时候,他见外面的雪还不停,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便不打算前去参加小说家聚会了。这样的天气并不怎么方便出门。
此外,他甚至有些忧虑。这样的雪天,恐怕对露天工作的人们十分不友好。
下午的时候他整理了一下关于新小说的一些想法。
“《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琴多有幸成为了新小说的第一位读者,他有点认真地读了读这个标题,然后说,“谁是加兰小姐?”
西列斯说:“一个虚构的少女角色。”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突然反应过来,眯起眼睛瞧了瞧他。
琴多若无其事地说:“所以加兰小姐会在梦中经历什么冒险?”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转而说:“还没想好。或许……”他想了片刻,“或许,我会试着加入一些新鲜的元素。”
他曾经在“抄写员”这个问题上颇费脑筋,因为他没明白,为什么抄写员能够成为“污染”的过滤器。此外,有些文字可以用暗示的方式传达信息,同时并不传达污染。
他认为这很有可能与文字、书写、隐喻这些手法有关,因此,他想要试着在一篇小说中践行他这样的想法。
当然,在真正出版之前,他会让许多人试着阅读,并且,他也不会在小说中添加十分危险、与旧神直接相关的信息。
“梦中冒险”。之所以在虚构的文学上再叠加一层梦境的虚幻之色,就是因为西列斯想要让他的这一次尝试变得更加谨慎与安全一些。
他将自己的这些想法转述给琴多。
琴多恍然大悟,他饶有兴致地说:“我还记得您曾经说的,神明的力量是虚实之间。您这样的做法算得上是一种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或许阿卡玛拉的力量才算得上吧。说起来,琴多,为什么你能够意识到我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
“意识。”琴多说。
西列斯怔了怔,有点困惑地望着他。
琴多耸了耸肩:“我很难说明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就是‘知道’您的身上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痕迹,我说不上来。”
西列斯便问:“那么,在你的感觉之中,阿卡玛拉的力量,和我那种‘判定’的力量,有什么区别吗?”
琴多十分专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严肃而认真。隔了片刻,他说:“没什么区别。但我觉得后者并不像是神明的力量,起码不是我所知道的神明。”他迟疑了一下,“相比之下,后者更为……”
他琢磨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怎么形容。
“像是藏在角落里,不怎么引人注意。”他说,“如同藏匿在深海之下的力量。”
西列斯怔了怔。
琴多的形容让他想到了阿莫伊斯。不过他知道这只是一种比喻。
在意识到这是比喻之后,西列斯反而想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深海之下”。隐藏在深海梦境之中,海面之下的,城市与文明的废墟。
西列斯一直十分想知道,那废墟究竟是什么。从种种线索来看,那很有可能暗指了这个世界曾经遭遇过的一场灾难。
但是……说到底,那是什么灾难?
提及灾难,周一的上午,在西列斯醒来之后,他才意识到,周日的那场大雪给拉米法城造成了不小的灾难。
周日的大雪,从清晨一直下到了晚上。直到夜色漆黑,才慢慢停下。琴多也是在那个时候才与西列斯告别,并且返回洛厄尔街32号。
在拉米法城,一些陈旧的房子受到了潮湿与雨雪的困扰;拥有玻璃天棚的拱廊街区被压塌了一部分玻璃;结了冰的河面给船只的通行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另外一个最令人忧心,同样也是直接与西列斯产生关联的,是当天早上西列斯在一楼会客厅与报纸同时收到的一封信——这封信来自于学院。
布莱特教授在昨天的大雪中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正在东城的达尔文医院接受治疗。在他的安排之下,他的课程被暂时分给他的两名助教,以及西列斯来临时代课。
随信附上了布莱特教授的教案,以及他的课程安排。西列斯需要代课的是周二下午的一节专业必修课,也正好是他空闲的时间。
……布莱特教授摔了一跤?西列斯不由得皱起眉。
对于布莱特教授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摔跤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即便在地球那样的医疗条件下,也有不少老人因为摔跤而去世,更不用说是现在这个时代了。
单纯从信件中,西列斯瞧不出布莱特教授目前的情况如何。他还能将自己的课程分配出去,这看起来意味着他的状况还算不错,但是……西列斯仍旧感到十分担心。
至于代课的事情,此前布莱特教授就已经和西列斯说过了,他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节专业必修,并且布莱特教授的教案也已经送过来了,这不算太麻烦。
……当然,日程愈发紧凑,这是真实的。
恰好此时琴多出现,他说:“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好多了,起码不再飘雪……您怎么了?”他注意到了西列斯略显严肃的表情。
西列斯说:“布莱特教授昨天摔了一跤,现在正在医院。或许我们的约会得推迟了。”
“我明白。”琴多立刻反应过来,他走到西列斯面前,亲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如果不是亲吻,那么他就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
他说:“我不会急于这一时半会。况且,看望生病的长辈是应当的。”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望他,然后说:“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琴多。”
琴多怔了一下,好奇地问:“什么?”
西列斯从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编织的发绳。昨天琴多离开之后,为了在今天将这个发绳送出去,他昨天晚上特地晚睡了一个小时,才终于赶上这一天的约会。
不过,现在约会看来是要推迟了,但礼物终究得送出去。
“发绳。”西列斯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可能有些……简陋。是我亲手编的。”
琴多的目光从惊愕到动容,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他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您乐意为了我付出这么多的时间。我是说……我是说,我很感激,西列斯。”
西列斯走到他的身边,把他原来的发绳取下来,然后笨手笨脚地给他扎了头发。扎完,西列斯瞧了瞧自己的作品,沉默片刻之后,无奈地说:“还是你来吧。”
他将琴多原本编得好好的辫子弄得乱七八糟。尽管琴多的头发原本就带着点自然卷,但不管怎么说,也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琴多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听了西列斯的话,把发绳取了下来,但没急着扎头发,只是拥抱了西列斯,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唇瓣。那力度很轻,像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西列斯唇瓣的温度一样。
西列斯说:“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琴多的目光中原本荡漾中十分喜悦、自得的笑意,闻言却愣了愣,有点困惑地问:“什么?”
“你刚刚说,你没想到我会为你付出这么多的时间。”西列斯低声轻柔地说,“你错了。我十分乐意为你付出这些时间。琴多,你值得这些。”
琴多目光复杂,他静静地拥抱着西列斯,把脸埋在西列斯的肩窝。隔了片刻,他闷闷地说:“我十分害怕。”
“害怕什么?”
“……怕您将我扔掉。”琴多说,“如同您在马戏团帐篷里做的那样。我已经认定您了,但是您却不乐意接收我。您知道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吗?”
西列斯怔了片刻,他说:“抱歉……”
“不,别、别这么说。我不喜欢这句话,您曾经就这么说过……我害怕……”
“我爱你,琴多。”
琴多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抬起头,瞪圆了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傻呆呆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才声音低哑地问:“什么?”
“我说我爱你。”西列斯这么说,随后反问,“这很不可思议吗?”
琴多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用额头撞了撞他的肩膀,他声音很轻,几乎不敢置信地说:“这太……我觉得我刚刚甚至脚软了。您、您怎么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怎么?”
“……像是在作弊一样。”琴多看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本来就这么爱您了,您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让我更加无可救药……您像是在作弊一样。”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一声:“是啊,琴多。我得到了你心灵的通关密码。”
琴多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很轻声地说了一句:“我也爱你,西列斯。”他难得用“你”来称呼西列斯,以他习惯的礼仪来说,这很不可思议。
西列斯的回答是亲吻了他的唇瓣。
早上腻歪了一阵,他们便出了门。
“您打算去医院探望布莱特教授的话,您知道他的病房在哪儿吗?”琴多问。他已经用西列斯编织的发绳重新扎了头发。
说真的,如果就这么看过去,不仔细打量的话,那其实效果还不错……当然,前提是不仔细打量。但琴多看起来欢天喜地,完全不在意丑不丑。
重点是,这是西列斯亲手做的——这可是西列斯亲手做的!他大概恨不得将这句话写在纸上,就别在那发绳的边上,让每个人都瞧见。
“等到了医院可以去打听一下。”西列斯说,“信上只是大概说那是拉米法东城的达尔文医院。”
“拉米法东城?”琴多说,“但是,东城也有两家达尔文医院。”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便说:“我记得布莱特教授住在阿瑟顿广场附近,所以如果他被送往医院,那也应该是附近的那家达尔文医院。”
琴多点了点头,他说:“达尔文医院……虽然不知道东城的这家医院是否有问题,但不管怎么说,希望您注意安全。”
西列斯去探望他的导师,琴多不方便跟着一起去。但是他有点担心,仿佛西列斯要深入龙潭虎穴一般。
西列斯笑了一下,说:“别担心。我会注意的。”
琴多十分不放心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他说:“还是应该将您学习战斗的事情提上议程。不过,您都这么忙了,我有时候不忍心让您学习如何战斗。”
西列斯说:“还是得学一学。”他说,“或许过段时间。最近确实有些忙。”
琴多点头答应了这事儿。
吃过早餐,他们便分开了。西列斯说他们下午可以待在一起。
“那么中午要不要一块吃饭?”琴多问,“我可以下厨。”
“我很期待。”西列斯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记得买新鲜一点儿的食材。”
琴多笑起来,他说:“我知道您的心理阴影。放心,我会注意的。”
西列斯无奈,便说:“下午见。”
“下午见。我在洛厄尔街32号等您。”琴多说。
与琴多分别之后,西列斯便坐上了出租马车,前往达尔文医院。东城的达尔文医院比西城的气派得多,并且整体的氛围也稍显轻松一点,没那么压抑。
西列斯在一楼的前台那儿问到了布莱特教授的病房。这年头没有那么严格的医院科室之分,布莱特教授就住在二楼的一间单人病房里。
西列斯过来的时候在街边的店铺里买了点水果。现在天气不好,水果的价钱自然十分高昂,不过西列斯也没在意价格的问题。倒不如说,提着水果去看望病人,这是地球人的强迫症。
“哦,上午好,西列斯。”布莱特教授看起来还算健康,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只是左脚被抬高,脚踝那儿肿得很厉害。
“上午好,教授。”西列斯说,“给您带了点水果。听说您昨天摔了一跤?”
“你真贴心,西列斯。是的,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还算幸运。”布莱特教授说,“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儿,只不过这段时间需要静养了。”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他说:“您没事就好。”
布莱特教授点头,又摇头:“年纪大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说话的间隙,西列斯打量了一下这间单人病房。整体而言,比他想象中好一些。比不上地球那种无菌病房的高要求,但起码也显得窗明几净,安静清幽。
一旁还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看起来像是照顾布莱特教授的护工。西列斯与他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
随后,他对布莱特教授说:“不过您的身体向来健康,这次只是有些不注意罢了。”
“说是这么说,”布莱特教授嘟囔着,“但总归没法注意到。”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布莱特教授没什么大碍,这让他心情轻松了一点。
他正要说话,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声,有些尖利刺耳,让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布莱特教授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表情,并且说:“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