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判定。
现在的琴多……不管与他算是什么关系, 但起码也是这次旅行的同伴。西列斯当然不会坐视他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变成雕像。
况且,那袭击原本还是冲着西列斯来的。琴多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
按照之前的分析与推理,琴多现在并非立刻变成雕像, 而是缓慢受到污染——这自然与旧神意志分不开关系。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判定琴多的意志属性。
他没想过自己能得到什么信息……他的意思是,他已经进行了不少判定, 每一次判定,骰子的确会提供一些信息,比如对方的身份、这次判定的结果与讲解等等。
但无论如何, 那都是普通的、西列斯已知的信息。
而这一次……
99的意志属性?这真的是人类吗?
……确实不是人类。
什么是“旧神血裔”?
西列斯在这一刻有些惊愕地望着琴多,他望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心中却骤然闪过曾经被自己认为是胡说八道的, 那些关于旧神的“八卦”。
《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这本由来自堪萨斯的学生凯洛格推荐的, 由神秘人詹·考尔德写就的书籍,提及不少与神明有关的传说与旧闻,甚至可以说是绯闻。
其中就讲到了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
西列斯觉得那有点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神明的“存在形态”就与人类不同。祂们是概念上的生物,西列斯这么认为。
祂们要怎么拥有后代?
但是……
旧神血裔。
无论如何,这个名词看上去都只有“旧神的血脉后代”这一种解释吧?
琴多·普拉亚是某位旧神的后代?他拥有一位旧神的血脉?
这似乎能够解释他为什么会追查与旧神有关的事情,为什么会拥有极为神秘的背景与过去, 为什么会接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家庭教育”, 以及, 为什么能知道西列斯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同样也带来了更多的疑惑。
琴多是哪一位旧神的血裔?
“血裔”这个词听起来有种非常神秘侧的感觉,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子嗣”吗?除却琴多, 世界上还存在其他的旧神血裔吗?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琴多一眼。
琴多看起来有点困惑, 但是他安静地等待着。
西列斯心想, 99的意志属性……这么说来, 琴多应该不必担心自己在意志判定上可能会失败了。他总不可能碰上100骰子点数吧?
那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大失败了。
西列斯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至少不必担心琴多真的因为旧神污染而死。不过,他手背上蔓延的灰白色痕迹仍旧触目惊心。
于是西列斯不再多思考什么。实际上,他只是停顿了那么两三秒钟,随后,他就立刻在那一大串数字中不假思索地选中了“0”。
【意志:99/0,大成功。】
【你正在帮助琴多,尽管他未必需要这种帮助。污染的确被清除得干干净净,这是好事。不过,这事情可能比你想象得更加复杂一点——并非指污染本身。】
骰子的提示仍旧令人云里雾里。
大成功是保险措施。无论琴多有多强大,西列斯都保持着那份谨慎,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清除这种污染。
当然,他面前出现了从0到99的所有数字,这也的确是令他意外的事情。
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明悟。他意识到,既然这些数字全部出现了,那就意味着,琴多的确是可以自己摆脱那种污染的。
这让西列斯放下了心中最后的担忧。
不过……
“……太奇妙了。”琴多突然感叹着说。
西列斯被打断了思路,便看向琴多。他注意到琴多手背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了,那的确算是一个好消息。但是琴多此刻脸上的神态也让西列斯感到些许微妙的情绪。
“您的力量……太奇妙了。”琴多低声说,他原本就站在西列斯的身边,几乎靠在西列斯的身上,头发蹭着西列斯的肩膀。
现在,他更加努力地把自己拱进西列斯的怀里。他的头靠在西列斯的肩窝,温热的呼吸就浸染在西列斯的脖颈处。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西列斯抱着琴多,有一瞬间的困惑。他不明白琴多为什么突然这么——
“我感到我更加爱您了。”琴多的声音仍旧低低的,带着那种溺在他声线中的兴奋,那兴奋几乎让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当您的力量作用在我的身上……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神秘、强大、不容违抗……如同您本身……每当我注视您、听闻您、感受您,每当我为您的智慧而震撼,每当我为您的冷淡而哀戚……您如同我的神明,掌控着我的所有……”
他呢喃着念着一些让西列斯感到奇怪的字句。
西列斯缓慢地明白了过来。
守密人的力量。普通人是无法感受到这种力量的,但是琴多恰恰相反。他在那一刻被西列斯的力量捕获了。
他本身接受的教育、他本身习惯的礼仪……他本身的血脉传承,让他承认了西列斯“神明”的位格。起码是在这一瞬间,他成为了西列斯的信徒。
所以他失态了。他突然如同最为虔诚的信徒向西列斯倾诉着心中的想法。他原本就对西列斯抱有的情愫在这一刻发酵了。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想,这算是琴多的大成功?还是他的大成功?
他沉默了片刻,等待着琴多的情绪平复下来。男人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他的躯体放松下来,然后又变得彻底的僵硬。
“你为我的冷淡感到哀戚。”西列斯重复着刚刚琴多的话,“说真的,琴多,我对你十分冷淡吗?”
琴多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像是自暴自弃了。
他说:“对。你每次那么冷淡的时候,我都觉得很不高兴。”
“比如?”
“……当我向你表白。”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我明白。”琴多干巴巴地说,“可我要如何——我能如何,控制我的感情。你是我仅能拥有的,好不容易拥有的。因为我这么认真地认为,与您相遇是生命中再罕见不过的奇迹……”
说着,他就闷闷地用自己的额头轻轻锤了锤西列斯的肩膀。
动作很轻,没用上什么力度。他看起来与一旁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同样是已然被捕获的野兽。他只是困兽犹斗地挣扎了片刻,然后就认命了。
“所以我只能承认这一点。”琴多说,“只能承认我对您无药可救的爱。”
西列斯突然沉默了。他想,在出发前、在他来到无烬之地之前、在他遇到琴多之前……不,即便他第一次遇到琴多的时候,他也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关系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爱?西列斯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不是没人跟他表白过。曾经在地球,从年轻到年长,他都遇到过他人爱慕的目光,可能因为他的外表、可能因为他的性格、可能因为他的职业与存款。
但不管怎么说,曾经的贺嘉音从未答应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即便父母希望他去相亲,他也从来没有同意过。他坚持自己的独身理念。
为什么?他考虑过这个问题,在身边朋友接二连三地脱离单身、步入婚姻、生儿育女的时候。
最后他只是得出了一个答案:他习惯了单身的生活。习惯的力量阻碍了他一切的行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很不错,令自己感到舒适,所以没有那个必要谈恋爱。
以前没必要,现在不需要。
而随着年纪渐长,恋爱、伴侣这些事情就离他越来越远了。
现在居于西列斯·诺埃尔这具年轻的、24岁的身体之内的灵魂,是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他三十多岁,成熟、年长,足够冷静和理智,足够了解自己。
他的目标是离开费希尔世界,回到自己的地球。或许在这个过程中,顺便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秘密与真相也是一个好选择。每一个小说家都拥有强烈的好奇心,他也不例外。
爱情?那从来不是现在的他应该去考虑的东西。
但是……
“与您相遇是生命中再罕见不过的奇迹。”
多么动听的话啊。西列斯想。
他来到异乡、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本来就是一场奇迹。奇迹过后,他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他将踏上一条孤独的、冰冷的、看不到尽头的——他的旅途。
琴多·普拉亚是意外出现在这条旅途之上的同伴。
琴多为什么就缠上了他、为什么就绊住了他的脚步,而他为什么又无法狠下心把他踹走?他爱着琴多吗?他喜欢这个男人吗?
西列斯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他只是不可避免地、无奈地对着自己承认:他对“陪伴”本身动了心。
因为这么这么孤独的、无望的、漫长的路途上,有人朝他伸出了手。
琴多只是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一刻——那一刻。当西列斯踏上前往无烬之地的旅程,迎接一片崭新的陌生的土地的那一刻。
可人生也就只是需要这些恰如其分罢了。巧合的本质是惊喜。
而琴多强大(想想那99的意志属性!)、神秘,与旧神有关,与无烬之地有关,同时他爱着西列斯。对于西列斯而言,他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同伴了。
在这一刻,西列斯产生了一个他认为十分卑劣的念头。
他实际上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琴多,又或者说,多大程度上爱着琴多,他过去从未产生过相关的情绪,不管在地球还是在费希尔世界,所以他也不知道如何衡量自己心湖的波澜。
但是,他仍旧可以得到这个男人——他强大的力量、他神秘的过去、他赤诚的真心。西列斯都可以得到。
他可以默认他们的关系,他可以伪装恋情欺骗琴多,同时也欺骗自己,进而获得这样一份热烈的、温暖的陪伴。在冰冷的冬季旅途,他多需要这样一份温度啊。
至于以后?未来?他的地球?他更长远的人生计划?
那是与琴多无关的东西——是吗?
西列斯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站好,琴多。”
琴多不甘不愿地站直了。他看起来更想赖在西列斯的身上。反正,西列斯也没有拒绝他!琴多的表情看起来是这么想的。
西列斯意识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琴多的接触。琴多理直气壮地侵占了西列斯的私人空间,让西列斯习惯了他的存在。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了。
这或许也可以说是温水煮青蛙吧,也或许是这个男人傲慢的外表维持得太过于真实了,让西列斯真以为这家伙就是个目中无人的探险者。
西列斯这么想着,随后说:“抱歉,琴多。”
琴多那翠绿色眼眸中的亲昵与热度突然冻结了,随后彻底消失了。他深沉地、近乎冰冷地望着西列斯。
“我无法给予你同等的爱。”西列斯说,“所以,抱歉,我们不能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答案。
西列斯不想欺骗、利用琴多,他做不到这种事情。此外,他也不想以这种心存疑虑的状态步入恋爱。他动心了,他承认这一点,无法否认。但是,那或许也仅仅只是……动摇。
因为这寒冷旅途的些微温暖。
之前那种暧昧的状态不应该继续持续下去。是西列斯在无形中放任了琴多与他自己。但是现在,那不应该继续下去。那是一种错误。
他不该继续维持这不理智的行为,这是他的卑劣行径。而说实话,当西列斯真的这么说的时候,他反而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那缠在自己脚边的小动物……他好像没法把他捡回家。终有一日,对方也会腻了这种状态。
他们终将回归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只是发生在无烬之地的南柯一梦。漂亮的彩虹泡泡,西列斯想。那或许一戳即破。
他没法继续放任这样的错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在琴多提及“爱”的时刻。他需要在造成更多痛苦与为难之前,结束这一切。而这是他的错,所以他需要向琴多道歉。
琴多沉默着,并且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退后了两步,撇开头。他垂着头,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始终没有望向西列斯。
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情境中维持了数秒寂静之后,西列斯就平静地说:“我先出去找他们,你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会。”
说完,他离开了马戏团的帐篷。
站在那儿的琴多僵了片刻。这空无一人的帐篷里满是一种枯寂的、腐朽的味道。他突然望向了一旁关着一头狮子的笼子。
他粗鲁地踢了踢那笼子,惹来狮子的一阵呲牙威胁。
“呵,你威胁我什么?我们可是同病相怜。”琴多讽刺地说,“你被你的主人丢弃在这儿,而我……”
他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说:“他甚至都不愿意承认他是我的主人。”
他突然懒得和这愚昧的野兽交谈了,只是泄气又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真冷淡啊……真残忍啊……真讨厌啊……”琴多嘟囔着一连串的话,“或许他本来就不属于无烬之地这个鬼地方。或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的。或许他只是被我刚才的样子吓到了。或许……”
或许他只是觉得烦了。
西列斯这么忙,有这么多的正事等待着他。而琴多还在这个时候招惹他。琴多想。或许只是自己做错了。
而不是……
……他不要后面那个可能性。那不可能。
那只是……西列斯找了个理由拒绝他。
……但是琴多自己十分清楚,他的心正朝着一个无底深渊坠落。那冷飕飕的感觉,仿佛胸口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一样。
他嘲讽地笑了笑,然后望向了自己的手背。那伤口仍旧在那儿,只是不再变得灰白,但血肉模糊的样子仍旧显得有些狰狞。
“喂,蠢狮子,你觉得拿这伤口找他诉苦,能让他心软吗?”琴多这么说,随后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他原本就觉得我幼稚了,这肯定更加让他觉得我没救了。”
狮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概是觉得琴多没什么威胁,所以狮子张开口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趴下慢慢睡着了。
“没有警惕心的蠢狮子。”琴多嗤笑一声,“他也是。他也没有警惕心。明明在无烬之地,却还以为自己在安全的城市里……我能保护他,但是他……”
琴多突然用力将发辫的皮绳拽了下来。他披头散发地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膝盖。在一片黑暗中,他嗤笑着、讽刺着自己。
你已经没救了。他冷冷地说。琴多,你现在还在想那个冷淡的家伙、还想保护他、还想……还想爱他,你已经没救了。彻彻底底地没救了。
而那个能救你的人。他不想救你。琴多——琴多,他不想救你。
离开帐篷的西列斯在入口处站了片刻,确认琴多没有发出什么过激的声音,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在心中闪过了一丝微妙的、后知后觉的怀疑。他问自己,你现在选择把琴多推开,有多大程度上是因为琴多那“旧神血裔”的身份?
如果琴多不是这所谓的“旧神血裔”,那么他会不会顺其自然地接受琴多?
说到底,那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隔阂。琴多那原本清晰明确的“来自堪萨斯的探险者”身份,突然蒙上了一层不明确的、模糊的阴影。
他站在那儿,默然片刻。在将这种怀疑抛开之后,他终究还是察觉到了一丝怅然。但是他同样心知肚明,这事儿恐怕还没有结束。他还需要和琴多共同去调查某些事情。
想着,西列斯便望向了周围。
原本围在马戏团帐篷附近的探险者们已经消失了。西列斯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别的事情离开了,还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袭击。
现在想来,那袭击也显得十分奇怪。
那是冲着西列斯去的。而西列斯有什么值得被袭击的地方?
他昨天才刚刚抵达黑尔斯之家,起码在明面上,他与黑尔斯之家的探险者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所以,也就只有与胡德多卡有关的事情,有可能造成这一次袭击。
那把小刀造成的结果也验证了这个猜想。琴多差一点就成为了旧神污染的受害者。
……但是,谁会知道西列斯正在调查这些事情?
西列斯的大脑中闪过一连串的名字。
商人兰米尔、向导玛丽、酒馆老板安迪、旅馆老板娘奥德丽、驿站管理者迈尔斯……这些人都有嫌疑,后两者尤其。西列斯最怀疑的,当然就是迈尔斯。
“教授!”阿尔瓦的声音打断了西列斯的思绪。
西列斯抬眸,发现阿尔瓦、玛丽和切斯特三人正一同走过来,同时走过来的,还有脸上隐现震怒的迈尔斯。
“居然有人在驿站内袭击探险者!”迈尔斯愤怒地说,“这是不可饶恕的!这是在挑衅黑尔斯之家!”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冷静地琢磨着,这种情绪能在多大程度上是伪装的?
切斯特走过来,担忧地问:“琴多先生还好吗?”
迈尔斯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既然西列斯站在这儿,完好无损,那么受伤的必然就是琴多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阵微妙的……近似于恐惧和不安的表情。
他咽了咽口水,问:“琴多……先生,他还好吗?”
“他没事。”西列斯简单地回答。
切斯特有些困惑地看了看西列斯,他是在场除却西列斯之外,唯一一个看到琴多伤口情况的人。其他人都没有他了解得那么清楚。
不过,既然西列斯这么说,那么切斯特也就保持了安静,没有质疑西列斯的话。
西列斯问:“你们找到袭击者了吗?”
他们站在门口。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西列斯挡住了门,所以他们也就没提出走进帐篷的事情。他们或许在想,琴多是在帐篷里独自处理自己的伤口。
……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
玛丽遗憾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当我们离开帐篷的时候,袭击者已经消失不见了。外面的探险者都说自己没看见袭击者,也不知道是谁抛出了那柄小刀。”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想继续询问,身后的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这柄小刀?”
琴多单手拿着那把小刀,目光似笑非笑,看起来倒是若无其事。他瞥了西列斯一眼,目光中闪过十分复杂的意味。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西列斯也保持着沉默。
场面在一瞬间冷凝了片刻。
随后,阿尔瓦说:“就是这把小刀!琴多先生,你的手……”
琴多手背上的伤口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仍旧显得血肉模糊。当然,血液已经凝结了,但是那手背上的血迹也只是胡乱地擦了擦。
琴多随手把小刀扔进迈尔斯的怀里,他说:“这小刀需要消除活性。”他像是随口一说,然后就对阿尔瓦说,“没什么事,小伤。”
玛丽说:“这似乎是您在无烬之地第一次受伤吧。”
琴多明显地怔了一下。
迈尔斯手忙脚乱地用外衣包裹住那把可怕的小刀,闻言也恍然大悟:“是啊!从未听闻琴多先生受伤的事情,这还是头一回。这么想想,那位袭击者越发可恶了!”
琴多看了西列斯一眼,确认西列斯没什么反应,于是就意兴阑珊地说:“大概是吧……谁知道呢。”
他那种平淡的语气让其他人都困惑起来。
切斯特适时地说:“快要中午了。或许我们该去吃点东西,然后坐下来慢慢谈。琴多先生,您的伤口还需要消毒和进一步处理……”
“我知道。”琴多说,“我回一趟住处。”
阿尔瓦语气轻快地说:“琴多先生没什么事就好!啊,教授陪琴多先生去处理伤口,我们就可以先去吃饭了,怎么样?”
他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语气。毕竟过去这段时间他们都是这么安排的。
琴多又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说:“我自己去就行了。”
说完,他朝着他们挥了挥手,就自顾自离开了。
阿尔瓦慢慢张大了嘴,然后望向自琴多出现之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的西列斯。过了片刻,他小声地问:“教授,你们又吵架了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没有就此事说什么。他只是说:“那么,我们先去吃饭吧。”
只有西列斯、切斯特、阿尔瓦和玛丽四人去吃了饭。迈尔斯忙着去解决那把小刀的问题。西列斯感到他的脸上的那种焦虑不像作伪。
席间,西列斯向玛丽打听黑尔斯之家附近的星之尘矿脉。
“您说的是兰米尔先生曾经负责开发的那个星之尘矿脉吗?”玛丽思索了一会儿,“我不太确定具体的方位,毕竟我从未真正去过。不过,大概方向还是了解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那就足够了。玛丽女士,或许我们下午得一起去一趟。”
关于前往那个矿脉的路线,西列斯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向玛丽打听,第二是按照那张琴多·伪·普拉亚地图上的钻石标志前进。
但是他也可以选择两者结合。希望他们下午能够找到那个矿脉。
玛丽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得骑马。是不是需要琴多先生……?”
西列斯思索片刻:“或许我们可以……”
“我跟你们一起去。”琴多突然出现在这家餐馆,并且大步走到了西列斯的身边,打断了西列斯的话,他再一次强调,“我跟你们一起去。我骑马带着西列斯。”
西列斯抬眸望着他,而琴多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随后,西列斯垂眸,目光落在琴多已经被纱布包好的手背上。
“伤口不会影响什么。”琴多说。
餐馆里只有他们一桌。老板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们。切斯特与阿尔瓦保持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安静。玛丽女士兴致盎然地望着他们。
西列斯终于说话了:“琴多,我不想利用……”
“这不是利用。”琴多搬了把椅子坐到西列斯的身边,“我心甘情愿。”
西列斯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打量着琴多。
他想,他就知道这事儿不会这么容易就解决。
他没有说什么,默认了琴多与他们一起行动的事情。琴多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就稍微吃了一些午餐。
吃过饭,他们便打算出发前往矿坑那边。
他们得先回到矮房子那边一趟,骑上马。阿尔瓦和切斯特醒得太早,便决定回去补个觉。他们一路往回走,西列斯不知不觉便与切斯特走到了一块。
琴多一直不远不近地坠在他的身后。
切斯特医生望了望西列斯面无表情的样子,迟疑了一下,然后温和地说:“教授,没想到这一次的无烬之地旅程,会带来这样的惊喜吧?”
“……当然没想到。”西列斯低沉地说。
“您打算怎么办?”切斯特带着点好奇地问,“或许您可以跟我说说。我仍旧挂念着您当初对我的帮助,而现在,我也可以帮助您解决这些烦恼。”
西列斯苦笑了一下。他说:“你认为我该和琴多在一起吗?”
切斯特吃了一惊,他可没想到,西列斯会将一切说的这么直白。说到底,在这个时代,人们终究会因为两个男人的恋情而感到奇怪。
或许没那么奇怪,但总归有些奇怪。
所以切斯特想了片刻之后,说:“这得看您有多喜欢琴多先生。”
他自然是站在西列斯这一边的。
西列斯说:“我不知道。”
“所以您没否认您的确喜欢他?”切斯特敏锐地问。
西列斯沉默地看了切斯特一眼,最后,他说:“我没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他顿了顿,“说真的,医生,您觉得我有功夫来考虑这些事情吗?”
切斯特笑了一声:“学校里的学生们会觉得您与恋情绝缘吧。”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西列斯想。
倒不如说,是琴多在努力从他的身上扒拉出一点温柔、和缓的情绪出来。
切斯特又说:“不管怎么样,这是需要由您来决定的事情。”他顿了顿,“教授,我相信您能做出一个合适的选择。您始终就是这样明智的人。”
“恋爱与理智无关。”西列斯这么客观地评价说。
“或许您也可以谈一场理智的恋爱?”切斯特开了个玩笑,随后又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但是,教授,您还年轻得很,也不必在这个时候认定自己与恋情无缘。”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他说:“先做正事吧。”
他们走出了营蓬,然后西列斯停住脚步,往回看了一眼。那高大的营蓬仍旧如同堡垒一般坐落在荒芜、枯寂的大地之上。
他说:“这才是我们现在需要关注的重心。”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对自己强调此事一样,低声又一次重复,“是的,这才是现在的重心。”
不久,他们回到了矮房子。切斯特与阿尔瓦去午休,西列斯也跟医生说了,如果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去三楼奥德丽旅馆求助。当然,他嘱咐他们仍旧需要保持戒心。
玛丽和琴多各自牵了一匹羽马。西列斯带上必备的时轨以及魔药,便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我们需要往西面走。”玛丽说,“或许需要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抵达。”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一直保持着沉默,不过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始终定格在西列斯的身上。等到西列斯上了马,坐到他的身后的时候,他主动伸手到后面,握住西列斯的手,让他抱住自己的腰。
“你的手真够冷的。”像是发生在马戏团帐篷里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琴多嘟囔着说,“诺埃尔教授,您能不能多穿点衣服?”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手环住了琴多的腰。他维持着一种不算亲昵的距离,然后说:“我们该出发了。”
“就知道您会这么回答。”琴多笑了一声,“……我十分体贴您的忙碌,不管怎么说。”
他们踏上了路途。在之后一两个小时里,玛丽女士专心找路,西列斯也望着周围飞逝的荒野之景。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们似乎迷路了。
西列斯拿出了那幅地图,询问玛丽那是否可以提供帮助。
玛丽与这幅地图对比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的信息,随后她说:“这个位置是错误的。当然,也不能说是完全对不上号,有一些偏差……”
说着,她陷入了沉思,并且在那幅地图上比划着。
隔了片刻,她惊喜地说:“我明白了!跟我来。”
看起来,她已经找到了路。
他们在枯萎荒原初冬泥泞的土地上纵马飞驰。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条已经废弃的铁路的尽头,一个藏匿在奇石路标之下的矿坑入口。
西列斯下马,有些意外地说:“地下矿脉?”
“是的。”玛丽介绍说,“星之尘全都位于地下,不是很深,但是需要十分仔细的挖掘开发工作。兰米尔先生的这个矿坑曾经发生过坍塌事故,大概是去年夏季的时候,那造成了一些伤亡。
“不过幸运的是,兰米尔先生的确从这个矿坑中赚到了不少钱。”
西列斯心想,这能算是一种幸运?
……算了。商人。
西列斯转而说:“所以,现在这个矿脉已经废弃了?”
“是的。”玛丽说,“这儿也不是很安全,所以许多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走。”
西列斯点了点头。
就在不远处,大概是距离这个矿坑入口将近一公里的地方,一团令人感到不安的灰黑色迷雾就聚集在那儿,翻涌着,醒目地展示着存在感。
“这里仍旧算是格拉斯通?”西列斯有点困扰地说,“距离迷雾这么近……”
琴多说:“当然是格拉斯通。如果不远处那团迷雾消散了,那么那片土地就可以称之为盖恩斯德。盖恩斯德是迷雾刚刚消散的地方。”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过,矿脉附近就有迷雾,而且仅仅只是一公里的安全距离……工人们在挖掘星之尘的时候,真的不会无意中走到迷雾所覆盖的地方吗?
……或许,这就是他们变成雕像的真实原因?
“我得下到矿坑去看一看。”西列斯说,随后,他就戴上了始终挂在脖子上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刚刚他已经重新服用了魔药,现在可以维持将近十个小时的仪式时间。
琴多不甚赞同地皱起眉,最后还是说:“我跟您一起去。”
玛丽便适时地说:“那我在外面看守马匹。”
西列斯也默认了这个安排。他望向琴多,正想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他望见了琴多身后的迷雾。
【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拥有看透迷雾的功效,这是西列斯早就知道的事情。不过,他其实也没指望过自己真的能看到什么,毕竟那也只是一个仪式罢了。
但是此刻,西列斯却真切地看见,就在迷雾的后面……不,就在迷雾中,活动着一些奇怪的身影。
那是……人类。一个又一个人形生物,就站在那儿,仿佛静静地望着他们三个。西列斯的凝视让眼镜架自动缩短了距离。他看见一个又一个黑色的人影,穿过灰黑色的雾气,望着他们。
突然地,其中一个人影抬起了头。他仿佛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凝视,于是在迷雾之中,他的嘴角咧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
西列斯面不改色地望着他们。
“你在看什么?”琴多困惑地问。
“我在想,”西列斯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迷雾后面会是什么。”
“没人知道。”玛丽说,“每个人进入迷雾之后,都会陷入迷失和疯狂的境地。所以到最后,没人知道迷雾后面会是什么。”
琴多倒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以及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
西列斯顺势收回自己的目光,叹息着说:“或许是吧。”
而他已经看见了,迷雾中出现的黑色人影。
那是什么人?
变异生物?奇怪的部落?疯狂的信徒?西列斯的大脑中划过一连串的可能性,但是最后,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问题:为什么他们会出现那里?
他没有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而是将目光放回了现在所在的这个星之尘矿脉。
他们做好了准备,西列斯从包里拿出了小黑伞和盾牌碎片,他打算带上这两样东西进入矿脉,琴多也拿出了自己的时轨——一本奇怪的册子。
西列斯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不过没有过多展现自己的好奇心。
琴多倒是看起来像是想解释的样子,不过因为玛丽在,所以他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玛丽说:“不用担心矿洞里的光线问题。等你们进去之后就会知道了。”她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
西列斯的确因为这话而感到了困惑。
他对琴多说:“走吧。”
琴多点了点头,说:“我走在你前面。”
西列斯有点想反对,但默然片刻之后,还是说:“我明白了。谢谢。”
他们一同走向矿坑的入口。往下的道路持续了一阵,随后则变得平缓。在短暂的黑暗过后,一阵微蓝色的光芒照亮了西列斯的视野。
……星之尘。
那些未能被开采的、过于微小的星之尘,附着在墙壁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照亮了前路。西列斯的目光几乎下意识挪了过去,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打量着星之尘。
在通常的视野中,星之尘是蓝色的结晶体,带着一种闪闪发光的、璀璨的矿石感,整体来说十分漂亮。
而在现在这个视野中……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望见……该怎么形容……尸体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