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这封信会不会令您失望, 教授。呃……希望不会。
“总之,我先偷偷将这个坏消息放到最前面:我没能找到您说的那个画家,也没能得知他的名字。
“……坏消息就讲完了!接着来说点好消息吧。
“我的确找到了一两个熟人, 他们曾经见过这个画家,在我所就读的美术学院。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他们说那个画家来学院里见习, 当了一段时间的雨假兼职老师。
“这事儿我不知道, 因为当时放了雨假之后,我就回家了。这几个熟人因为种种原因在学校里留了一阵, 所以才知道那个画家的存在。
“他们只是远远地瞧见过那个人,很符合您的描述——金边眼镜、身材瘦削,总是背着画板。我拜托他们去打听一下相关的消息。
“不过很遗憾的是,当时参加这名画家的课堂的学生并不多, 并且那是夏天雨假时候的课程, 报名的人都是校外的,所以我们也没法找到相关的学生了。
“我有想过从学校的行政老师那边下手, 但是老师说去年的资料都找不到了,这可真是让我郁闷了一阵。
“我不想就这么简单地回复您,所以就又盘问了曾经见过那个画家的几个人。最后,其中一个人还真提供了一条应该是有用的信息。
“他说, 他曾经在校外也见到过那个画家——他之前不太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不过在我的逼问之下,他还是把这事儿说出来——他是在阿瑟顿广场附近看见的。
“当时, 他看见那名画家匆匆跟上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脚步。他说他那个时候在想,这是在跟踪吗?不过, 他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种猜测的, 恐怕他自己不怎么相信。
“但是, 我认为有必要跟您提及这件事情,因为……说不定真的是在跟踪。您不觉得,一名出现在阿瑟顿广场、正在画画的画家,是非常不引人注意的吗?
“他可以在那儿等待目标出现,自顾自在那儿写生——没人会在意一位写生的画家——随后他就可以跟上目标。没人会在意这个画家的来去,因为人们都觉得,艺术家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这是我的一点儿想法与收获,希望能帮助到您。当然,如果您什么时候有空,那为我解个惑,告诉我您究竟在调查些什么,那就最好不过了。
“充满好奇的阿尔瓦·吉力尼。”
阅读完这封信,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这封信透露出了两条信息,第一是那名年轻的画家在去年夏天的时候,曾经在阿尔瓦所在的美术学院担任兼职老师,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当时的档案资料找不着了。
第二则是曾经有人看到那名画家在阿瑟顿广场跟上了某人的脚步,疑似是在跟踪——在这一点上,西列斯实际上是认可阿尔瓦的推测的,他同样认为那很有可能是在跟踪。
而跟踪的可能对象就是……
布鲁尔·达罗。
这个名字几乎立马冒了出来,让西列斯微微一怔。
现在想起来,他与那名画家的相遇,日期都显得十分特殊……那都是他前往历史学会参加入门课程的日子。
换言之,同样在那一天,布鲁尔·达罗也会前往历史学会,也将参加入门课程。
西列斯甚至见过这名画家出现在历史学会中。
如果真是这样……
西列斯怔在那儿,感到一阵微妙的寒意。
如果那名画家的出现真是为了跟踪布鲁尔·达罗,那么,从一开始,布鲁尔就在某些人的监视之下吗?从多久以前?
他的父母长辈,又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呢?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将信纸放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一旁的琴多问:“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西列斯说:“有一些……但只能说是某些细节的补充。”
琴多了然地点点头,他说:“按照您之前的说法……这算是找到了真相的拼图,但并不能说解决这个事件。”
“是啊。”西列斯说,“况且,这还是两个不同的事件。”
他捏了捏鼻梁,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已经窥见了真相的一角。”西列斯低声说,“达尔文医院是这样,达罗家族的事情同样如此。这已经是十分可观的进展了。”
“的确如此。”琴多说,“您也不能为此过于操劳。”
西列斯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
他站起来,走到了窗边,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拉米法城。洛厄尔街32号二楼书房的窗外景观颇为不错,可以隐约望见那波光粼粼的坎拉河。
最后,他说:“我只是感到,我活在这座城市里,因此,也需要为这座城市做点什么。”
琴多站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随后低声说:“再没有比您更好的存在了。”
西列斯反而因为这样的话而感到些许的不自在。他转移话题说:“我该给阿尔瓦写封回信,医生那边我可以抽空去医务室找他。你帮我先读一读那本阴影纪文学相关的书?”
琴多点了点头,随后突然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一怔,问他:“怎么了,为什么叹气?”
琴多说:“您不觉得,我现在就像是被您押着去读书的可怜学生吗?”
西列斯:“……”
他眯了眯眼睛,说:“所以,这名学生不听诺埃尔教授的话了吗?”
“听话,当然听话。”琴多说,不过他欺近了西列斯,吻了吻他,然后才得意洋洋地说,“只不过,我是个坏学生,有时候想要以下犯上。”
西列斯不免莞尔。
不久,西列斯写完了回信,琴多也大致将那本书的目录和序言翻了一遍。他们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研究这本书。
总体而言,这本书的出版年代恐怕较为古老,是萨丁帝国仍旧存在的时候出版的。彼时,人们对于阴影纪文学还保有一些了解和掌握。
那大概率更倾向于口口相传,而非真正记录在案的相关资料。阴影纪的资料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彻底将其擦除一样。
在这本书中,阴影纪的文学被分为三个部分,神、人、世界。
神的部分,由于种种原因,人们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挫败感。那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似乎也因为某些事情而失去了那神性的光彩。
在一些流传下来的诗歌、戏剧等等作品中,不够虔诚的信徒甚至流露出了左右为难的局促情绪,仿佛他们正在是否继续信仰神明的情绪中来回辗转,得不出一个坚定的结论。
人的部分,灾难的袭来显然让人类文明陷入了一个较为昏沉、不安的状态。人心惶惶,破灭感和灾难临头的紧张与绝望,让许多作品,比如小说、散文等等,都充满了一种伤感深沉的情绪氛围。
尽管在一部分作品的摘录中,西列斯能瞧见一些更为积极向上、昂然对抗灾难的乐观心态,但是这种心态很难说是否代表了阴影纪的所有人类。
一种更为沉郁、厚重且无法摆脱的气氛,充斥在阴影纪的文学作品中。那是从仅仅几句摘录、节选、引用中就可以看出来的。
人们感叹着生命的渺小与短暂、命运的无常与险恶、生活的卑鄙与琐碎。这世界颠覆而来,如同倒转过来的风浪,顷刻间袭击了他们的小船。
至于最后的世界部分,西列斯对此感到颇为惊讶。
不知道是否因为阴影纪的灾难的缘故,阴影纪的人们似乎十分敬畏自然、世界、星球。他们抱有某种近乎于虔诚的心态,歌颂着他们的费希尔世界。
在许许多多的作品中都体现了这一点。一些人甚至寄情于山水,试图让自己距离这个世界近一点、更近一点,仿佛这样就能躲开生活的厄运与灾难。
……但是,这种崇拜却与翠斯利没什么关系。西列斯看得出来,这种崇拜更近似于某种……更古老时候的原始崇拜?
或许阴影纪的时候真的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地质灾害。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
而那造成了文明的衰退、神明的陨落、历史的断层,同时,也让彼时的人们无比敬畏自然与这颗星球。
这本书——在琴多的翻译之下——名为《阴影纪文学史纲》。从这个命名来说,也可以窥见作者对于这本书的某些野心。
然而遗憾的是,由于阴影纪史料缺失如此之多,即便作者已经尽己所能去寻找相关的材料,但是终究不可避免地有所遗漏。
在后记中,他也将这种遗憾传达给了读者。单纯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他也不希望费希尔世界的文学史有这样一个可怕的、惨烈的断层。
可那恰恰出现了。那灾难、那死亡般的寂静,终究曾经发生在这个世界之上,并且不可避免地成为这世界的某种底色,凝结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这让西列斯感到了轻微的叹息。
即便他们阅读的速度算是很快,也只是十分简略地阅读了这本书,但是他们还是为此花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当琴多念出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松了一口气。
“‘世界被阴影覆盖的时候,人心亦是如此。而神与人的区别,又有多大呢?’”琴多不假思索地用康斯特语言复述了这句话。
然后他突然一怔。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到这句话,他望了望那书页上陌生的文字,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这句话的意思是……‘阴影’影响了神明?”
“……单纯从句意上来说,作者应该只是在猜测?”琴多不太肯定地说,“或许他并没有真的指向那个‘阴影’,而单纯只是在说阴影纪发生的灾难。”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终究还是想到了谈话录中记录的某些文字。
奥尔德思·格什文说,“后来的神是不可能打败最早的神的,可是,那是‘阴影’啊。”
换言之,他似乎是在暗示,“阴影”有什么特殊之处,所以才会在不可能打败之前的神的前提之下,仍旧造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什么灾难?祂是如何做到的?
西列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问题总是很多,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他在琴多这里吃了晚餐,然后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
因为外面又下起了小雪,所以琴多也催促他早点回去。琴多看起来倒像是很想让雪下得更大一些,把西列斯困在他这儿不要离开。
可是,他又不想真的这么为难西列斯。
西列斯离开之前,琴多对他说:“我今天会在梦中等待着您的出现。”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说:“我知道了。”
回到海沃德街6号之后,西列斯按照习惯点燃火炉、洗澡洗漱洗衣服。读了一天的书,到了晚上,西列斯也不想再让自己沉浸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他看了一会儿报纸,看了看拉米法城内的现实生活。改造工程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开展了,不过总体来说,更大的改造计划——比如地铁,并没有出现在大众的眼中。
此外,大雪也大大影响了工程的进度。这是个十分寒冷的冬天,人们都厌烦这鬼天气。
不过总体来说,这也让拉米法城的居民更加期待这些开发工程了。
尽管也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出现其中,比如施工团队和普通居民的冲突、一些老贵族们阴阳怪气的发言,但是总体而言,这些工程依旧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西列斯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即将在深海梦境中要做的事情——琴多的梦境、岛上旧有的那三株植物、试着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
此外,昨天晚上他在农场的牧区成功栽培了一朵玫瑰。那似乎也给农场带来了某种改变,只是昨天他没来得及研究,所以今天他也需要去查看一下。
十点整,他躺上了床,然后进入了深海梦境。
那仍旧如往常一般寂静。世界的纷扰仿佛无法影响这无边无际的梦境海洋与海中孤岛。
他首先尝试寻找了一些梦境,比如纳尼萨尔·布莱恩特,以及那位古怪的休伯特·福克斯医生的梦境。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找到。
随后,他又望向了岛屿中央的那三株植物——一株行将枯萎的藤蔓、两株生机勃勃的幼苗——遗憾的是,仍旧只有埃米尔的梦境出现。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伸手碰触了埃米尔的梦境。他给埃米尔带去了积木,让埃米尔自己玩。
随后,他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他迟疑了一下,是先去农场,还是先去琴多的梦境?
考虑到琴多的梦境可能会在孤岛上留下一株幼苗,而去了农场之后可能会有新的发现导致他离开深海梦境,于是他最终还是先去了琴多的梦境。
他默念:“寻找琴多·普拉亚的梦境。”
一个梦境泡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微微一怔,因为那梦境泡泡里面的场景,似乎并不如同他想象中那般……出格?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碰触了那梦境泡泡。幽灵先生出现在琴多的梦境之中。
暗沉沉的空间。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确认自己出现在一栋大宅子的客厅,面前则是宽阔的楼梯。周围空无一人。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于是迈步走上了楼梯。每一步,他都感到这个梦境泡泡仿佛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好似有谁在等待着他。
这巨大、古老、陈旧、即将腐烂的房子……阴沉、寂静而空无一人。琴多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幽灵先生的脚步停在房子二楼最西面的那个房间之前。他能感知到,整个梦境中只有这里有人。他只是停了停,然后就不假思索地推门走了进去。
一个空旷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卧室。琴多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当幽灵先生走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下意识望过来,几乎带着冰冷和傲慢的意思。
他盯着幽灵先生看了一会儿,然后那冰冷的神情骤然融化。他低声叹息着说:“您来了。”
他顿了顿,没有等幽灵先生回应,就说:“对不起……我本来想让您瞧瞧我心中对您的渴望,可是,到最后,我的梦境却让我回到了这里。我曾经的……”
他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来应当如何形容这个地方。
“居所。”幽灵先生反而轻柔地给了他提示。
琴多慢慢点了点头。
接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您能想象这种感觉吗?普拉亚家族那阴沉沉的、冷冰冰的、傲慢而腐朽的氛围。曾经我感到自己也将在那地方腐烂下去,仿佛往那无尽的深渊而去。”
梦中的琴多有一种近乎于悲伤的气质。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故事。
那个居住于古老宅邸,对自己的过去与血脉懵懂迷茫,找不到一个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那个孤独的琴多。
幽灵先生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琴多,以那种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冷淡与从容的气场。他望着琴多。
而琴多,他那双翠绿色的,漂亮的眼睛,此刻在这暗淡的光线中闪着光。他注视着幽灵先生,注视着这具躯壳之下,他所心动、向往、痴迷的那个灵魂。
他伸出了手,低声恳求说:“您乐意拯救我吗?”
“当然,琴多。”幽灵先生拉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然后倾身抱住了他,“我很乐意。”
琴多在他的怀抱中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声线中也带着那种动容的震颤。他低声说:“我很感激……我是说,我非常、非常感谢您的出现。
“您令我知道,我不是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您是我的同伴,我们拥有着类似的力量,可以一同去寻找这个世界的真相,去看看那迷雾背后,那真实的世界模样。
“您令我正视了我自己。我的生命、我的过去、我的家族、我的力量。我总是那么幼稚,总是认为可以逃避一切,我寻找着答案的谜题,却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迷茫地想要做些什么。
“可是当您出现,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组成了我——组成了琴多·普拉亚。我曾经痛恨的一切、我曾经想要逃避的过去,都是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尽管那是不怎么好的一部分。您才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部分,仅仅只是您本身。我多感谢命运的仁慈,让您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说着,琴多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像是迷茫到不知道该如何说清自己的想法。
最后,琴多说:“我很庆幸,在我人生的旅途之中,我能遇到您。这世界已经腐朽不堪,但您是……您是不一样的。您一尘不染,您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梦境中的琴多似乎更能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某些想法,而他总是在现实中对这部分避而不谈。他厌恶他那古老的家族、他痛恨他那强大的血脉的力量。
尽管他好像总是若无其事地提及这些事情,可实际上,从他成年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普拉亚家族的行动来看,他显然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他的过去给他套上了一层枷锁,而西列斯的出现为他解开了这层枷锁——尽管,或许这也意味着往他的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
可是,前者是普拉亚家族的宿命,而后者却是琴多心甘情愿的。没人乐意生来就被限制在某个标签之中,况且,那还是“旧神血裔”。
世界上唯一一位“旧神血裔”。
他的出生、成长,真的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命运巧合吗?
幽灵先生眸光微深,他静静地抱着琴多,轻柔地抚摸着琴多的头发。那灰白色长发编成的辫子此刻驯服地被幽灵先生的手指把玩着。而琴多的情绪也随着他的安抚慢慢平静了下来。
琴多声音略微沙哑地说:“……让您望见我这么丑陋的模样。”
“并不丑陋。”幽灵先生低声说。
他甚至觉得刚刚琴多面无表情、冷冰冰地缩在角落里的模样,以及之后目光颤动、伸手恳求他的拯救的模样,都挺让他心生触动。只是这话不好让琴多知道。
琴多不怎么赞同他的说法,他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窝,嘟囔着说:“幸好我刚刚没哭出来。梦里的我只剩下这最后的底线了。”
幽灵先生一怔,问:“什么底线?”
“只有您能让我哭出来。”琴多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用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眸近距离凝视着幽灵先生,“您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场合吧?”
幽灵先生:“……”
……他还没能从刚才那种沉郁的氛围中脱离出来。
琴多望着他的表情,然后突然笑了出来。他笑得这么开怀,只能依靠在幽灵先生的身上,才能让自己站稳。
幽灵先生感到些微的无奈。
隔了片刻,琴多说:“您的容貌。是在梦境中才会这样吗?”
幽灵先生心中一动,说:“不习惯吗?”
“不,不是不习惯。这没什么。”琴多说,“我爱的是您皮囊之下的灵魂。”
这话令幽灵先生笑了一下。
他让琴多站站好,随后放开了他。
幽灵先生说:“我在这儿的身份是梦境的幽灵,你可以称呼我这个身份为‘幽灵先生’。不过,我也只是穿梭在一些孩子们的梦境中。”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如果能更频繁地进入这里就好了,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隐蔽、适合进行秘密谈话的地方。”
“我猜测可以通过一些办法更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幽灵先生说,“不过,仍旧需要慢慢来。”
琴多同意这个想法,他说:“确实要慢慢来,那毕竟是神明的力量。”
“你在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幽灵先生不禁问,这也是他唯一能够咨询的对象了,“是天生就拥有的吗?”
琴多歪了歪头,仔细琢磨了一下,然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其实也不是。应该说,我是慢慢学会的?”
“怎么学?”
“阅读、练习……感受李加迪亚的力量。”琴多说,他拉着幽灵先生的手走到窗边,然后说,“外面就是墓场。”
幽灵先生微微一怔。他望向窗外,瞧见那许许多多、尽头消失在梦境边缘的墓场中的墓碑。
“异乡而死的灵魂……”琴多几乎迷茫地说,“幼年的时候,我就与这片坟墓共存着。睁开眼睛便是那些墓碑,时不时就要去为他们扫墓,然后……按照老头子的说法,感受着他们死去时孤独的灵魂。”
幽灵先生迟疑了片刻,最后诚实地说:“那听起来是非常不好的体验。”
“……或许是吧。”琴多低声说,“现在想起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但是幼年时候的我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接受了。那已经成了习惯。每年我都会回去一趟,打扫这片坟墓。
“……对了,您春假的时候要去米德尔顿,不如我和您一同启程?我得回一趟堪萨斯。”
“当然可以。”幽灵先生说,“我很乐意与你同行。”
琴多立马便心满意足了。
幽灵先生望着那片坟墓,却有另外一种感触逐渐产生。隔了片刻,他低声呢喃:“塔乌墓场。”
“什么?”琴多疑惑地问。
幽灵先生说:“你认为这种行为是为了与李加迪亚的力量产生共鸣,让你更好地掌握相关的力量。可是,你不觉得这让你在事实上成为了这片坟墓的守墓人吗?”
琴多后知后觉地望向了那片同样出现在梦境中的坟墓。
他思索着幽灵先生的说法,然后说:“但是,这不太可能是塔乌墓场。据我所知,墓碑上的名字都是真实存在的……我是说,这不可能是塔乌墓场吧?”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紧张,像是在说,“如果这就是塔乌墓场,那他们岂不是买椟还珠?”
幽灵先生思考了片刻,便说:“我同意你的想法。塔乌墓场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存在着。但是,这片坟墓恐怕的确与塔乌墓场存在着某种关联,而你就是解开这重关联的关键。”
正如贝兰神庙的“阴影”、深海梦境……不,应该说,那片神秘农场的“梦境泡泡”一样,塔乌墓场必定也存在着某种可以直接联通现实的,某种延伸物?
只是他们不知道塔乌墓场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才始终遍寻不到。
琴多的表情十分惊讶,看起来完全没想到这一点。这或许就是当局者迷,他从小到大都与这片坟墓共存着,反而没有想到这可能与塔乌墓场有关。
他想了片刻,又说:“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普拉亚家族应该也会有所行动吧?”
幽灵先生反而摇了摇头,他说:“我感到……普拉亚家族作为李加迪亚的血脉传承家族,反而对某些事情不清不楚。应该说,反而比不上李加迪亚的信徒。”
琴多在这一点上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片墓场……”琴多低声喃喃,“或许,我可以在春假回到堪萨斯的时候,仔细研究一下?”
“当然可以。”幽灵先生说,“这不着急。如果你真能找到塔乌墓场,那么说不定会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应该说,那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李加迪亚的力量。
现在琴多只不过是以某种间接的方式,比如范本和抄本,由此“借用”着李加迪亚的力量。那同样是某种意义上的复现。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不久,他回过神,便说:“您在梦境中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吧?”
“是的。我恐怕得走了。”幽灵先生说,“现实中见。”
“好的。”琴多说。
但是,他仍旧倾身拥抱了他,然后与他亲吻。幽灵先生加深了这个吻,感到一种别样于现实的微妙感触。那似乎更……更有一种深入灵魂的动容与亲密。
片刻之后,他们分开。琴多喘着气,看起来有点恋恋不舍。不过他还是低声说:“现实中见。”
幽灵先生离开了琴多的梦境,在那永恒寂静的海中孤岛上站了片刻,这才让自己收敛起与恋人亲密时候的温软情绪。梦中的时间仿佛从未流逝,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始终残留在他的唇角。
这仿佛显得琴多仍旧陪伴在他身边一样。
他注意到孤岛上出现了第四株植物,不过那更应该说是一株茁壮的树苗,而非幼苗。树苗的高度已经到了他的腰间,生长得十分茂盛。
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枝叶。而这株树苗仿佛也十分热情地回应着他,甚至用枝条偷偷摸摸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不禁怔了一会儿,下意识露出了些微的笑意,然后才回过神,去往了农场。
他首先去了牧区,不过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于是又在湖区转了转。他望见那星球的模样,不过绝大部分的区域仍旧显得十分模糊,根本看不出细节。
他便去了小房子那边。在房子前方的花圃里,他意外地发现,那里正盛放着漂亮的玫瑰。总共有几十株,已经将整个花圃都填满了。
他心中一动,意识到这恐怕就是他昨天晚上带过来的那株玫瑰的功劳了。
他望见那玫瑰、那花圃,然后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让他将视线转向了小房子的门口。他注意到,原本紧闭的房门,现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
那神秘的、透露出昏暗光线的狭窄门缝,仿佛正邀请着他的进入。
他不禁怔了片刻。他几乎下意识想要迈步前行,但是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了。他首先离开了农场,去了埃米尔的梦境,回收了积木,与这个年轻的孩子告别,然后才又回到了农场。
不过他也没急着进入小屋。
他思考着可能的情况。
如果这里是阿卡玛拉的故居,那么小屋子一定是祂曾经栖息的地方。那里必定隐藏着某种意义上的秘密,但是会与阿卡玛拉的陨落有关吗?会十分危险吗?
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迟疑。
一方面,种种迹象都向他表明,神的乐园似乎是某种固化的、与外界无关的场所。这里似乎并没有受到神明陨落的影响,甚至于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
另外一方面,神的乐园终究与神明的力量有关,如果神明都已经陨落,那么神的乐园真的可以独善其身吗?他很难由衷地相信这一点。
不过,他也不得不进入那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于是,他停顿片刻之后,便走到小房子的门前,然后停顿了一下,选择首先礼貌地敲了敲门,确定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之后,才推开了这扇门。
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触。
他的视野仿佛被无形地拔高了,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黑暗的空间,望见那巨大的深海梦境泡泡与那炊烟、那神秘的农场。他望见那深海梦境中,沉寂的高大人偶。
当他推门,他恍惚感到自己仿佛正以某种方式,割断那人偶身上的蛛丝。并不是全部,但也的确割断了不少。他并没有迟疑,而是继续推门。
直到门板轻轻地撞上墙面,直到这小房子已经大门洞开,他才猛地回神。
他已经来到了这房间。而面前,看起来寻常、普通,仿佛就是普通的农场主居住的房间里,中央空地上,一个微缩的舞台模型正摆放在那儿。
六个手掌大小的人偶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站在舞台上,仿佛在向无形的观众上演着精彩的剧目。
当他走进这个房间,它们便不约而同地歪过头,用它们那圆滚滚的黑色小眼睛望着他,然后齐声说:“晚上好,新来的先生!要来欣赏这出剧目吗?”
那一瞬间,西列斯惊醒了过来。
他甚至不顾夜里的寒冷,掀起被子就赤脚走到了书房。他望向书房窗台上的那一套人偶——那六个人偶。
六套人偶剧。传闻中,起源自阿卡玛拉庇佑那个国度,多尔梅因。
这是凌晨四点。冬夜的寒冷浸染了他的身体,也浸染了他的心灵。他望着那看似普通的人偶,慢慢眯起了眼睛。
隔了片刻,他确认自己并没有什么异样,周围的世界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也已经毫无睡意,便开了灯,穿好衣服去盥洗室洗漱,一边思考着那个小屋子里的情况所象征的意义。
这是神的乐园,神明的故居,所以那六个人偶出现在那儿必定不是偶然,很有可能有其象征含义。阿卡玛拉在自己的故居中留下这六个人偶,想必也是拥有某种特定的意图。
从人偶的举动来看,它们甚至拥有某种“自我意识”。换言之,当初西列斯在梦境中,认为小屋上方冒着炊烟,意味着房间里有“人”的想法,是正确的。
这六个人偶仿佛就是小屋的看守人。
所以,是它们打开了房门,同意让西列斯进去?
或许下一次,21天之后,当西列斯再一次去往神秘农场的时候,他就可以与它们沟通,然后进一步了解阿卡玛拉的力量。
不过,他仍旧感到一些奇怪——他是说,这六个人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而且,它们问西列斯是否要“欣赏这出剧目”。什么剧目?它们正在表演什么?
另外一件令西列斯感到微妙的事情是,小房子可以进入的标志是房子前方的花圃中开满了玫瑰。
……这些神明与“花朵”的意象,是不是联系得太过于频繁了?
佩索纳里的象征是番红花,露思米与金盏花有某种联系,阿卡玛拉的故居中种满了玫瑰;更早之前,布朗卡尼的虔诚信徒死在欧白芷旁边,西列斯并不认为这死亡的地点是随意选择的。
这都是些花花草草的东西,而佩索纳里的神位正是“春天盛放的鲜花”。
西列斯又开始怀疑这些旧神们曾经的关系了。
就比如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收容着异乡而死的灵魂,这一点与撒迪厄斯的力量有所相近;再比如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和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这两位神明简直就是近义词关系。
阿卡玛拉的梦境力量与露思米的夜晚有关;梅纳瓦卡的商业权柄与胡德多卡的欺诈属性天作之合;布朗卡尼的苦行之旅与李加迪亚的踏上旅途,至少在行为上十分契合……
这些旧神,祂们的力量为什么总能在某些方面,与其他的神明有所相近、契合,或者,雷同?
难道真的如同某些疯狂的旧神追随者所说,祂们曾经是一体的?
这一点令西列斯感到无比的困扰。越是了解这些旧神的力量,他就越是感到这种困扰的加深。
……抛开梦境中的情况不谈,西列斯在现实中同样收集到了六个人偶——来自于一位神秘的、寡言的摊主。
他就这一点回忆了片刻,甚至打开了自己以往的笔记本,从中寻找着确切的日期。
他是在去年8月7日,第一次阅读了画家利昂的手稿,并且由此进入了深海梦境。8月8号,他又一次进入深海梦境。
8月9号,因为他连续两次进入奇怪的梦境,所以那一天晚上他没敢睡觉。
8月10日,他去往了欧内斯廷酒馆的地下交易会,然后买下了那六个人偶。
西列斯列出了这几个日期,然后静静地凝望着。他用一种出奇冷静的态度想,看起来,那人偶仿佛是特地交到他手中的。
但是,为什么?那个神秘的摊主又是谁?
当时骰子给出了一次知识判定,他当时判定的数字是52/89,失败了。而现在,西列斯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个判定的数字并不是随意给出的。
换言之,他恐怕需要拥有89的知识属性,才有可能判定成功。
他现在的知识属性也不过66点。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秘密还并不知道那么多。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解开这套人偶背后的真相。
实际上,西列斯并不认为这套人偶是带着恶意的,起码现在还看不出来这种倾向。此前他曾经被深海梦境中的星星眼睛污染,而那短暂的时间里,他曾经依靠着与这套人偶的眼睛对视来保持理智。
但是,无论对方立场如何,西列斯终究需要保持着谨慎与警惕。这事儿甚至已经不需要琴多来唠唠叨叨地提醒他了。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就收敛心绪。窗外,天空已经蒙蒙亮了。他干脆穿好衣服,打算出门去食堂吃顿早餐,之后就去上课。
当他吃过早餐之后,时间也才只有七点多钟,他便去了办公室,打算在这儿坐一会儿。他在办公室也放了一个火炉,毕竟偶尔也需要在办公室工作和休息。
不过,当他打开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在地上瞧见一封信。来自文史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