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原本一直望着水晶号灰黑的余烬, 思索着什么。琴多的话语让他猛地回过神,偏头望了过去。
在仍旧阴沉的、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他望见一个小小的人影, 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翻涌不停的大海。福斯特跑向了毁坏的水晶号的对面, 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
他的手中拿着一把砍骨刀, 似乎是水晶号的厨师用来做饭的。
西列斯心中一跳。
因为琴多的声音,许多人都已经注意到福斯特的身影, 但是他们都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那个正奔向大海的人正是福斯特。
加勒特的确已经反应过来了,但是加勒特却仍旧与哥尔登船长厮打缠斗着, 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低声说:“判定福斯特·朗希的意志属性。”
琴多原本准备动手, 听见他说的话, 便停了下来, 望向他。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每一次西列斯进行判定,这个世界仿佛都等待着他做出的选择。
【守密人,福斯特·朗希(旧神追随者)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45/……】
西列斯几乎吃了一惊。在上一次来到米德尔顿的时候,因为贝休恩大学那些有问题的陶瓷,所以他给当时在场用餐的所有人都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
当时福斯特·朗希的意志属性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个年轻人拥有高达72的意志属性。然而如今,他的意志属性却只剩45。
……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福斯特的自我认知产生了偏移?
他同时也注意到了骰子对于福斯特·朗希的身份界定。在上一次进行判定的时候, 他记得福斯特的身份应该是贝休恩大学的学生,然而这一次,他的身份却已然是旧神追随者。
西列斯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然后骰子提供的零星几个选择中, 挑选了最低的那一个。
【意志:45/30, 成功。】
【家族的命运总是一刻不停地循环着, 仿佛一个诅咒。这个年轻人想到了他的曾祖父,又想到了他自己。他得到了什么,让他现在如此疯狂?重要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一个人的死亡并不能带来什么。】
福斯特·朗希突然停住了脚步,呆立在那儿。海浪拍打着沙滩,偶尔没过他的脚,冰冷得让他颤抖了一下。
“成功了?”琴多低声问。
“只是暂时阻止了他。”西列斯回答。
其余人也慢慢反应过来,除了水晶号的船员们,其他人基本都往福斯特那边走去。加勒特也推开了哥尔登,有点狼狈地起身拧干了上衣的泥水,这才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西列斯的目光扫过了在场所有人,注意到那两名水手仍旧不知所踪。他低声询问了琴多,琴多说这两人在暴风雨后只是出来看了看情况,随后就又回到了帐篷里。
西列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他看了一眼孤岛中央露营地的情况,便低声让琴多回去看一眼,毕竟那儿存放着他们的全部物资。
琴多明白了过来,便叫上了艾萨克,两个人一起离开了。
而其余人则走到了福斯特的身边。
说是“其余人”,其实也就只有西列斯、约翰尼、亚尔佩特、加勒特、奈杰尔,以及之后跟上来的哥尔登船长,一共六个人。
加勒特走上去,毫不客气地推了福斯特一把。而福斯特浑浑噩噩,被他这么一推,直接摔在了沙滩的泥水里。他的脸上被溅满了脏污的雨水,但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仍旧面无表情,维持着呆滞。
隔了片刻,他才突然伸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加勒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话。
亚尔佩特赶忙走上去扶住了福斯特,并且给他擦着脸。他鼓起勇气对着加勒特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很快又垂下头,只是一言不发地扶起了福斯特。
“加勒特说,这个人已经彻底没救了。”约翰尼在一旁给西列斯翻译着,“而亚尔佩特说,加勒特的态度没必要这么偏激。”
在他翻译的时候,亚尔佩特将福斯特从地上扶了起来,但是福斯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彻底虚脱了,光靠亚尔佩特一个人不太扶得住。
加勒特显然不打算帮忙,奈杰尔原本打算搭把手,但这个时候,一个出人意料的身影突然抢先一步,扶住了福斯特的另外一边。
……是哥尔登。
哥尔登看起来甚至可以说热情,他主动拉住了福斯特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肩膀上,另外一只手则卡住了福斯特的腋窝。甚至都不需要亚尔佩特,哥尔登一个人就固定住了福斯特。
亚尔佩特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人。
哥尔登露出了一丝几乎和缓的微笑,在他那仍旧脏兮兮的面孔上,这丝微笑显得相当虚假。他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低声翻译:“他说,福斯特毕竟是他的雇主。”
几人僵持了片刻,然后同时迈步往露营地那边走。加勒特走到了西列斯的身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看了看约翰尼,就只是憋出来一句话。
约翰尼翻译说:“马林号已经在路上了。”
尽管约翰尼翻译出来的语气是陈述,但西列斯知道加勒特实际上是想确认这个问题:马林号已经在路上了吗?
“是的。现在我们只能指望马林号了。”西列斯低声说。
约翰尼将这句话翻译给的加勒特。加勒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的目光略微有些忧虑地望着孤岛上的人群。他想,不知道马林号过来需要多久。现在水晶号彻底毁掉,他们的物资只能让他们在孤岛上继续呆那么一两天。
……当然,如果实在不行,那他也只能利用坎约农场的牧区了。牧区的作物可以一瞬间长成,并且带出到现实里。至少那不会死人,成为阿卡玛拉的信徒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着,西列斯又望向福斯特。
福斯特被哥尔登搀扶着,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行走着。奇怪的是,明明不久之前福斯特还十分情绪高昂,与哥尔登争辩着,但是现在他们两个却相当亲近地靠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流露出类似的颓丧。
西列斯瞧了福斯特片刻。他想到刚刚判定的时候,骰子提及的一个细节。
福斯特得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是什么时候得到的,那东西又是什么?
西列斯提醒自己回头注意一下这个问题。现在福斯特看起来完全不能和人交流,亚尔佩特焦虑地跟他搭话,福斯特也根本没有做出回复。
当他们回到孤岛中央的露营地,他们才意识到,现在事情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
琴多与艾萨克站在那儿,而他们的身旁或躺或跪着两个人。那两名水手。
琴多看到西列斯回来了,便大步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低声解释了发生的一切。他一边说,约翰尼就一边翻译着。
西列斯注意到那两名水手失踪之后,琴多便带着艾萨克一起返回露营地。水晶号的船员们还在岸边查看着水晶号的损毁情况,以及灭火;而其他人则被突然异动的福斯特吸引了注意力。
换言之,有一段时间,露营地里只剩下那两名水手。
而他们果然做出了一些举动。他们点火焚烧了储藏食物的那个帐篷。现在雨势几乎停住,但风仍旧很大。当琴多和艾萨克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一部分的物资被烧毁了。
“我们检查了食物和水的储备,部分蔬菜和米已经被烧成灰了。可能只够支撑到明天。”琴多停顿了一下,“不过酒倒是还有很多,大概是哥尔登船长的存货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其实颇为讽刺,不过翻译出来就没了这个意思。哥尔登船长庆幸地欢呼了一声。
很难说这位船长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他像是有点癫狂,像是步入绝境,又像是在这一刻体会到了灭顶般的欣喜与愉悦。他甚至哈哈大笑起来,时不时就拿起腰带上挂着的酒壶喝上好几口。
他放开了福斯特。不过亚尔佩特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去扶福斯特了。
亚尔佩特怔怔地盯着那两名水手看,又看了看那个被烧毁了一部分的物资帐篷,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丝惊愕与恐惧。他甚至颤抖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福斯特突然动了一下,他抱住了亚尔佩特的脚。
亚尔佩特在这个时候惊叫了一声,他差点下意识将福斯特踹开,但下一秒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强忍着恐惧,着急地询问着福斯特。福斯特低低地回应了一声什么。
约翰尼在一旁说:“福斯特想要回帐篷休息,让亚尔佩特扶一把。”
亚尔佩特如今看起来慌乱不知所措,这个本来就怯懦的年轻人,在如今这混乱的局面中更加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他僵硬了片刻,然后本能地将福斯特扶了起来。
福斯特看起来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站起来。
突然地,他望向西列斯,说:“……教授。”他的声音很轻,如同幽魂一般,“如果可以的话,晚一点……我能和您聊聊吗?”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我随时都有空。”
福斯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又望向了已经毁掉的水晶号,看了片刻之后,他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扔在了地上。
哥尔登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间。
不过福斯特看起来完全不在意了,他在亚尔佩特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他想跟您聊什么?”琴多不由得问。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心中有一些猜测,但也很难说福斯特这一段时间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这之后,场面凝滞了一瞬间。每个人仿佛都若有所思,又或者什么都没想。
隔了片刻,哥尔登首先动了,他挪动着步子,拿了几根木柴和一瓶烈酒,火柴那轻微的硝烟味道带来了一点火星,他再一次点燃了篝火。
火焰嘭地燃起,照亮了船长哥尔登面无表情的脸。
一些水晶号的船员也回来了。他们都有气无力,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就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哥尔登抬头看着这群人,突然地,他大笑了起来,他一连说了挺长一段话,然后将一瓶瓶的烈酒抛给了船员们。
约翰尼低声说:“他说,这是末路的时刻,朋友们。现在,让我们来狂欢吧。这是劫后余生的夜晚、这是死到临头的夜晚。朋友们,现在,来喝酒、来跳舞、来唱歌吧,让我们一醉方休。”
水晶号的那些水手们零星地鼓起掌,然后欢呼起来。他们第一个加入了哥尔登的行列,厨师们则打算去帐篷里拿物资做晚餐。
不过加勒特先拦住了他们。他顺手拉上了艾萨克,决定去具体统计一下究竟还剩下多少物资。
琴多则与约翰尼、奈杰尔一起,用绳子将那两名不怀好意的水手捆了起来。没人提及什么时候将他们放开,似乎每个人都默认了这两人静默的死期。
……西列斯站在那儿,垂下眼睛,多少有些头痛地捏了捏鼻梁。
“马林号很快会过来的。”琴多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您别太担心。”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望向那群仿佛末日狂欢中的人们,又望向那已经被火焰染黑的水晶号。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格奇岛。”
琴多怔了一下。
“雾中蛇、岛鲸……我一直在想,雾中蛇是什么。”西列斯低声说,“而现在逆推过来,风暴、雾气、孤岛……雾中蛇。”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哀叹了一声:“您还是别卖关子了。”
西列斯莞尔。
他说:“闪电。”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从天而降的,‘巨蛇’。”
琴多惊诧地听闻这个说法,他下意识望向了逐渐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不久之前,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闪电甚至击中了水晶号,让这艘船只如今成了孤岛边缘的一滩灰烬。
“……船。”琴多突然意识到。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在赫德·德莱森的梦境中,大船与鲸鱼的形象有些重叠了。穿梭在海洋上的船只,如鱼得水,如同游走在海中的鲸鱼。它们会为岸边的居民带去美食与丰收的盛宴。”
琴多也陷入了思索之中。
西列斯接着说:“在我之前阅读的那份来自赫德的资料中,那位出海寻找格奇岛的北方住民,他说他亲眼看到了巨蛇,巨蛇的头拱起了他们的小船……我一直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
“难道海中真的存在一条巨蛇,难道巨蛇是活生生的神秘生物吗?但是……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巨蛇的确存在,但也并非真实。那是虚幻的指向。
“我想,他们可能遇到了一场暴风雨,闪电击中了他们的船,于是船翻了,或者发生了其他的情况,然后他们无意中去到了一座孤岛。
“那应该就是贴米亚法的乐园,但可能不是贴米亚法自己栖居的地方,可能类似于深海梦境的‘泡泡’、贝兰神庙的‘阴影’。他们‘符合’了要求,所以他们就进入其中。
“……‘雾中蛇’的确带着他们去了传闻中的北方乐土。”
雾中蛇栖息在鲸鱼变为的岛屿之中,这座岛就是格奇岛、就是北方乐土、就是旧神的乐园。
……大雾后,暴风雨带来的闪电,击中了停泊在孤岛旁的船只。人们被困在孤岛之上,仅存的物资只够他们生活一两天。这是末日前最后的狂欢。
在不远处人们喝酒吃肉的大笑声中,琴多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低声说:“这‘北方乐土’,听起来也不是很‘乐’。”
西列斯觉得琴多的说法有些好笑,然而这个想法又让他感到心情沉重。
他想到在更早之前,与琴多初遇的时候,他们曾经阅读过的一位修建神庙的工人杜瓦的日记。
杜瓦起夜,注意到神庙阴影中的怪像。他差一点就在那个深夜踏入了神庙背后的阴影,但的确又死里逃生。他错过了贝兰神庙,这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些旧神的乐园都拥有各自的象征意义,也拥有着各自的准入条件。
深海梦境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可以进入;塔乌墓场只收容死在异乡的灵魂;科南·弗里蒙特曾经被莫沙彻丘陵拒之门外……
在过去许许多多年份里,困顿的人们决定出海,追寻着遥远的古老的传说,寻找着传闻中雾中蛇栖息着的岛屿。有多少人能意识到“雾中蛇”的本质,又有多少人能明白“北方乐土”的本质?
如今他们却无意中符合了格奇岛的要求。
现在,这座孤岛看起来还算正常;但是,在未来短暂的时间里,这里真的不会发生彻头彻尾的改变吗?
西列斯与琴多都沉默了片刻。
琴多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说:“我会联系马林号那边,让他们尽快过来……两艘船,应该。一艘船让我们继续前进,一艘船带一些人回去。”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又想了片刻,他多少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贴米亚法会和闪电扯上关系?”
西列斯的目光凝视着那艘曾经漂亮的船只的灰烬。他同样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或许是……火。”
闪电击中树木,或者其他什么,然后带来了火。人们在那一刻如获至宝。那能带来温暖,也能带来……烹饪过后的美食。
或许闪电无意中击中了一条鱼,然后就给人们送去了最早的烤鱼?这只是西列斯无意中产生的一个滑稽的猜测,但与贴米亚法联系起来,似乎也不算特别可笑。
毕竟,在那遥远古老的年代,在那黑暗蒙昧的年代,人们的确需要这样一抹划破天际的亮光。
尽管时至今日,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旧神已经从历史的舞台转身离开。
他们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睹了一场海上的日落,然后才回到篝火那边吃了点东西。说真的,要不是这混乱的局面,与恋人一起观看海面日落,这其实是相当浪漫的事情。
可惜如今他们都心不在焉,无暇体会这浪漫,气得太阳早早就离开了远方的海岸线。
夜幕降临。狂欢的人们也慢慢冷静下来。突然地,哥尔登开始嚎啕大哭,他显然已经喝醉了,整个人都显得神志不清,他嘟囔着许许多多的话,泪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面孔。
水晶号的船员们反而比船长更为冷静一点。他们每一个都保持着一副静默的、空洞的,从狂欢中脱离的平淡表情,只是凝望着跳跃的篝火。暴风雨过后,每个人好像都被洗刷过一遍。
加勒特·吉尔古德踢了哥尔登一脚,骂了他一句。约翰尼翻译说是让哥尔登安静点。不过这话甚至带来了反作用,哥尔登干脆哭得更厉害了。
加勒特烦躁地皱起眉,抬手让几个水晶号的水手把哥尔登抬进他自己的帐篷,免得他在外面碍事。哥尔登大概是觉得累了,进到帐篷里之后,很快他的声音就彻底消失。
外面的一群人也逐渐安静下来。他们进行了一场对话。
如今的情况变得紧张了起来。暴风雨摧毁了水晶号,这意味着他们暂时无法离开这座孤岛。
在对话中,加勒特也提及了马林号。不过,暴风雨刚刚过去,马林号就算要过来,也至少会是明后天。暴风雨后的第二天港口会关闭,这个时候也没法出海,除非马林号从未返航。
当然,关于马林号如今的位置,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些关注。不过他们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加勒特的耐心回复……考虑到加勒特的性格,人们也就不足为怪了。
没人意识到,加勒特其实也不清楚马林号的动向。在提及这事儿的时候,他总是在不经意间瞥向西列斯与琴多的位置。
至于他们如今在孤岛上的生活问题,好消息是,他们进行了统计,如今的物资至少可以让他们撑到明天晚上;而饿一天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如果马林号能在后天抵达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后天马林号还没到,那么他们就得考虑捕鱼之类的事情。幸运的是他们背靠大海,靠着赶海也能获得不错的食材。
……而坏消息就是,饮用水不够了。
如果说烧饭做菜还可以依靠海水来勉强度日的话,干净的饮用水不够却是一个很糟糕的问题。
水晶号上原本有充沛的饮用水的储备,但糟糕的是,在暴风雨来袭的时候,他们没完全搬下来;另外,那两名水手放火的时候也特地泼掉了一些饮用水。这也就导致了现在尴尬的局面。
约翰尼翻译着加勒特的话:“我们现在只剩下一桶清水。就算省着点喝,我们现在有二三十个人,到明天也就差不多了。明天下午开始,所有人就要有口渴的心理准备了。”
每个人都沉默了片刻。
突然地,一名水晶号的水手说了一句话,那话得到了周围醉醺醺的许多人的附和,一时间场面甚至混乱了起来。
加勒特盯着那名水手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水手的哀嚎声一下子压过了其他人的笑闹声,有种微妙的、窒息般的压迫感蔓延了开来。
“那名水手说可以用酒来当水。”约翰尼匆忙地翻译着,“而加勒特让他清醒一点。现在是时候认清现实了,我们正在一座孤岛上挣扎求生。”
在一片沉默之中,加勒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说了一个简短的词,大概是“散会”之类的意思,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奈杰尔头一个跟上了他的脚步。很快,其余人也各自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最后,只剩下几个仍旧打算在篝火旁笑闹狂欢的水手,以及,那两个仍旧被捆起来的水手。
水晶号的船员们得知这两名水手做了什么之后,便不约而同地对这两人露出恶意的表情。在所有人的默认下,这两个人已经被放弃了。
西列斯和琴多在帐篷的行李里找到了洗漱用品,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事情是,至少他们靠着海,不用担心生活用水。
洗漱过后,他们没有急着回到帐篷。黑沉沉的夜色逐渐覆盖了整座孤岛。不过现在其实已经将近九点了,北方的夏天总拥有漫长的白天。
西列斯正等待着福斯特。
他们沿着孤岛的周围走了一圈,趁这机会,琴多联系了普拉亚家族那边,利用的仍旧是血裔抄本上的一串字句。
西列斯看不懂那些符号,琴多给他解释说:“意思是,离乡远游的旅客写信给家中询问情况。”
西列斯恍然,他说:“的确十分符合我们现在的局面。”
在西列斯的视角下,那串字符仿佛串联成了一个信封的模样,然后被无形的手按上了透明的小翅膀,火速飞走了。
西列斯:“……”
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这个视野中能够看到的东西,究竟是被什么决定的。他总觉得这具现化出来的无形力量,似乎也太过于活泼了。
等等,“活泼”。
……好的,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从哪儿来的。
骰子。他想。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很快,他们又回到了孤岛中央的露营地。他们去检查了一下那两名水手的情况,然后给这两人各自灌了一小口清水,免得真的出事。
这两名水手看起来仍旧十分安静沉默,好像刚刚纵火想要拉所有人下水的行动压根不是他们做出来的。从种种情况来看,他们的内心活动恐怕没有表象这么简单。
不过遗憾的是,西列斯暂时没法和他们交流。
他们又在篝火处等了片刻。
十点的时候,西列斯甚至都觉得有点困了。
他昨天晚上理论上就只睡了一个小时,思考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虽说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确庇佑着他,但心理上的困倦,加上这一天的奔波,也让他难免感到疲惫。
他静静地望着篝火。
琴多偏头望了望他,然后说:“您先去睡?谁知道福斯特什么时候来找您。我可以在外面等着他。”
“……没关系。”西列斯闭了闭眼睛,然后低声说。
琴多皱着眉,正要继续劝劝他,不过这个时候,福斯特的帐篷拉链突然被拉开了。福斯特和亚尔佩特两个人走了出来。
随后,加勒特和奈杰尔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艾萨克也从帐篷里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于是不久之后,这个团队最初的几个人,就再一次重聚在孤岛的某一处。
他们单独点燃了一处篝火,与露营地那边离得不远,确认彼此可以一眼注意到对方的动静。
福斯特显然打算与西列斯单独沟通,但是却有这么多人跟了过来,这让他露出了一个隐含着不满和烦躁的表情。他的状态看起来恢复了不少,但也说不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加勒特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依旧翻译着:“他说,他还没质问福斯特,今天下午究竟为什么要一个人往大海走去。”
福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了一句话,带着一种坚决的意思。
几乎在他说这话的同时,奈杰尔就猛地转头看向了他,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表情。
亚尔佩特坐在福斯特的身边,垂着头,表情被黑暗笼罩,未曾被篝火照明。
因为普拉亚家族的业务,琴多能听懂一些常用的米德尔顿词语。当然,在旅途中,他始终没将这一点显现出来,全当自己完全不会米德尔顿语。不过此刻,他也忍不住盯着福斯特看了一会儿。
“……他说,他被旧神的阴影污染了。”约翰尼翻译的时候,也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的念头。
旧神追随者从来不会有这个自知之明。福斯特如果能意识到自己被污染了,那么他就可以摆脱这种污染……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西列斯心想,不知道“复现自我”的仪式是否传播到了米德尔顿。
往日教会那边应该有在米德尔顿推广这个仪式?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听约翰尼继续翻译场面上的对话。
“……加勒特问,所以你承认下午的行为是因为你已经彻底疯了?福斯特说,是的,我确实疯了,但可能也没那么疯。所以我想和诺埃尔教授谈谈。
“加勒特问为什么一定要是诺埃尔教授。福斯特说,因为我信任这位教授。”
翻译到这里,约翰尼也忍不住看了看西列斯。应该说,所有人都看着西列斯,包括福斯特和加勒特。
加勒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微妙的审视,但也不能说那是敌意。他的目光中更蕴藏着一种只有知情者才能看懂的了然。
他好像是认为,既然西列斯是幽灵先生的“人偶”,那么幽灵先生说不定早就已经和福斯特打过交道了,所以福斯特才这么信任西列斯。
……说不定在某一刻,他的心中还产生了同感,以及一种微妙的,“我比你知道更多”的得意。
于是他耸了耸肩,做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看起来这场对话势在必行,每个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西列斯与福斯特单独去了不远处,一个能够被其他人看见,但是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地方。
琴多原本想跟上来,不过福斯特坚持和西列斯单独对话,于是琴多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目光凝视着他们,生怕福斯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不过福斯特这个时候看起来倒十分冷静。
他仍旧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的目光没有望向西列斯。
隔了片刻,他说:“教授,我想跟您说的是:抱歉。我想要跟您道一声歉。”
西列斯怔了一下。
“……我不该邀请您参与这一趟旅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会有一些事情,改变。”福斯特的声音很轻,“您看,我甚至完全没有晕船。这和家族的说法不一样。”
晕船。这个词让西列斯想到福斯特曾经的那封信。似乎朗希家族一直对小辈说,他们家族有晕船的传统,所以家族成员年轻的时候都不会出海。
然而福斯特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打破了这种说法。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晕船的毛病。
福斯特闭了闭眼睛,然后说:“事情不对劲了……从很久很久以前。也或许,是我自己……我不知道。可能我的确已经疯了……抱歉,教授,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认为我应该向您道歉。
“……是为了昨天……又或者前天……不,昨天。我记不太清了。是为了那个时候,我在甲板上对您的言语冒犯。我不该那么说……您其实是对的。我已经意识到了……死亡……
“但是那并不够,应该说……我不能说我自己死去就足够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海洋,正等待着我……我知道,我也的确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不应该将您牵扯进来,您完全是无辜的……
“这是我的家族……我的家族的使命,我们的责任。我却兴冲冲,让许多无关人士都参与了进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
福斯特梦呓般的话语絮絮叨叨地、连绵不绝地出现着。西列斯甚至得仔细去听,才能明白福斯特究竟说了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认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福斯特猛地停住了。他用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表情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您认为还来得及吗?不、不不,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其实您也很清楚这一点。”
西列斯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他认为这个时候不能再刺激福斯特,但他又的确需要从福斯特的口中询问出一些问题。
他便问:“我们之后可以等待马林号的出现。你知道马林……”
他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福斯特就立刻说:“是的!我知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没有时间了!不,不只是我们……什么,什么都来不及了!”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在跳跃的篝火中,他只能隐约瞧见福斯特那双疯狂的、混乱的双眼。
他想到更早之前与福斯特的见面,不禁感到一种微妙的叹息。
“……你得到了什么,福斯特?”他终究问出了这个问题。
福斯特的面孔猛地僵住了。应该说,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刻僵住了、凝滞了。他好像完全没想到西列斯会询问这个问题。
“……在你出发之前。”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同时不着痕迹地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你是不是从家族那边得到了什么?”
福斯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的表情时而扭曲,时而平静;他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卡住了,又像是故意这么一字一顿地说话。
他说:“是的,没错。我的确,得到了,来自过去的,东西。”
“是什么?”
“一个,泥碗。”福斯特像是在强迫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当他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像是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露出一种近乎幸福的表情。
他闭了闭眼睛。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福斯特的面色突然变得冰冷了一点。
他说:“诺埃尔教授,我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我恐怕也不能再说更多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马林号来到这里的时候,您还活着,那么我希望您赶紧离开,和您的同伴一起。
“然后,再也不要到米德尔顿来了。教授,再也不要来了。”
在某一刻,福斯特的眼神中闪过了绝望与悲哀。他像是已经明白自己成为了一名旧神追随者,也已经明白发生在福利瓯海的一切。
那是他难以忘怀的故乡的阴云。
他自顾自说完了这段话,然后打算离开。
“伊诺克·吉尔古德得到的那个泥碗,还是,另外的泥碗?”西列斯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
福斯特猛地回头望着他,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会知道伊诺克·吉尔古德?”
“回答我的问题,福斯特。”西列斯也凝视着他。
福斯特的面孔颤抖了起来,他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边颤抖,一边用力地摇了摇头。他说:“抱歉,我没法……”
西列斯意识到现在的福斯特还是可以沟通的,但是接下来,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未必了。福斯特正在与西列斯作别,也或许,是与过去的自己作别。
所以西列斯追问说:“一还是二,告诉我。”
福斯特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绝望地对抗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对抗什么。最后,他缓慢地说:“一……是一。”
他们两个同时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来不及去想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他立刻转而说:“我需要告诉你‘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找到你更早之前习惯使用的物品,回忆当时的情况,然后重复使用……这可以帮助你祛除精神污染。”
福斯特望着他。此刻福斯特侧身对着篝火,一边的面孔藏在阴影之中,一边的面孔被篝火照亮。他那亮面的一半面孔,挣扎着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说:“我尽力,教授。不过,可能很难……相当难。”
他没有再理会西列斯的任何话语,自顾自走回了露营地,走进了自己的帐篷。在他之后,亚尔佩特左看右看,确认没人关注自己的情况,也就小跑着跟上了福斯特的脚步,也进入了帐篷。
西列斯站在原地,默然片刻。
琴多连忙走到他的身边,问:“您没事吧?”
“……没事。我跟他说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希望能有用。”西列斯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蔓延着,这种预感来自于今天下午对福斯特进行的那一次意志判定。当时他已经选择了最小的那个数字,但对于福斯特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
换言之,对于此刻的福斯特来说,他已经没有“大成功”的可能性了。
命运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拥有一线曙光吗?
西列斯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一晃而过。他随后说:“泥碗。”
“什么?”琴多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伊诺克·吉尔古德从孤岛上带回来的那个泥碗,现在就在福斯特的手里。”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几乎下意识皱了皱眉:“但那东西不是被约瑟芬·霍西尔带走了吗?”
西列斯也叹了一口气。
三十多年前,伊诺克·吉尔古德、弗兰克·朗希等人所在的船只,因风暴而不得不停泊在一座孤岛。他们与孤岛的原住民产生了冲突,伊诺克莫名得到了一个泥碗,最后也只有他得以生还。
在返回金斯莱之后,伊诺克古怪的精神状态与遭遇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安,最终他去到了贝休恩接受调查。往日教会在那个时候参与到了调查之中。
按照他们从伊丽莎白·霍西尔那儿得到的信息,那个泥碗就是在这时候转交给了当时的贝休恩主教,也就是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母亲,约瑟芬·霍西尔。
似乎有人来寻找这个泥碗,因此约瑟芬匆忙逃出,携带着那个泥碗。她最终在康斯特公国的首都拉米法城生下了切斯特医生。
约瑟芬显然不希望这个泥碗被人夺回。但奇怪的是,现在这个泥碗却返回到了米德尔顿,甚至还出现在了朗希家族的后人手中。
这与约瑟芬当时的做法背道而驰,也让西列斯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们正交流间,加勒特走了过来,他十分怀疑地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约翰尼抓过来当翻译。
约翰尼说:“呃……他在问,福斯特对您说了什么。”
“泥碗。现在就在福斯特手中。”西列斯没有隐瞒这一点。
约翰尼不明所以,但他已经知道他们这一次的旅程非常危险——说真的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就这么刻板地翻译着西列斯的话,只当自己是个传话筒。
而加勒特的表情几乎立刻就变了。他立马说出了一连串的话,但是又很快摇了摇头,示意约翰尼不用翻译。最后,他只让约翰尼翻译了一句话。
“他说他期待着明天晚上的到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明白加勒特的意思——明天晚上的深海梦境。
……看起来加勒特对于西列斯不会米德尔顿语言的原因,已经彻底接受了?
时近深夜,他们没有再继续聊天,而是疲惫地返回了各自的帐篷里,打算好好休息。夜晚又弥漫出一阵雾气,朦胧了篝火。整座孤岛上都逐渐安静下来。
星星悬挂在天空,眨着眼睛,望着这个世界,以及,恍若这世界中心的这座渺小的孤岛。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天色熹微的凌晨时刻,有一个帐篷的拉链突然被拉开了,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人。
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
他看起来半梦半醒,但又目标明确。他慢吞吞地迈着步子,直直地走向海洋。
当他路过那两个仍旧被绑着的水手的时候,他被绊了一跤,不过他只是无知无觉地摇了摇头,花了一点时间重新寻找着方向,就继续前进了。
而那两名水手始终保持着清醒。他们的目光望着亚尔佩特,露出一种内敛的激动。他们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亚尔佩特。
那绊的一跤似乎让亚尔佩特意识到什么,他稍微改变了路线,先去了一旁的物资帐篷。那儿被锁了起来,于是亚尔佩特歪了歪头,就没有做什么。
他在附近安安静静地走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他突然望见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可能是昨天晚上在这儿狂欢的船员们落下的。于是他欣喜地拿起了这把刀,继续朝大海走去。
他几乎平静地、愉快地前进着。不久,他就来到了海边。
亚尔佩特面对着海洋,微微笑着,带着一种从容的安详与沉静。他静静地凝望了片刻,然后伸出右手,割下了自己的左手。
……痛苦在一瞬间侵袭了他的大脑,他发出一声哀嚎,然后猛地倒了下去。海水的盐分浸染了他的伤口,让他再一次发出了一声濒死般惨烈的叫声。他昏了过去。
血水蔓延了开来。
直到这个时候,那可怕的声音才唤醒了露营地沉睡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