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人的突然出现让西列斯与琴多都有些意外。
琴多皱了皱眉, 目光有些沉下来,不过他还是望向了西列斯,等待着西列斯的处理与应对。
西列斯略微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位老人, 他回复说:“这位先生,您觉得机械结构不可靠吗?”
老人背着手站在那儿, 望向了那幅画,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但是机械结构也是人类发明的。”西列斯说,“而如果您所指的力量……”
“……启示者。庇佑者。”老人的语气十分温和,带着一种苍老的缓慢与平静, “那不是更为确定掌握在人类手中的力量吗?”
“可那反而依靠着神明。”西列斯同样望向了那幅画,并且这么说,“神明同样拥有自己的意愿;而机械结构却是冰冷的死板的, 完全依照人类意愿运行的。”
老人惊讶地望了望他,片刻之后, 他笑了一下:“我不能说我有多么赞同你的想法,年轻的先生。但是,这的确是现在年轻人的观念。”
他嗟叹一声。
西列斯十分清楚,这位老人所指的东西, 并没有他们此刻谈话的表面话题那么简单。
片刻之后, 老人说:“奥尔登·布里奇斯。”
西列斯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是老人的名字,他便说:“西列斯·诺埃尔。”
琴多也在一旁适时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西列斯在这空当思索了片刻,因为他觉得奥尔登·布里奇斯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随后,他突然想了起来:“布里奇斯先生, 您认识卡尔弗利教授与阿道弗斯·格兰特先生吗?”
西列斯曾经在卡尔弗利教授那里听闻过“奥尔登·布里奇斯”这个名字。
当时卡尔弗利教授赠送给他《小辛西娅的世界》这本精怪故事集, 书的扉页上贴着的藏书票的创作者, 正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奥尔登十分惊讶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说:“当然!那是我的两位老朋友。西列斯,请原谅我的冒昧,你是怎么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的?”
西列斯便介绍了一下自己曾经与卡尔弗利教授见面的事情。
奥尔登这才恍然大悟:“丹顿曾经和我提到过你,只不过没有说起你的名字。真够巧合的,西列斯。直到丹顿离世,我们居然才见到彼此。”
提及卡尔弗利教授去世的事情,西列斯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奥尔登温和地说:“看起来,你是位前途广大的年轻人。丹顿应该赠予你一部分书籍?他的遗嘱中有不少这样的馈赠,通通都是他看好的年轻人或者后辈。
“或许,他就是希望将他的遗志传承下去。或许,死亡也只是他的一种选择。”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恐怕卡尔弗利教授那数量众多的藏书,最后都应该去到了值得拥有这些书籍的人手中。
他又与奥尔登交流了两句,随后就礼貌地与彼此告别。他们都没有再提及之前那个“神明”“力量”的相关话题。
在奥尔登离开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琴多才说:“看起来,那是一个外表温和,其实也十分执迷神明力量的老头。”
“或许如此。”西列斯说,“不过,他毕竟能够尊重其他人的异议,这就是足够可贵的品质了。”
琴多倒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我并不这么认为。您总是认为人类是好的,但我却认为,您太多地以自己为标准类比他人。而真正能拥有您这样品质的人,又有多少呢?”
西列斯默然片刻,不是因为琴多的话与他的想法相左,而是因为……琴多的说法未免也太肉麻了。他不认为自己有“好”到琴多所说的那个地步。
他不禁摇了摇头,说:“好吧,琴多,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我也不过是一个人类。”
“您就是我的神明。”琴多在西列斯的耳边轻轻说。
西列斯有些疑惑地问:“我一直有些好奇……琴多,在过去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就已经对你如此重要了吗?”
“您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那个时候我感到我们是同类。我掌握了李加迪亚的力量,而您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那很奇怪。仿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终于找到一个同伴。”
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可以理解这一点。对他而言也差不多。琴多在意外之下看到了他判定的举动。
总而言之,他们分享了彼此的秘密。
但是……他又想,一个大成功和一个大失败。
琴多又说:“而我逐渐认识您的不同。您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类的不同。您是独特的、出众的、非凡的。我十分荣幸能够遇到您,这可不是我随意说说的。”
西列斯心想,他真不明白琴多怎么能将这种肉麻的话,如此随随便便就说出口。难道这也是这个世界的人类的特质吗?
他们在博物馆里慢慢地浏览、交谈。周围偶尔有人路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在空无一人、布满展品的房间里享受与彼此共处的时光。
琴多说:“您或许觉得我们的感情进展太快了。可是,我只是从未在过去这么久的人生中遇到过您这样的人,仿佛过去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只是为了让我学会耐心,耐心等待您的出现。”
“……无论如何,你过去的生命也是有意义的。”西列斯委婉地说,“而不仅仅只是因为我。”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随后他轻轻笑了起来:“您拯救了我。不管是生理意义上,还是心理意义上。当然,我渴望您能够……更深入地拯救我。”
西列斯:“……”
他大概能理解琴多说的拯救就是那一次“大成功”。但是……更深入?
西列斯十分理智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也很感谢你利用‘灵魂灯塔’救了我。”
琴多:“……”
他悻悻然说:“您真扫兴。”
西列斯镇定地说:“瞧瞧我们现在在哪儿。”
“博物馆。”
“所以在博物馆应该做什么?”
琴多愤愤地说:“看展品!”他说,“您把我当成您的学生吗?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我们都成年了,成年人有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一声:“有时候我感到你幼稚得不像是个成年人。”
琴多眯了眯眼睛,然后嘀咕着说:“早晚有一天,我得让您知道,我对您的渴望已经发酵已久了——那足以证明我是个成年男人。”
西列斯不置可否。
他们在博物馆里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总体来说,拉米法博物馆的展品更倾向于雾中纪的艺术品,古董并不是很多。
西列斯指望着自己能瞧见沉默纪甚至更早以前的收藏品,但现实却令他有些失望。
“您想看的那些东西大概率都保存在私人收藏家的手里。”琴多说,“此外,即便是雾中纪,有一些……不怎么安全的东西,也必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西列斯一怔,随后恍然:“确实如此。既然是对普通人开放的博物馆,那必定得保证藏品的安全才是。”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不禁想,那么,那些不怎么“安全”的藏品,尤其是雾中纪之前的,都会出现在哪儿呢?
他只是这么想了想。
他们离开博物馆,沿着林荫大道走了片刻。傍晚时分,天气渐冷。他们在附近吃了顿晚餐,聊了聊与艺术品有关的事情。
由于路过了阿瑟顿广场,西列斯也提及了自己曾经遇到过的那名画家。
那名画家的出现以及他的画作,与布鲁尔·达罗的死亡有着若有若无的关联。西列斯一直对此事颇为在意,但他始终没能找到那名画家。
“所以他是一名启示者?”琴多饶有兴致地问。
“是的,我曾经在历史学会遇到过他。”西列斯说,“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他已经不在拉米法城了。”
琴多点了点头:“也有这个可能。既然是启示者,那说不定会前往无烬之地。”
那名画家……前往无烬之地?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西列斯却由此感到了些微的不协调。
他是说,那名画家,看起来与无烬之地格格不入。
想了片刻,西列斯也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毕竟,过去几个月他也没见过那名画家。或许正如琴多所说,他已经前往了无烬之地。
吃过晚餐,西列斯与琴多一起回了洛厄尔街32号。
他们等待了片刻,贝克银行的员工便出现了,他们将那些书籍送了过来。西列斯大体确认了一下书籍的情况,便签收了。
二楼空荡荡的书房几乎在一瞬间被填满了一半。
琴多一边帮他整理书籍,一边说:“真是十分慷慨的馈赠。”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我自己都没想到卡尔弗利教授会将这些书籍赠予我。”
“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突兀。”琴多耸了耸肩,“年轻时候的我也难以想象,现在居然在这儿和您一起整理书房。
“您可能不知道,年轻时候的我拥有更为……难缠的脾气。”
西列斯说:“难得见你用这样的词语形容自己。”
“我很了解自己!”琴多不满地说,“您可不能否认这一点。只不过,我懒得与其他人打交道罢了。我曾经始终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十分无趣的。
“神明、力量、血脉……一切都发生在过往,但是我的生命、我的身份,却已经被过往发生的事情所决定。尽管我没那么不满与厌恶,但是……”
他想了片刻,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西列斯反而为他做了注解:“但是,你感觉自己生来便被禁锢在一个标签之中。”
琴多想了片刻,然后难得叹了一口气:“是啊。‘旧神血裔’。世界上唯一一个旧神血裔。在遇到您之前,我感到这世界空而大,聚满了人,却也只有我一个人。”
西列斯意外地望着他。
琴多也望着他。一阵沉默过后,他略微有些不自在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感到有些难得,你居然会说这种十分有文学意义的表达,琴多。这惊讶到了我。”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走到琴多的身边,抱住了他,低声轻柔地说,“现在你有我了。”
琴多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然后轻声说:“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到,您的温柔如同神明赐予信徒的庇佑。”
西列斯说:“并不是。你是我的恋人。这并非赐予,你值得这样的喜爱。”
琴多蹭了蹭他的肩窝,说:“我很感激您是这样想的。”
……言下之意,他反而不是这么想的?西列斯感到了些许无奈。
整理好书房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告别。
“明天我就成为您的助教了吗?”琴多问。
“应该是。”西列斯说,“我可以去确认一下。不过,现在是学期初,事情并不算很多。你不用着急。”
“……我急得很。”琴多小声嘀咕着,“当然,等您的确认。明天见。”
“明天见。”西列斯说。
他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整理了一下背包内的物品,然后洗澡洗漱洗衣服。他有点后悔,因为如果早知道今天天气这么好,那么他一定会选择今天把衣服晾出去。
希望明天仍旧是个好天气。他想。
……真希望这个世界有个气象卫星什么的。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话说回来,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的力量可以用来预测天气吗?
他十分认真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日常的琐事做完,西列斯穿好睡衣,在火炉源源不断的温暖之中,打开了书桌旁的壁灯。他拆开了来自卡尔弗利教授的那封信。
“……
“展信佳。西列斯。你恐怕得看一个老头子临死前的唠唠叨叨了,真不好意思。
“与你的相处是十分愉快的,西列斯,这一点你得承认。尤其是当我们拥有共同的爱好,尤其是当我的生命已经步入暮年,而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的时候。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让你觉得愧疚或者不安。年轻的人与年老的人,世界总需要这样的更新换代。我对我的死亡已经心知肚明,并且毫不惊讶。
“我唯一担心的是,可能你也猜到了,便是我收藏的这些书籍。我将这些小宝贝们赠予了不同的人,有您,也有其他一些老朋友,也有一些其他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们会好好保管、收藏它们。
“当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便觉得此生无憾了。我曾经与您聊到过相关的话题,提及用毕生来做这件事情是否是值得的。
“而现在,我也可以死不悔改——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不悔改’——地告诉您,是的,我认为这值得。再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加值得的事情了。
“死亡无法阻隔我对书籍的热爱。
“我之所以提及你的年轻,就是因为,你还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而我,我用了一辈子才明白,如果能用这一辈子做自己热爱的事情,那么我的生命也就已经十分有价值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恐怕无法度过这个冬天了。西列斯。死亡正一步一步朝我逼近,有时候夜半梦回,我能想见撒迪厄斯的斗篷漂浮在我的身周。祂正要接收我的灵魂。
“……所以,也是时候了。西列斯,是时候了,我是时候迎接我的死亡了。
“最后一个需要跟你格外提及的事情是,尽管在遗嘱中我已经列入了一百三十五本书籍,但实际上,这个数字应当是一百三十六。只不过最后那一本需要你亲自去取。
“那存放在贝克银行的保险柜,编号是99,密码是‘沉默纪555’。
“关于这本神秘的书究竟是什么……我曾经与一些朋友聊到过你,西列斯,其中包括了布莱特教授。他跟我提及了你此前的毕业论文。
“所以……《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全本。西列斯,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惊喜。
“我原本想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后,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与你共读某本书的时候,不经意间跟你提到,然后看看你意外而惊喜的模样……原谅一个老头子的恶趣味吧,年轻人总需要一些磨炼。
“但是时间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在这封象征告别的信件中提及了。
“之所以不能将这本书放入遗嘱的内容,是因为这是不怎么安全的书籍。你阅读的时候也应当注意。不过,考虑到你和往日教会的关系,你应该也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是时候告别了!西列斯。请不要悲伤。每一本我曾经收藏过的书籍,都将记录我生命的某一时刻。它们组成了我的生命,所以,我的生命将永远存在。
“愿阅读的乐趣恒存于世;愿文字的光辉永照汝心。
“……
“丹顿·卡尔弗利。一个快乐的藏书家。(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藏书家’这个身份?我总觉得快乐是最为合适的。)”
西列斯怔怔地望着这封诀别的信件。
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夜色之中,他关掉了壁灯,然后静默地望向了窗外。有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情绪升腾在他的心中。
那是死亡带来的震慑与悲伤吗?不,不仅仅于此。
那是死亡之外的东西。
生与死或许总被人们挂在嘴边,但是人的一生一死之间,却隔着无数时光与岁月。
……丹顿·卡尔弗利教授,或许他的确死而无憾吧。即便死亡是一件如此令人遗憾的事情。
西列斯不禁捏了捏鼻梁。慢慢冷静下来之后,他将这封信郑重地放到了抽屉里。现在,他的抽屉里已经堆满了不同人寄来的信件。
这恐怕是只有在这个时代才能体会的信件往来的感觉。
他想着什么时候是否应当整理一下,但是又感到没这个必要。
不久,他的思绪便转到了卡尔弗利教授信中所提及的那本书上。《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
这本鸿篇巨制、近乎百科全书式反映沉默纪生活的作者自传,由于种种原因,起码明面上现存的记录只有序、第一卷 、第五卷和第十二卷。
正因为其残缺不全,所以研究这本书的学者并不多。西列斯也不知道原身是怎么就挑中了这个选题……似乎只是因为在图书馆看到了现存的相关记录?
西列斯曾经想过,作为藏书家,卡尔弗利教授是否会收集这本书的其余部分。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卡尔弗利不仅仅是收集了,而且是收藏全了!
这的确是一个意外之喜。
不过从这封信谨慎的措辞来看,西列斯意识到,这套书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恐怕,其中隐藏了不少与神明有关的秘密与相关记录。
科南·弗里蒙特曾经是一名信徒,但是在他所信仰的神明陨落之后,这位虔诚的信徒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转而投身于文学,将人生最后的十年,完成了这部长篇巨著。
……他所信仰的神明,正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死亡尽头的幕布,撒迪厄斯。
实际上,在现存的残本中,关于科南·弗里蒙特的信仰这部分的文字并不算多。大多数时候,弗里蒙特都只是在记录自己以及亲人、朋友、后辈们的日常生活,以及回忆自己的往事。
其中提及撒迪厄斯最多的部分,反而是“序”的内容,里面讲到了弗里蒙特之所以会信仰撒迪厄斯,是因为他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参加了一场葬礼,被那肃穆、沉静的氛围所震慑,由此成为了虔信者。
西列斯不禁想,在那遗落的大部分文字中,是否会出现与撒迪厄斯相关的内容?
他对此颇为好奇。此外,他也有些好奇,为什么卡尔弗利教授能够收集全这套书。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九点。
他便花费了一段时间最后整理了一下论文,打算明天下午去找到学校里的抄写员帮忙誊写。随后,他写了一封信给出版商本顿,询问相关的期刊论文投稿渠道。
他本人对此也有所了解,毕竟他当学者的时候就已经投稿过一些期刊;不过,问问出版商也可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最后,他稍微温习了一下未来一段时间里上课的内容,便很快结束这些事务,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上午,他首先去了艾特利教授的办公室,询问了一下助教的问题。艾特利教授公事公办地说,助教申请表卡在了曼特尔教授那儿。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他声音低沉地问:“所以,曼特尔教授不通过申请的原因是?”
艾特利教授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他说……既然您有空写小说,那恐怕不需要一位助教的帮助。”
西列斯:“……”
他与艾特利教授面面相觑片刻。
事实上,西列斯觉得曼特尔教授的理由简直再滑稽不过。哪怕他说琴多是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所以不通过他的助教申请,都比现在这种近乎无理取闹的理由来得好一些。
看艾特利教授那尴尬的表情就知道了。这位老教授处理了一辈子的行政工作,恐怕还没碰上这么尴尬的场面。
西列斯不由得捏了捏鼻梁,他冷静地说:“或许我应该和曼特尔教授聊聊。他今天在学校吗?”
“他在。不过,”艾特利教授这么说,“我并不建议您去和他交流,诺埃尔教授。他是位固执的老教授,看不惯年轻教授的一些……”
艾特利教授斟酌着说法。
“……观念。”艾特利教授说,“我可以帮您把助教申请表送去赫斯特院长那儿,如果他通过您的申请的话,那也没问题。”
西列斯心想,那不就将专业内部矛盾上升到了院系?
来自地球的小说家颇为头痛地意识到,这事儿恐怕还有不少下文。
当然,他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曼特尔教授莫名其妙将他的两名助教的职位取消,这已经是十分明目张胆的打压了。
艾特利教授既然打算这么做,那么西列斯便向他道谢,并且赞同了他的想法。
他转而问:“所以,您认为,曼特尔教授这么做,是因为他看不惯我的观念吗?抱歉,我只是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事情的全貌。”
按照多萝西娅·格兰特的说法,曼特尔教授是因为他的小说牵连进了格雷森事件,所以才看不惯西列斯从事写小说这样的副业,故意这么折腾。
按照布莱特教授的说法,曼特尔教授是因为想要以权谋私,让自己的亲属进入拉米法大学,但是被西列斯占据了这个位置,所以把西列斯当成了眼中钉。
而刚才艾特利教授又提及了观念问题。多方的说法并非完全一致,也让西列斯心中疑窦丛生。
艾特利教授犹豫了一下,最后叹了一口气,说:“诺埃尔教授,我知道您可能很难理解这种情况。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年长的教授逐渐意识到,起码在学术这一行,他们得慢慢让位给年轻人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您是位受赏识的教授。赫斯特院长十分欣赏您的授课方式,学生们的反馈也不错。我隐约听闻您今年的学术论文也是十分精彩的。
“……对于绝大部分的老教授来说,他们当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知识与学术成就总是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年长者总是需要慢慢退位让贤。
“绝大部分的老教授都抱有这个觉悟。但是……诺埃尔教授,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曼特尔教授对您的……苛刻,可能只是基于严厉、古板而不知变通的性格而已。
“我不确定这其中带有多少的私心,也不知道曼特尔教授是否是害怕失去专业主任这个位置……无论如何,您是年轻人。您还有大把的时间。”
艾特利教授仿佛意有所指,但西列斯却情不自禁地微微皱了皱眉。
他不太喜欢这种……“尚且年轻”“尚且有许多时间”“可以把年长者熬死”的潜台词。
不过他还是向艾特利教授道谢,随后离开了后者的办公室。
上午的课程结束的时候,琴多就已经在教室外等待西列斯了。他们一边往外走,西列斯一边将助教的事情与琴多讲了。
琴多皱起眉,颇为阴沉地说:“不知死活的老头子。”
西列斯说:“这件事情显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看艾特利教授那边怎么处理。他们似乎不太希望我直接与曼特尔教授沟通。”
“当然不需要您出面!”琴多说,“这又不是您的错。”
琴多明目张胆的维护令西列斯感到些许莞尔。他又说:“不过,或许我之后应该用笔名来写作了。使用本名的确是个麻烦,当时没怎么注意这事儿。”
琴多点了点头,倒是同意了他这个做法。
“这更安全一些。”琴多说。
他们先去找了图书馆附近的抄写员,西列斯将论文交给他,然后付了钱——五枚公爵币。琴多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他忍住了。
在离开之后,琴多才说:“雇佣一位抄写员居然这么贵吗?”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瞧了瞧他,然后说:“抄写员的工作承担了一部分的风险。我的论文的确没问题,但其他人提供的档案资料就未必了。”
“那也不应该由您来付这个钱,毕竟您提供的文字资料并没有什么问题。”琴多说,“这样的风险并不均摊。”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过随后又摇了摇头,说:“就当这事儿是花钱买安全吧。高昂的雇佣费能让那些心怀恶意的人知难而退。”
琴多怔了怔,然后说:“您说得对。我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离开图书馆之后,西列斯去校外的马车行寄了信。他在心中估算着时间,认为自己的论文应该可以及时出版,便放下了心。
琴多牵着他的手,嘀咕着说:“您的手有些凉。”
“我们在外面,这很正常。”西列斯说。
琴多看起来不怎么赞同这话,不过他还是说:“那好吧。我们该去吃饭了。您下午打算做什么?”
西列斯仔细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图书馆。我得去借阅几本书,那已经拖了许久了。”
他指的就是凯洛格曾经给他的那份关于“阴影纪的神明”的书单。正好这周五的俱乐部上他们就需要讨论与这相关的课题。
琴多欲言又止,最后耸了耸肩,说:“好吧,我很乐意陪您看书。”
当然,是西列斯看书,他看西列斯。这场面真是熟悉得令人心生困惑,仿佛过往时光中的某些场景被复现了一样。
……启示者的力量。的确如此。
西列斯一直十分期待这张书单上的书籍,而这个下午的阅读也的确给了他不错的收获。周五的俱乐部活动上,他就跟学生们提及了这些收获。
“阴影纪是一个仿佛被阴影笼罩的纪元。许多事情都发生在暗处,不为人知,并且仿佛也被有心人隐藏了起来。”
俱乐部活动上,西列斯以这样一句话开始了整个茶话会的活动。
“你们对阴影纪有什么了解吗?”西列斯坐在教室的前方,这么问。
尽管凯洛格显然是教室内对于阴影纪最为了解的学生,但是她眨着眼睛,保持着沉默,显然不打算在一开始就终结话题。
于是来自神学院的学生第一个发言,他说:“在神学院的课堂上,我们会提及阴影纪。据我所知,不少神明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销声匿迹,比如李加迪亚和露思米。
“但是,也仍旧有不少神明的事迹被口口相传地保留下来。比如撒迪厄斯。有一个传闻是,第四纪元之所以被称为‘阴影’纪,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死了很多人,成为了人类心头的阴影。”
西列斯点了点头。
在他阅读到的一部分书籍上,同样提及阴影纪人类的“巨量死亡”。
这种说法在各类典籍上屡见不鲜。雾中纪历史学家们对于阴影纪的了解,首先就来自于不少绵延许久的城市或者国家的一部分行政资料,其中就包括了人口统计。
在阴影纪,人类的“超额死亡”,即非正常死亡数量,有一个直线般的增长。相比较平常,在阴影纪那千余年间,人类仿佛莫名遭到了什么灾厄的袭击一般。
尽管整体上的人类数量仍旧在增长,但是速度却比此前几个纪元慢了不少。可理论上讲,阴影纪的人类文明程度也没有发展到影响生育率的阶段。
那毕竟是千余年的时光。如果只是一年两年,或者其中的某一个阶段,因为疾病、战争等原因,人类的数量发生减少,那也并不奇怪。可那是持续了千余年的“阴影”。
因此,便有学者提出,那可能是受到了“撒迪厄斯”的影响。
这位死亡与灾厄之神,很有可能在阴影纪做了什么,导致人类人口的急速滑坡。
不过这也只是一个猜想。事实上,这个猜测在现如今的学术界并不怎么吃香。旧神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阴影纪的存在即便令人耿耿于怀,但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与旧神扯上关系。
现在在历史学界更加占优的说法,是在阴影纪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大概率是天灾,或者某种疾病。
这场灾难导致了人类文明的衰退,让人口大量减少,甚至让部分国家崩溃,因而导致了历史的断层。
而这场灾难甚至影响到了旧神,间接造成了沉默纪时候的旧神陨落。
旧神论与灾难论在历史学界颇受关注;但除了这两种猜想之外,还存在第三种较为受人关注的猜测,也就是,旧神造成了这场灾难,同时这场灾难也反过来波及了旧神的力量。
应该将其称为“反噬论”?
除开这三种理论之外,还有一些没什么市场的说法,比如战争论、神战论、疾病论、气候论等等。
无论如何,关于阴影纪的历史断层,学者想法无非就是:人类造成的、旧神造成的、天灾造成的,以及以上三种随机组合。
这位神学院的学生提及的猜测,很有“神学”的意味。
在他之后,也有几名学生依次聊了聊自己所知道的阴影纪。聊天时候的氛围十分轻松,有时候甚至有学生打岔,或者聊到了其他的话题。
西列斯偶尔会在他们话题歪了的时候制止他们,不过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乐见其成。
从他们各自提及的信息中,西列斯不出意外地发现,学生们对于阴影纪的了解只局限于:存在这个纪元;众所周知,这个纪元的历史断层了;啊对了,现在大家仍旧不知道为什么历史就断层了。
这是十分浅薄的了解。而这些学生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大学生了,他们甚至绝大部分都是文史院的学生,理应拥有对于历史与文学的基本掌握。
……这种古怪的感觉,就如同西列斯此前对于“旧神陨落”“迷雾蔓延”这两件事情的感官。
“阴影纪的历史真的断层了吗?”“是啊,当然。难道你不知道这事儿吗?”——附带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所有人都知道旧神已经陨落了;所有人都知道迷雾覆盖着费希尔世界;所有人都知道阴影纪的历史断层了。但没有细节、没有具体事件、没有具体人物。
就好像那是一个既定事实,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一样,隐藏在每个人的潜意识中。
……仿佛某种既定的程序一样。
西列斯稍微走神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教室里的学生们仍旧热火朝天地聊着,不过他们的话题已经偏离到了“为什么阴影纪会有那么多的神明销声匿迹”。
包括李加迪亚、露思米在内,许多神明都是在阴影纪失踪的。
基于旧神论、灾难论和反噬论,学生们也各自猜测着旧神可能的失踪原因,比如受到了灾难的影响,比如力量减损而无法出现等等。
但说到底,这也只是一种猜测。
真要说猜测,詹·考尔德说露思米因为和撒迪厄斯生了个孩子,导致力量损耗过大,不得不在阴影纪销声匿迹……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凯洛格在这个时候也参与了发言:“我的导师给我推荐了一本名为《阴影纪文学摘要》的书籍,其中提及了一部分现存的阴影纪文学,不是很多,就只有十来本,而且也很难找到。
“其中有一部剧本,是某个剧团写出来,用以讽刺露思米消失之后,祂的信徒整日唉声叹气自甘堕落的情况。”
“这听起来很有意思!”那名医学院的学生说。
不过神学院的学生反而露出了略微不适的表情,他小声嘀咕说:“嘲讽旧神的信徒?听起来有点危险。”
他们因为这话而笑了起来。
凯洛格睁大了眼睛,她说:“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剧本台词中的一句话。”
“是什么?”学生们不禁好奇地问。
“‘星星也有对应的熔点。熔化的星星落在海里,会让星星和海水一同蒸发。’”凯洛格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