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丽的旅馆位于三楼。从“酒杯碰碰”走过去, 大概需要六七分钟的时间。
不过,整个营蓬的内部面积有些超乎西列斯的想象。
他原先将这里的布局类比为地球的商业广场,但是在琴多的带领下, 他们绕来绕去, 却总能柳暗花明又一村。这让西列斯感到黑尔斯之家果然名不虚传。
作为无烬之地东南方向最大的驿站, 黑尔斯之家必定有与其名声相匹配的深厚底蕴。
从吃早餐到前往三楼, 整个过程中西列斯都显得十分沉默。直到他突然意识到营蓬内部空间的庞大的时候,他才恍然抬眸,从那复杂黏连的思绪中抽身出来。
琴多也适时地开口:“有想出什么结果吗?”
西列斯想了想,说:“不算什么结果。不过……”他突然停了停脚步, 站在布质栏杆的边上,瞧着一楼中空地带马戏团的帐篷,“我只是感到我们似乎误解了什么。”
“什么?”
“我们在试图寻找真相。”西列斯说,“而真相总是复杂的。但事实上, 我们现在更需要解决这个事情。”
琴多琢磨着他的说法,随后问:“事情的真相与事情的解决……有什么区别吗?”
“我一直在思考真相到底是什么,神明是否吞食彼此, 信徒是否真的被欺诈, 黑尔斯之家在这个局面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不存在的城市’究竟是真是假……”
西列斯这么说。
当然, 这些问题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实际上困扰着他们每一个人。
琴多说:“但是你现在觉得……?”
“我觉得我想不出来真相。”西列斯无奈地说, “或者说, 我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将一切都勾连起来。但是,没有证据。”
琴多点了点头, 说:“这事儿真够复杂的。”
“确实。”西列斯低声说, “十分复杂, 复杂到……”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他想,卡贝尔教授与默文助教的失踪、德布利斯夫人的通信、胡德多卡信徒的手稿、变成雕像的人们、不断死亡的探险者、神庙建造者的夜晚惊魂……
追寻“不存在的城市”的伊舍伍德、十年前不为人知的幸存者、出现了先知概念与跨时代钢笔技术的神秘部落遗迹、阿方索和伊曼纽尔所说的“秘密”和“错误”……
星之尘矿脉与神秘失踪的工人、身份不明的约瑟和莉拉、黑尔斯之家的传闻、神明陨落的可能性、不明抄本中的隐喻……地图……
太复杂了。他想。
复杂到他至今未能找到那个,将一切串联起来的,最关键的线索。
琴多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该暂时放弃追查真相了。”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该去找罪魁祸首,和他们算账,然后,从他们嘴里,问出真相——真正的,发生在过去四百年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真相。”
他不想再继续困在这个巨大、复杂的谜团之中了。他不想再跟随着罪魁祸首的脚步,他不想再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这边查查,那边查查,找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线索,却离真相仍旧相差甚远。
他想按照自己的步调,去调查、去解决这件事情。
而实际上,他的目的地早已经十分明显了。
“下午我们去一趟附近的星之尘矿脉。”西列斯果断地说,“没必要继续拖时间,继续在黑尔斯之家调查了。”
琴多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说:“当然可以。不过,诺埃尔教授——”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并且还有些低沉,让西列斯不禁侧头看了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而琴多突然将面孔欺到他的面前,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如此近距离地凝视着西列斯。琴多说:“我越来越喜欢您了,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沉默着。
“您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如此果决的行动力——真的,我感觉我现在的心脏是为了您而跳动的。”琴多低声笑着。他握住西列斯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胸口。
“感受到我对您的爱了吗?”
而西列斯仿佛也真的感受到了琴多的心跳声。
……心脏。胸口。心跳。
等等……!西列斯突然一惊。
“你刚刚说什么?”西列斯突然问。
琴多一怔,表情迅速从戏谑变得专注最后变得无奈。他干巴巴地重复:“我的心脏正为您跳动着。”
西列斯沉思起来。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掌心还贴着琴多的胸口。
琴多就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
西列斯随他去,他只是陷入了沉思。
在那一瞬间,他收获了一种十分奇妙的灵感。
心脏、跳动……心脏。
这个世界的人类与地球人差不多——趋同演变,地球的生物学大概是这么说的。西列斯想。
总之,心脏也的确位于人类的左侧胸腔,正常情况下。当琴多握着他的手,放到左侧胸口的时候,西列斯的感觉却是,他正朝着右下方伸手。
……右下方。地图的东南面。心脏。
在博内特版本和琴多·伪·普拉亚版本的地图上,无烬之地的东南面,黑尔斯之家下方偏右一点的位置,有一座心型峡谷,名为……
科伦娜。
科伦娜峡谷。
……阿尔瓦的博内特祖父和……科伦娜祖母。
西列斯在那一瞬间怔住了。他想,这会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吗?
曾经的博内特在绘制地图的时候,以妻子的名字命名了一座心型峡谷,这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
“你想到了什么?”琴多终于忍不住问,“诺埃尔教授,我正跟您表白呢,您能别这么煞风景吗?”
西列斯回过神,瞧了琴多一眼,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他说:“别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琴多说,“而您也明明知道我不是——”
“旅馆到了。”西列斯说。
“……您就非要这么转移话题吗!”琴多冷冷地说,“您很忙碌,我当然知道。但我希望您也不要……”
“不要用敬称称呼我。”西列斯说,“还有,如果真要表白,那就挑选一个合适的场合、合适的契机,用合适的语气把你的想法表达出来。
“不要以为拿一种戏谑的、半真半假的态度来试探我,就能让我把你的话当真。你很清楚,琴多,我不是这样的人。”
琴多怔住了,他专注地凝视着西列斯。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
周围没什么人。应该说,探险者们还不急着在这么早的时间里出门。
所以,西列斯最终说:“我是个古板的人,如果按照这里的说法。起码在恋爱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
他平静地看了琴多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奥德丽的旅馆只在他们的三步之遥。
琴多骤然从发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追上了西列斯,说:“抱歉!抱歉……我……我只是……”他说,“西列斯,我只是感到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西列斯突然被这话逗笑了。
琴多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西列斯目光中浮现出来的笑意让他怔住了。他困惑地看着西列斯:“你笑什么?”
西列斯心想,因为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呃,至少在客观意义上,琴多说的没错。
他没回答琴多的问题,只是说:“好了,该做正事了。”他的语气突然低沉下来,“等会儿,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阿尔瓦。你知道科伦娜峡谷吗?”
琴多颇为不快地看着了他一眼,然后说:“当然知道。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心型峡谷。”
“神乎其神?”
“你知道有些传闻中,神明和神明也会存在某种……情人?夫妻?这种类似的关系。”琴多说,“而那座心型峡谷,实在是过于规整了。有些人就怀疑,那是一位神明向自己意中人表白的办法。”
西列斯默然片刻,随后用一种十分复杂的语气说:“那听起来还真是浪漫。”
琴多怔了怔,然后问:“你喜欢这种表白方式?”
西列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啼笑皆非地说:“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说,“我怀疑那就是‘地图上的错误’。”
琴多眯了眯眼睛,一瞬间就明白了西列斯的想法。隔了片刻,他感到些微的不可思议,然后说:“这有些……奇异。”
西列斯不置可否,说:“只是一个猜测。”
他踏进了奥德丽的旅馆。
柜台后面,老板娘就站在那儿,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见到有客人进来,这位看起来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打起精神,露出微笑:“上午好,客人们,请问……”
“请问,你知道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吗?”西列斯十分直接地问。
老板娘的表情顿时变了变,她警惕地望了望西列斯,又突然反应过来:“您是西列斯·诺埃尔先生?”
西列斯心想,看起来,这位老板娘和阿方索、伊曼纽尔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相比较那位酒馆老板安迪来说。至少安迪并不知道西列斯的名字。
西列斯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是西列斯·诺埃尔。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能直接告诉你。”老板娘面色黯淡地说,“他连我都不带上……”
西列斯一怔,有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说:“那您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老板娘调整好了心态,站起来,将旅馆门口的布帘垂下。原本理应变得黑暗的房间里慢慢亮起了不明的光。西列斯确信那是从布料上发出的。
不过,老板娘和琴多看起来都见怪不怪,似乎这就是营蓬的常态。
在老板娘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间十分安静的接待室。老板娘端来了三杯清水,一人一杯。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干练、理智的人,除却刚才那一句话透露的情绪,之后就始终保持着非常冷静的态度。
她坐下来,沉思片刻之后,语出惊人:“他们去一个地方送死了。”
送死?
西列斯一瞬间甚至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
过了片刻,他说:“送死的意思是……他们去的地方十分危险?”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的行动徒劳无功。”老板娘摇了摇头,“你应该知道,他们是在十月初抵达这里的,随后到处寻找与伊舍伍德、弗雷德曼有关的线索。”
从老板娘的口中听闻这两个名字,西列斯才确信,这位奥德丽果然十分了解阿方索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他静静地聆听着。琴多就坐在他的身边,同样保持着安静,并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奥德丽。
老板娘继续说:“他们找到了当初那个幸存者。他们也找到了那个名为卡尔的探险者。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错失的线索——尽管我并不清楚他们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西列斯想,当初的幸存者,应该就是指伊舍伍德那个幸存的同伴。十年之前,他们与那位幸存者错过了。但是十年之后,他们却幸运地找到了这个人。
而卡尔……去年这个时候,名为“卡尔”的探险者在黑尔斯之家兜售藏宝图。那正是将弗雷德曼引向死路的藏宝图。
弗雷德曼被商人兰米尔所救,将游记交给兰米尔。随后,游记因缘际会来到了西列斯手中,西列斯找到伊曼纽尔作为游记的翻译……也由此真正让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下定决心回到无烬之地。
……这些事情是西列斯早已经知道的。
事实上,他对这些事情的后续发展也有所猜想。不过,那都是与“真相”有关的。在此之前,西列斯便已经下定决心,首先“解决”这件事情。
不过,他仍旧继续耐心地听着老板娘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与那名幸存者、与探险者卡尔究竟聊了什么。”老板娘说,“这话我得先和你讲清楚,诺埃尔先生。我只是知道他们找到了这两个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沉地说:“我知道。他们恐怕不怎么希望我参与进这件事情。”
“或许是的吧。”老板娘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们总说,那是他们肩上所负担的重量。所以他们现在愿意去送死。但是……”
她陷入了沉默之中。
西列斯接话说:“但是,我们也已经牵涉其中了。”
老板娘点了点头,随后,她的情绪像是突然崩溃了。她猛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她说:“十年之前,其中一名死去的探险者,是我的亲弟弟!
“我们在无烬之地相依为命,而他们带着他去送死!他们回来了,而我的兄弟再也没有回来!事情就是这样,而现在,他们仍旧想要将我排除在外!”
西列斯微怔。
他突然明白了面前老板娘的身份。
她的兄弟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十年之前的同伴。伊舍伍德失踪之后,一意孤行的伊曼纽尔想要找到自己的兄长,而他的同伴也跟随着他一起行动。
最后,他们的确找到了一个部落遗迹,但是,其他同伴都死了,只有伊曼纽尔和阿方索活了下来。他们最终也没能找到伊舍伍德。
……而死亡。死亡也只是一串数字。
西列斯的心头压上了沉重的分量。他不禁往后靠了靠,靠在椅子冰冷的椅背上。
琴多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西列斯反手与他十指相握。琴多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坐姿。
西列斯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说:“奥德丽女士,我们可以做到我们能做的一切。”
奥德丽闭上了眼睛。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划过,随后被她自己擦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冷静。
她说:“我唯一能提供的信息是,他们是在马戏团找到那个幸存者的。”
西列斯一怔:“马戏团?”
“是的。”奥德丽说,“过去十年间,那个男人似乎就厮混在马戏团的帐篷里,自暴自弃。直到阿方索和伊曼找到他。他们三个似乎一起离开了。”
西列斯略微棘手地皱了皱眉,随后他说:“奥德丽夫人,问题是——今天早上,马戏团的团长死了。”
奥德丽一瞬间露出了十分惊恐的表情。那表情夸张到让西列斯感到马戏团团长的死亡仿佛另有隐情一样。
西列斯顿了顿,最后问:“您知道马戏团的团长?”
奥德丽迟疑片刻,然后说:“马戏团……”她的声音很轻,“是特殊的。”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说:“的确如此。”
“马戏团如果……不运营的话,”奥德丽说,“黑尔斯之家会出事。那些疯狂的探险者……他们都依靠……依赖着马戏团。”
西列斯这才明白过来奥德丽为什么会露出惊恐的表情。显然,在马戏团出事之后,黑尔斯之家的探险者会陷入格外疯狂的境地。
尽管马戏团做着一些不够合法、不够体面的生意,但是那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吸纳了黑尔斯之家的黑暗。那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就像是一个垃圾桶。现在垃圾桶翻了,于是那些恶臭的、脏污的垃圾,都要跑出来了。
……所以,西列斯想,说到底,米基怎么会死?
如果“雕像事件”的幕后黑手与黑尔斯之家有关,那为什么与黑尔斯之家隐隐扯上关系的马戏团会出事?
这似乎又是某种奇怪的“失控”。
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幕后黑手的掌控。又或者,恰如其分地朝着他们想要的局面发展下去?
西列斯的思绪陡然转了个弯。
如果幕后黑手就是需要这样混乱的局面呢?
倾倒的垃圾散发着恶臭。而胡德多卡,似乎就恰好象征着这种恶臭。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突然皱起眉:“看起来我们需要尽快去调查一下马戏团的事情。”
奥德丽点了点头,她轻声说:“祝你们好运。”
“希望之后一切顺利。”西列斯说,“我还有两位同伴,一名医生和一个年轻人。如果之后出了什么事,那我会让他们来通知您。”
“我明白了,请您放心。”奥德丽说。
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暗地里的托付。比起兰米尔安排的向导玛丽,西列斯在一定程度上更相信面前这位旅馆老板娘。
毕竟,奥德丽与阿方索、伊曼纽尔交情深厚,但他们对玛丽却没什么太多的了解。
与奥德丽告别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一同下楼。
“有什么新的想法吗?”琴多问。
“你呢?”
琴多想了片刻,最后说:“看起来,黑尔斯之家才更像是他们选中的舞台。”
“是的。”西列斯喃喃说,“不,应该说,祭台。”
琴多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他说:“这群旧神追随者还真想做点什么。距离沉默纪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但是他们仍旧妄想回到过去那个年代。”
“不管是城里还是无烬之地,这样的人都不在少数。”西列斯说,“有时候我感到一点费解。”
“什么?”
“为什么非要回到神明的年代。”西列斯说,随后顿了顿,又解释说,“我认为人类未必需要依靠神明。”
“神明只是他们的寄托。”琴多说,“即便没有神明,他们也可能找到其他的东西来美化自己的行为,并且形成这种执拗的疯狂。”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确性’。”
琴多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西列斯,然后笑了起来:“是的。神明就是他们的正确性。”他忍不住说,“西列斯,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了解神明与信徒的关系。”
西列斯说:“毕竟我研究沉默纪的文学。文学总能反映出很多东西。”
“的确如此。”琴多说,“你甚至从文学的角度,发现堪萨斯那群流浪诗人就是李加迪亚的信徒。”
西列斯想了想,最终决定纠正琴多这个想法:“不,其实不能说是从文学角度。我觉得那其实十分明显,李加迪亚的神格本身就非常特殊。
“我反而十分疑惑,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里,从未有人发现这些流浪诗人信仰李加迪亚的事情。”
琴多偏头望了望西列斯,最后不明意义地笑了一声:“或许就是因为您比较厉害吧,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皱了皱眉,说:“说真的,琴多,为什么你非得用敬称?”
他不是说琴多使用“您”这个称呼有多疏远。事实上,有的时候西列斯与朋友交谈的时候,也会用上这个称呼,大概是为了表示郑重。
但是,琴多使用“您”这个称呼的时候,却带着一种……西列斯说不上来的意味,就好像他是特意这么用。
有的时候是为了戏谑,但有的时候又似乎是为了暗示什么。
而且,西列斯已经不止一次提醒琴多这件事情,但是琴多仍旧死不悔改。这可不像是琴多——西列斯的意思是,在他的面前,琴多还可以说是比较……呃……
听话?
所以琴多一再展现出这种态度,就让西列斯感到些微的诧异。
琴多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来到了一楼。马戏团的帐篷近在咫尺,他们看到不少人正围在附近,似乎是为了旁观,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跃跃欲试的兴奋与……冷漠的残忍。
没人注意到角落处的西列斯与琴多。
于是琴多对西列斯说:“我曾经说过,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聊聊我的过去。”
西列斯点头。
琴多说:“所以……”他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与犹豫的表情,他看起来十分矛盾,“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您能理解……诺埃尔教授。”
他又开始用敬称了。
西列斯静静地注视着他,漆黑的瞳孔保持着一种一贯以来的冷淡与平静。
琴多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他说:“我使用敬称是有原因的。但是,也不能说那算不算是……原因。那只是因为……我了解一些事情。有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使用敬称的……倾向。”
“倾向”?西列斯注意到他的措辞。
“……礼仪。”西列斯突然说,“你使用敬称是一种礼仪。”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中猝然划过一些惊愕的情绪,他几乎狼狈地苦笑起来:“您真是敏锐啊……”
“但是你没法告诉我这种礼仪的来源。”西列斯说,“而那与你的过去有关,与你所接受的家庭教育有关……而那与我的某些特征有关。”
琴多保持着沉默。
西列斯在这一刻迟疑了一瞬间,然后说:“因为你所见到的,我使用的那种‘判定’的力量?”
琴多骤然反驳了这话:“不。并不是这样。”他说,“我说过,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底牌。我能明白那是您的力量……”
“阿卡玛拉?”西列斯问。
在他的身上,除却骰子的判定,另外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就是深海梦境了。
当然,他说出这件事情也带着一些风险。毕竟,琴多已经知道他的某些力量了。而除却格伦菲尔,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西列斯与阿卡玛拉的力量有关。
但是西列斯还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位神明的名字。
在说出口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除却对于琴多过去的好奇、猜测琴多对此事早有了解之外,那当然也意味着他对于琴多的信任。
琴多张口结舌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他突然问:“您……你……西列斯,你就不会感到惊讶吗?”
为什么他能看到神明的力量?为什么他会接受那样的教育?为什么他会本能地使用那种礼仪?
西列斯感到自己心中的某种困惑被解开了,于是心平气和地点点头,继续迈步朝马戏团的帐篷那儿走去,一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还好。”
琴多似乎还想问什么。
“我知道你的过去充满了秘密,琴多。”西列斯说,“你追寻着神明陨落的事情,对于无烬之地的宝藏却不屑一顾。从某种角度上说,你特立独行。”
琴多像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望着西列斯。
“我可以分析或者推理,或者从你过去的言语行动中找到可能的线索。”西列斯转而说,“不过我不想这么做。我等待着你的坦诚。”
说完,西列斯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走吧,马戏团的帐篷——这事儿已经推迟许久了。”
琴多亦步亦趋,隔了片刻,他试探性地拉住了西列斯的……衣角。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牵住了他的手。
“你不是说你很古板吗?”琴多嘟囔着。
围在马戏团帐篷边上的探险者们逐渐注意到了这两个牵着手的男人。他们纷纷投来诧异的或者好奇的目光,那目光或许带着困惑也或许带着恶意。
不过西列斯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对你来说,牵手也可以算进‘古板’的范畴吗?”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琴多一眼,“难道你不应该期待更多吗?”
琴多明显地愣了一下,目光有点局促地挪开了。如果不是他肤色较深,那么西列斯恐怕能瞧见琴多通红的耳根。
说到底,西列斯心想,地球定义上的“古板”和这个时代的“古板”,那可以说是相差甚远。
他只是想了片刻,就收敛了那种隐约的笑意——呃,他确实是有点古板的,起码是内敛的。
马戏团的帐篷里,玛丽、切斯特、阿尔瓦三人站在那儿。他们看起来一无所获。
西列斯问:“有找到什么吗?”
“没有。”切斯特说,“这里空空如也……不是说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而是没有任何与马戏团团长的死亡有关的东西。”
西列斯也打量着这个帐篷。
整体上,马戏团仍旧有一大一小两个帐篷。他们现在都在大的帐篷里面。小帐篷里面有什么,他们都有所猜测。
不过,大的帐篷里,就只是正常的马戏团“应该”有的那些东西。
道具、服装、配饰、笼子里的动物……看起来像是狮子。狮子正用警惕的目光瞪着他们这群陌生人。帐篷里的东西有许多,他们甚至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有马戏团的其他人在吗?”西列斯问。
玛丽说:“他们都被迈尔斯带走了。”
西列斯略微诧异地得知这一点。他想,这显得有些奇怪。
既然迈尔斯已经知道他们要调查这事儿,那么总应该将这些证人留下来。但是,他却只是将一个空荡荡的帐篷留给西列斯。
西列斯的心中再一次想到那个问题:迈尔斯究竟知不知道幕后黑手们的计划?他是在有意无意地配合吗?
小丑的暗示给西列斯提供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思路。
他沉思了片刻,随后骤然回过神。他问:“你们有找到过……任何与账本有关的东西吗?”
马戏团在黑尔斯之家经营多年,理论上应该有一本账本用来记录这些年的收益。西列斯想要得到这本账本,主要是希望能够调查出那名幸存者的身份。
以及,其中可能隐藏的,马戏团与黑尔斯之家的联系。
切斯特摇了摇头。
西列斯微微皱眉,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他转而问:“死者的房间在哪儿?”
“帐篷最深处。那儿……”阿尔瓦回应,然后皱了皱眉,“有点恶心,堆满了垃圾、废料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翻过一遍了,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对了,倒是有一些黑尔斯之家的纪念品,还有无烬之地的特产之类的。不过帐篷里出现这种东西……应该也不算奇怪吧?”
西列斯意外地听到这种说法。
纪念品、特产……这些始终生活在无烬之地的人们,他们会购买这些东西吗?不过,也可能是其他人赠送的。
不过,阿尔瓦突然开口让西列斯想到之前他思索的事情。他便问:“对了,阿尔瓦,你知道博内特版本的无烬之地地图上,那座科伦娜峡谷吗?”
“呃……”阿尔瓦露出了一瞬间不自然的、尴尬的表情,随后他迅速地掩饰了这种表情。
但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因此那种不自在的感觉瞬间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
面对每一名同伴投过来的目光,阿尔瓦最后还是屈服了:“好……好吧!我也只是听说过……不管怎么说……教授,您居然能发现这个错误!太厉害了!”
“错误”。这个说法几乎令在场每个人的瞳孔都缩了缩,玛丽的反应尤为明显。
“什么错误?”切斯特困扰地说。
“呃……虽然我也觉得博内特祖父做的事情有点夸张了,但是……唉,怎么说那也是我的祖先……”阿尔瓦嘟囔着说,“总之就是……
“当初科伦娜祖母被博内特祖父气坏了,想要离开他。于是博内特祖父突然一下子明白,自己过去这么多年实在是太忽略家庭了。
“所以他就……他就利用自己当时绘制的地图,想要讨好祖母。”
西列斯低沉地说:“那就是科伦娜峡谷的由来。”
“是啊。”阿尔瓦说,“祖父大概是想要用那种办法来跟祖母表白吧,挽回祖母的心意。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场面突然凝滞了片刻。
玛丽几乎目瞪口呆,她说:“这就是地图上的错误?!这就是……这就是那个错误?!”
阿尔瓦困惑地说:“什么?”他顿了顿,“啊,如果你是说这个错误的话……哈哈,其实当初很多人都知道,因为祖父是故意这么做的。
“祖母也把这件事情告诉过后人和一些朋友,当做谈资。心型峡谷……怎么可能真有心型的峡谷。只是特地为了祖母才绘制出来的。
“把一座心型峡谷命名为祖母的名字,有点浪漫又有点老土,不过也真的是祖父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微弱,最后消失,因为玛丽正用一种十分可怕的目光瞪着他。
最后,阿尔瓦十分摸不着头脑,小声地问:“怎么回事?”
西列斯转头问琴多:“心型峡谷是什么时候确切出现的?”
琴多皱起了眉:“让我想想。”
玛丽的脸色十分苍白:“所以这就是‘地图上的错误’。这就是那个错误!这居然就是那个错误!不存在的……”
“不存在的峡谷!”阿尔瓦连忙接话说,“是的,但是……”
“你知道‘不存在的城市’这个传闻吗?”西列斯问他。
地图绘制者博内特的后人。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的错误——一个“错误”。
“什么?”阿尔瓦困惑地说,“什么不存在的……啊!我知道了,你们曾经说过这件事情。”
“不,不是这样……”玛丽说,“我们的意思……”
她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就仿佛有什么根深蒂固的想法被动摇了。
切斯特沉稳而温和地说:“阿尔瓦,听我说。”
阿尔瓦看起来也十分迷茫和不安,他望向了切斯特。
切斯特向来是十分可靠的医生形象。这个时候,他也用那种十分温和的语调说:“‘不存在的城市’是无烬之地几百年来流传的一个传闻。
“传闻中,在最初版无烬之地的地图上,地图绘制者犯了一个错误。他忽略了一座城市,没有在地图上描绘出来。
“因为这个错误出现得太早,而无烬之地的迷雾随时有可能发生位置的变化,所以,时至今日,这个错误已经不可考证了,只是出现在每一幅无烬之地的地图上。
“所以,长久以来,人们都认为,在现存的地图上,有一座不存在于地图上的城市。这座城市中拥有无尽的宝藏和无穷的秘密。
“为了‘不存在的城市’,过去几百年里,人们始终追寻着这个地图上的错误,并且因此造成了许多……悲剧。”
而这个传闻,仅仅只是因为一名地图绘制者想要讨好自己的妻子,所以顺手在地图上绘制了一颗心?
阿尔瓦的表情逐渐变得目瞪口呆,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有这样一段传闻……”
是的,几乎每一名探险者都被科普了博内特的故事——因为追寻无烬之地的秘密,所以与妻子闹翻,最终妻离子散。
每个人都知道这事儿,并且作为一种心知肚明的自我警醒。
但是……没人知道那个错误。没人知道博内特曾经做过什么事情、犯下了什么错误。
那或许是阴差阳错,那或许是有心人的阴谋,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错误始终……留在地图上,并且造成了无数的悲剧。
阿尔瓦看起来彷徨得要命。
“冷静一点,阿尔瓦。这不是你的错。”西列斯低沉地说,“为什么现在的地图上还保留着……不,应该说,为什么这个心型峡谷会真的出现?”
这个时候,琴多说:“曾经有一段时间,那个峡谷附近被迷雾覆盖了。而等到迷雾消散,心型峡谷就真的出现了。所以,地图上的心型峡谷保留至今。”
他们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弄假成真?心型峡谷就这么真的出现了?
“等等,”西列斯突然敏锐地问,“被迷雾覆盖了?”
“是的。”琴多点了点头,“玛丽女士,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情吧?”
玛丽似乎一直在走神,现在则突然回过神,认真地点了点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表情说:“是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片区域都被迷雾覆盖了。所以,没人能够纠正那个错误。”
西列斯皱了皱眉,说:“但是……”
但是,迷雾?黑尔斯之家附近的迷雾?
这个错误出现在四百年前,出现在人们刚刚开始探索无烬之地的时刻。而那个时候,博内特绘制的心型峡谷,有不少知情者都知道,那只是博内特为了讨好妻子才绘制的。
换言之,既然有知情者,那么这个错误理应在短时间内被更正过来。可是,这个错误却恰恰绵延至今。
这就意味着,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就在博内特留下那个错误之后不久,迷雾便笼罩了“错误”所在的那片区域。于是没有更正的必要了,他们只需要在地图上用迷雾的形状覆盖那片区域就好了。
没有更正“错误”的必要。所以,这个错误也就始终保留在最初的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
于是,当迷雾消散,人们发现那里真有一座心型峡谷的时候,最初的地图就被沿用了下来。而那个时候,知情者可能都已经去世了。
而阿尔瓦所在的吉力尼家族呢?他们看起来知道这个错误的存在,但是时间过去了太久,并且吉力尼家族也不让后代中的年轻人接触无烬之地的相关消息。
长大之后,这些孩子们可能也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了。
他们可能只是以为,“没想到博内特祖父并不是无中生有”。
时隔四百年,直到阿尔瓦这个家族中的异类出现在无烬之地,他们才终于得以知晓,这个绵延四百年的“错误”,只是因为一位不够负责的地图绘制者妄图以此讨好自己的妻子。
……可说到底,心型峡谷为什么会真的出现?
就在这个时候,沉思中的西列斯突然听见“咻”地一声,以及一阵轻微的布帛破裂的声音,随后耳边传来一阵风,以及琴多低声吃痛的声音。
“琴多先生!”
有人慌张地叫着琴多的名字。
西列斯下意识扭头,闻见了血腥味。他定睛一看,发现琴多的手正挡在自己的耳边,而他的手背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已经从伤口中蔓延至他的整个手掌,然后滴落在西列斯的肩头。
他凝视着西列斯,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担忧、紧张和愤怒。那种愤怒是冲着袭击者而去的。
西列斯垂眸,瞧见了地上有一把满是锈迹的小刀。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握住了琴多的手,然后哑了片刻,才轻声问:“痛吗?”
“我没事。”琴多说,“你没事就好。”
西列斯紧紧地皱着眉。琴多的另外一只手轻轻碰了碰西列斯紧皱的眉头,然后说:“别担心,诺埃尔教授,我好得很。”
阿尔瓦震惊而愤怒地说:“怎么回事!谁干的!”
带着一点微妙的、对于之前讨论的事情的逃避,阿尔瓦冲出了帐篷。玛丽立刻反应过来,大声说:“我跟他一起去!”
切斯特医生也反应过来,走到他们身边,低声说:“让我来检查一下伤口……”突然地,他的声音停顿了下来,然后他惊愕地说,“怎么回事!”
西列斯与琴多的目光都望向那条伤口。
鲜血已经停下了流动。一种隐隐的灰白覆盖在伤口的附近,就像是……雕塑。
琴多的目光微微变了变,他慢慢皱起了眉。
西列斯的声音仍旧平静,但是语气却显得格外低沉:“看来并不是普通的武器。”他顿了顿,然后望向琴多,问,“还好吗?”
琴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专注地凝视着那条伤口,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奇怪。隔了片刻,他戏谑地说:“不算差。”
但是西列斯仍旧皱着眉,他不认为琴多的回答十分认真。他感到自己握住的琴多的手,已经慢慢变得僵硬而冰冷。
切斯特说:“我去外面找人……或许得找到那个该死的袭击者!”
医生出离愤怒,他大步走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西列斯和琴多两个人。
“……意料之外的发展。”西列斯低声说,他突然看向琴多,说,“你相信我吗,琴多?”
“当然……诺埃尔教授。”琴多的声音很轻,“我非常信任您。非常……”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瓶魔药,他喝了一小口,然后望向了琴多。一如既往,琴多的身上仍旧带着那种浓郁的蓝色光芒。
他低声说:“判定琴多·普拉亚的意志属性。”
他没有在心中默念,而是说出了声。当然,那声音很轻,只能让琴多听见。琴多原本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闻言则抬起头望向他,目光中带着些许的困惑和好奇。
西列斯的大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清晰传来。
【守密人,琴多·普拉亚(旧神血裔)正在进行一次的意志判定。】
【意志:99/……】
一瞬间,无数可供选择的数字在西列斯的眼前闪过。
西列斯愕然地想,99的意志属性?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等等,旧神血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