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瑜他们离开衙署的时候, 郑侍郎盯着他们再三交代,不要惹事,再惹事就罚他们去通下水井。
傅朝瑜等还真没想惹事, 他们安分守己, 向来都是事儿先惹他们的。
属于是被动反击了。
这回的福田院准备建在南城一带的通善坊,不过不是x光化门大街那边的西南边儿,而是启夏门一带的东南边儿, 都是长安外城郭坊里, 远离城中心,一般人若是没事也不会特意到这地方来。
上回修路是个没人愿意做的差事,这回也一样。
不过傅朝瑜等其实也挺乐意接这活儿的, 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功德无量的差事。不过他们事先也没去过京城一带的福田院,准备就近去一家逛逛,看看别的是怎么建的。不去还好, 四个人买了些点心进去一瞧, 满心的欢喜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福田园的情况, 真的不容乐观。
先不说里面的鳏寡孤独过的是什么样糟糕的日子,单说这些照顾的小吏跟大婶们的态度便很是有问题。他们过来的时候还见到一个小吏在打骂一位老人家,关键是那老人家脚上还带着脚镣。
傅朝瑜看他还要动手, 上前攥住了对方的手, 直接反剪在后, 顺便踹了他一脚:“老实点。”
动手的人直接懵了。
不是, 这都哪里跳出来的人?
杜宁这个暴脾气根本忍不了了,冲上去便是一顿喷:“那老人家年纪都已经这么大了,又不是犯人, 你为什么要锁着他?锁着他也就罢了,你竟然把他关在屋子里打他, 你家里莫不是没有老人?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小吏被人揪着脖子一顿怒骂,吓得话都说不齐全了:“冤,冤枉……”
吴之焕跟杜宁待久了,骂人的时候也变得凶神恶煞:“冤枉?你敢说方才打人的不是你?”
小吏咽了咽口水:“几位管老爷,小的这也是被逼无奈,那老头有些痴傻,他家里人都不要他了送到这儿来,因这病的缘故每日要犯两回,每次犯病的时候都会打人,非得要用锁链把他给锁了才行。我方才是给他送吃的,结果他把饭菜都给打翻了,我是一时气不过才打了他两巴掌。”
打了他之后,对方才会消停了。若是不打他,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他们这边本来就人手不够,吃的也不多,结果送过来的饭菜却被打翻了,他岂能不气的?本来照顾这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便已经够烦人的了,这老头不仅生活不能自理,更何况他还是个傻子疯子,打他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小吏虽不知道这四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但看他们身着官服就知道肯定不好惹,且四个都是年轻人,还是年轻气盛之人,他可不准备把自己交代在这儿,遂指着那个老头道:“几位大人且看看吧,他发病的时候是真的会打人的。”
然而那位老人家这会儿却又好了,看到屋子里来了这么多人之后害怕得躲了起来。瞧他胳膊上的有新伤也有旧伤,便知道他被虐待也不是一时的事儿。他在四处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脚镣拖在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配着他满身脏污还有打落了一地的饭菜,场面叫人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小吏嚷嚷着:“他刚才还在发疯呢!”
老人家瑟缩一下,将脑袋都埋了起来,显然是平时被打怕了,一听到这声音便畏惧。
杜宁一把拍向他的脑袋:“再嚷嚷揍死你。”
小吏憋屈地闭上了嘴,觉得这死老头可真有心机,明明刚才还疯着,这会儿却又好了,这不是坑人吗?
陈淮书嗅了嗅,那饭菜还有股不容忽视的馊味儿……这福田院简直是糟糕透顶。
几个人提溜着那个小吏,将整个福田院转了一圈,越看越心里越难受。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了,差到了点。照顾的人没几个,男子由小吏照顾,女子由院里的两个婶子照顾。小吏爱打人,两个婶子也一样的,他们对此振振有词,傅朝瑜只问了一句,她们便有好几十句等着他们,什么自己辛苦、任劳任怨,什么这里的人大多不能自理且精神也不大好,换了谁来照顾都是如此。
其实里头接济之人也并非都是精神失常,那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残疾的,还有一些孤儿,女孩尤其多。
傅朝瑜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上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见人过来时,女孩儿格外抵触,仇视地盯着他们所有人。
傅朝瑜并未逼她出来,留下点包子便离开了。
他们光顾着问里头的情况,福田院内外部构造几个人愣是一点都没看清。从福田院出来之后四个人对视一眼,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弥漫在众人之间。
他们要建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福田院吗?
这样的东西建造起来,有什么意义?
四人一言不发地在大街上游荡,都没想好接下来做什么,正迷茫着,刚好又撞上了另一桩事——进昌坊出了一桩人命官司。
案件有些特殊,母亲杀了女儿,去京兆府告状的却是女儿的叔叔跟祖母。
京兆尹带着人过来捉拿的时候,大理寺的人竟然也在。
傅朝瑜迅速跟周文津对了一个眼神,周文津无声地回复:办案路过。
大理寺来这边捉拿一个小官,听闻这边有命案,周文津便随着几位大人一起过来了。
傅朝瑜等人也留了下来,周围都是街坊邻居,一听说这家母亲杀了女儿,纷纷唏嘘不已:
“难为她了,想必也是累极了才会出此下策。这样的孩子若是换我们家来养,肯定是养不了这么大,她一个寡妇竟然能把孩子养到成年,还养得这么好。”
那孩子叫芸儿,生的秀美,头发乌黑发亮,身上穿得衣裳也干净,一看便知道被照顾得很好。相反,照顾她的母亲身上穿得衣裳却已经浆洗得发白了。
旁边人接话道:“养这么大有什么用,不还是死了吗。可怜了秋芳,白白沾上了人命官司,兴许连她自己这条命都要被搭进去。”
“可她不是还有个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娘呢,她没了,剩下的那个大姑娘也可怜,娘家一家子都没了。”
“这能怪谁,怪只怪他们家人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个傻女儿,造孽……”
傅朝瑜等人默默听完,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这位名叫秋芳的女子早年间丧夫,一个人将两姊妹拉扯长大。姐姐如今已经嫁了人,妹妹却是个痴儿,疯疯癫癫不说还离不得人。就因为这个女儿,秋芳在夫家一直不受待见,可她一直默默忍受,对女儿更是千万般好,尤其心疼小女儿,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教小女儿受一点罪。不知如今怎得忽然动了手,下手狠绝,听说是直接用一包毒药毒死了女儿。
张婆子自述,她今儿过来串门的时候刚好目睹儿媳杀人,立马嚷嚷着让人请京兆府的衙役来捉拿儿媳,她要为她那可怜的孙女儿报仇,讨回公道。
这会儿张婆子还在对着秋芳喋喋不休地骂着,嘴里的话也是一句比一句难听:“你这个烂心肝的东西,不仅克夫,还克自己的女儿!可怜我那小孙女,被你连累地从娘胎里出来便带了毛病,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八岁偏又被你个毒妇给害了,你趁早下去给她陪葬去。”
张婆子不仅骂,她还左右开弓,直接甩了秋芳两个大耳刮子。若不是京兆尹和大理寺的人拦着,她犹嫌不足,没准还想活活把人打死。
秋芳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脸被打肿了也不分辨,呆愣愣地像是死了一样。
傅朝瑜看着直皱眉,若不是听到街坊邻居嘴里对这个张婆子没什么好言语,众人都险些误以为这是个正义凛然的好祖母了。疼惜女儿的母亲选择毒死女儿,向来刻薄的祖母却扬言要为孙女报仇,真是匪夷所思。
周文津也看得心里窝火。
他最近办的案子太多了戾气很重,一眼就能看出谁在无理取闹。几次想要开口,却因为这案子是京兆尹的案子因而不便出头。况且,他也人微言轻,能做的实在有限,便是出手应当也无用。
少戾气,不言语,从心过活,这本是他的处世之道,可为何如今他却总想发声,总想打破……
秋芳被人拉走,期间一言不发,直到她的大女儿淑兰过来见到母亲被衙门的人带走,跪在地上求衙门的人放过她母亲:“母亲最疼的就是小妹了,她为了小妹吃了多少的苦,绝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小妹的。”
张婆子一把将她拉开:“事实就是你母亲毒死x了你妹,我亲眼见到的,你母亲也承认了还有什么好辨的?快滚到一边去,别耽误衙门办案!”
京兆尹的人见没人再拦着,轻轻松松就带走了秋芳。
当然,秋芳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就是了,小女儿的死似乎也带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她虽然人还没事儿,但是也已经一心求死了。总之这状态还是不对。
傅朝瑜走到周文津身边,问她:“京兆尹会审清楚原委吗?”
周文津点点头:“应当会查明真相的。”
“可是,”傅朝瑜有些担忧,“如果那位母亲当真有难言之隐,但她又的确杀了她的女儿,夫家那边执意严惩,那位母亲又一心求死并不辩解,这般,京兆尹会怎么判?”
周文津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办的案子,心中一沉:“大概,会被判流放吧。”
傅朝瑜等人站在街头默默良久,最后干脆一同跟去了京兆尹。
周围百姓见状,也纷纷跑去围观。这一带的百姓都是明白事理的,秋芳平素跟他们相处的也很融洽,为人善良谦和,这么多年都将孩子照顾得面面俱到。单看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她家小女儿有病的样子。这样坚忍的母亲却杀了自己的女儿,不少人都不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秋芳这么多年的为人处事。这里头肯定有冤屈。
然而案件审完之后众人才知道,人确实是秋芳杀的,秋芳对此供认不讳。那毒药是她今儿早上从药铺里面买回来的砒.霜,一共买了两份,一份先喂给女儿,一份留给她自己。结果没等到她自尽张婆子便破门而入了,直接逮了一个现行。
如今查清楚孙女儿确实就是她害的,张婆子越发有理了:“就该判她死刑才能泄民愤。这样恶毒的人若不将她杀了,留在这世间终究是个祸患。”
大女儿淑兰哭着求秋芳:“母亲,您快解释解释究竟是什么原因,再快说给他们听啊!”
“还能是什么原因?不过是她嫌弃你妹妹脑子有问题,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嫌烦了,不想养了。”
“肃静!”京兆尹没听她嚷嚷,反而让人继续查。
这一查,还真查出来了张婆子一家不少事儿。别看这张婆子嚷嚷的厉害,实则她一家才是最恶心的人。欺负秋兰母女三人的事她就没少干,这回张婆子小儿子在外欠了赌债,母子二人便想着用小孙女抵债。他们家这小孙女虽然是个傻子,但是被秋兰照顾的很好,不发病的时候看着乖乖巧巧的,像个正常人,若是发病了最多也是闹两声而已,秋芳舍不得打,旁人却不会舍不得,直接锁起来就是了,她一个姑娘家又没什么力气,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正经媳妇儿,但却也能生孩子。
母子俩一合计,便联系上了坊里的一个老员外,对方用三十贯换芸儿给王员外家的傻子儿子配婚留后。这样的姑娘娶回来就是生孩子的,不必当人对待。傻子配傻子,再合适不过了。
两边一拍即合,张婆子直接越过秋芳答应了这桩婚事,并且强行将小孙女儿锁在家中,准备择日成婚。
秋芳企图带女儿逃跑,失败了几次反而被打得遍体鳞伤。她也想过要出去告状,结果还没到衙门,就被张婆子给揪回来关在屋子里。秋芳知道那户人家的傻儿子,蠢笨不说,如今都已经四十好几了,生得面貌丑陋粗俗不堪,说几句话便要流口水。那一家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有钱没少欺负人,且一家子都是色中饿鬼。
而她的小女儿如今却只有十八岁,长得花容月貌,平日里既善良,又贴心,这样的女儿,她如何肯将她嫁到王家去?这简直比杀了秋芳还要难受。
秋芳求饶过,也反抗过,甚至拼命想要杀了婆家与王家人,但是换来的只是跟恶毒的毒打,他们甚至还从那个王员外家里拿来了一根铁锁,将秋芳跟她的女儿锁住。
目睹女儿被锁在床边,因发病闹人被王家人打了两巴掌,像个畜生一样对待时,秋芳直接崩溃了。她在最无助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将女儿锁起来,她女儿是人,即便傻了些,也不该被如此对待。
秋芳这两年身子已经不好,患了重病,家里的钱也不够买药,最多只能活一两年。她一死,小女儿更是孤苦无依。夫家没有一个人靠得住,秋芳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沦为生孩子的工具,被人欺负糟践。
芸儿清醒的时候也明白了她要面对什么,偷偷告诉母亲,她不想活了。
秋芳走投无路,今儿趁着张婆子不在的时候,偷偷逃出去买了砒.霜回了家。
小女儿格外清醒,乖乖吃下毒药,安心死在秋芳怀中。秋芳自己也是求死的,只是没有来得及死。眼下她并不替自己辩解一句,只想要被判死刑。
案件令人唏嘘,但是秋芳杀女已是不争的事实,京兆尹权衡利弊之后,按例判处秋兰流放。
张婆子还在叫嚣着要判死刑。这跟死刑没什么两样,像秋芳这样的身子骨,在流放途中兴许便已经死了。
有人骂张婆子不是人,竟然拿孙女卖钱。
张婆子叉着腰怒骂:“你才不是人,我儿媳妇身子不好养不了孙女,我不给我孙女找一个富裕点的人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被饿死?除了王员外家,还有哪一家能养得起这个傻子?”
张婆子扯着大旗,振振有词,她是死者的奶奶,为孙女说亲似乎也行得通。
秋芳被带走的时候,旁边还有张婆子的辱骂声。
傅朝瑜等人看过之后,拳头都硬了。散场之后,几个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讨论此案。
杜宁最为不忿:“那个老太婆才最应该判死刑!”
周文津看傻子一样给了他一个眼神:“她罪不至死,但秋芳杀女已是既定事实。”
陈淮书同情道:“可是她也太惨了,听她大女儿说她还得了重病,想来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能不能帮帮她?”
“怎么帮?京兆尹都判了结果,便是到了大理寺应当也不会改。”周文津神色平静,至于心中平不平静便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晓了,“杀人偿命,法不容情。得益于她是死者的母亲,才没有判死刑!”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疾言厉色。大魏律法严苛,京兆尹这案子也是按例判的,大理寺肯定不会重新量刑,起码不会为了一个升斗小民重新量刑。
杜宁跟傅朝瑜挤眉弄眼。
这家伙怎么了,感觉很奇怪。
傅朝瑜回了一个嫌弃的眼神,默默将手搭在周文津身上。周文津跟其他人不同,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更理智,因家庭关系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健,一切选择都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可以说他是最现实的一个人了。被逼成现在这样,该说不说还是如今的世态太残忍了,残忍到自幼见识过了人情冷暖的人也快要透不过气了。
周文津口口声声说没得帮,可傅朝瑜却觉得,他会改变想法。
傅朝瑜在心中盘算这个案子,又想到了今日看到的福田院,一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几个人一路骂着张婆子一家,一路往前找了一个小摊子准备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傅朝瑜几个人闲逛了一天,如今又被张婆子气得半死,早就饿了肚子叫唤了,周文津也差不多。
不远处,郑侍郎正与大理寺卿程端并行。傅朝瑜几个同周文津交好,工部与大理寺的人都听说了,还经常看到傅朝瑜几个来大理寺接人,还跟同窗似的,幼稚得很。两边的新人玩得好,作为上峰免不了也亲近了许多。这会儿两人闲来无事,正好都说起了自己这边的新人。
程端对周文津满意极了,夸赞周文津来大理寺之后任劳任怨地给他办案,连这会儿都还在外头办案没回来呢,整日操劳,恨不得连饭都不吃,叫他这个上峰看着都心疼。
郑侍郎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于是吹嘘傅朝瑜这四个工部新人也如何如何勤勉,先前修路的事儿他们就办得极为妥帖,今日又领了新的差事,想必也还在外头奔波劳累,真是可怜见的,他这个侍郎看着都不忍心呢。
两人自夸了一番,又互相谦让一番,甚觉满意。
刚互相夸赞完,转头就看到他们口中任劳任怨、辛苦办公的五个人围在路边的一个小桌上埋头吃馄饨,吃得满头大汗。
杜宁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人盯着他们x,抬头一看发现是郑大人跟大理寺卿,当即咧嘴一笑,格外热情地招呼道:“两位大人要不要来尝尝?这家的馄饨可好吃了,他们家的馒头也不错,远近闻名,简直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