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几个孩子在含章殿嫁接萝卜, 耽误了不少时辰,各自回宫时比平常晚了许多。
贵妃因为记恨程阑,见到儿子回来得晚免不了又是一顿唠叨。相较于皇贵妃使什么手段谋害她儿子, 贵妃更警惕的是皇贵妃耍弄心眼, 拉拢她儿子。
为杜绝此事发生,贵妃句句都在摸黑程阑:“你们在含章殿可不要被皇贵妃三两句话给哄了过去,她无儿无女, 摆明了就是打你们这些皇子公主的主意, 没准还要抢过来亲自教养。几个小皇子里头就属你身份最高,最聪明伶俐,你可千万要当心, 不要被她迷惑了。明儿晚上用过晚膳之后立马回来,不许多留,听到了没?”
周景文连声应下, 心里想的却是那绑在萝卜杆上的油菜真的能活么, 要是真活了, 下面的萝卜会长大吗?
他挑的那几颗都是最大的,万不能被人偷了去,往后用晚膳之前都得细细地瞧着, 他总觉得周景成那小子惦记自己的东西, 要说偷的话数他最有可能偷。
惦记萝卜跟油菜的远不止周景文一个, 其他几个孩子回了宫殿之后仍然惦念不止, 恨不得直接住在含章殿算了。只有几个皇子公主生母暂时还没发现自家孩子心都已经飘到别处去了。
翌日,傅朝瑜刚去了工部便被杨直叫走了,说是今儿圣上携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前去京郊一带的皇庄上挖土豆, 傅朝瑜这个献种的功臣自然也得到场了。
傅朝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友,难得这样露脸的机会他总不能一个人过去, 傅朝瑜问杨直:“他们三人可能同行?”
杨直回头,就见三双清澈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恍惚觉得若是自己不同意的话,可能会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杨直甩了甩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道:“也罢,都过去吧。”
陈淮书几个立马兴冲冲地跟上,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总喜欢凑热闹,陈淮书几个也不例外。
他们赶去皇庄后没多久圣驾便来了。今日的队伍颇为壮大,车架绵延数十米,浩浩荡荡仿佛游龙一般。
傅朝瑜随杨直等人在皇庄前迎接时,最先注意到的竟不是皇上,反而是皇上身后嘴角擒着笑意的赵尚书。有人一笑犹如山花烂漫,有人一笑,却仿佛能看到什么附骨之疽。
陈淮书等站在后面,见状心里慌慌的:“他在得意什么?”
傅朝瑜撇了撇嘴:“肯定是暗暗憋着坏。”
正说着悄悄话,那厢皇上瞥见傅朝瑜的衣角,二话没说就点了他的名,让傅朝瑜上前伴驾。
后头的官员见状,有羡慕的有心里犯酸水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当着皇上的面说一句不是的。这回皇上肯带他们过来,是因为听说农庄里的土豆已经长成了,攒了不少种子。要说从前那么一点存货还怕被有心人偷了,以至于一个都不剩,如今却是不怕了。
皇上从杨直手中取过两把铲子,太子以为另一把是给自己的,都已经准备上手去接了。然而,他父皇直接绕过了他走到傅朝瑜面前,将手中的一把递给傅朝瑜,率先走到田间开始挖土豆。
太子压下了伸出去的手,心底一寒,他难不成还比不过傅朝瑜吗?
傅朝瑜倒是没注意到太子这番举动,抬脚也跟了上去。
郑青州在旁好好的,偏偏有个吏部的侍郎跑到他这来说酸话:“你们工部这回又出风头了,几个新人都过来露脸,多大的面子?且这位傅大人也是盛宠优渥,圣上如此喜爱,就是不知道他是否甘心留在工部、只当一个六品小官?”
郑青州翻了个白眼:“他若是不甘心,不知您能否在吏部给他挑个更合适职位?”
吏部那位侍郎开始支支吾吾:“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那还说个屁!郑青州实在不想跟这种人说话,还是他们工部好,除了那位尚书便没有这样小心眼儿且阴阳怪气之人。
郑青州自顾自地跑去跟王桦作伴,可惜今日王桦话少,全程也没说几个字儿,须知他平日里话是最多的。
说话间,皇上已经挖出一株土豆了,几下抖落了上面的沙土,也不嫌脏,转过身便朝着众人炫耀自己手中的战利品。
不少人都是第一回见到这新粮种,包括太子都是头一回见。如此不起眼的东西,底下竟然密密麻麻地结出了这么多的果实,个个都有拳头大小,这……这加起来得有四五斤重吧?
皇上止不住地骄傲:“这粮种若是伺候得好了,可以亩产两千斤。关键是这土豆还尤其好种,并不挑土壤。”
他一说众人方才回味过来,他们脚下的这片地好像确实不是什么上等田,听说原先也不过就是种些黄豆之类,这会儿改种了土豆,竟然也不差什么。土壤都是其次,主要是这亩产量实在是高。
两千斤啊,如今的粮食亩产也不过几百斤而已。文武百官们光是在旁边看着便心神激荡,随即纷纷拿出了铁铲,卖力刨土。
杨直准备的铁铲倒是也挺多,不过他担心这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将土豆给挖坏了,站在田埂上卖力地吆喝着:“诸位记得轻点挖,别下手没轻没重的,若是实在不会用铲子,用手刨也是一样的。这土里头掺着沙子,轻轻一刨就开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官员们又不是傻子,哪里能如此粗心大意?圣上事先都说了,这些土豆收成之后仍然是要做粮种的,就是杨直不提,他们也不敢把圣下的粮种给霍霍光了。
平日里端着架子的诸位官员,真下了地之后手脚却一个比一个利索,掏土豆也掏得越来越快。看着别人挖跟自己上手挖,感觉真是不一样,别人挖出来的总像是假的,等到自己真挖到了这成串成串的土豆,才终于有了真切的感受。
果真是天赐良种啊!
当日羡慕傅朝瑜能封侯之人,如今看到这一幕也是心服口服了。圣上没有偏心,这样的功劳合该封侯的。
而献种的傅朝瑜则一直被皇上带在身边,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所有土豆都挖完了,称重之后,众人再次惊叹。两亩多一点的地便足足收了有五千斤,也就是这些土豆都是他们亲自从土里挖出来的,要不然谁能相信呢?
杜尚书激动道:“若是今年再种下去,明年收成岂不是更能成倍成倍地翻x?”
傅朝瑜回道:“确实如此,不过不能在同一片地种植,土豆不可连种,否则便会导致土壤结块,以至于减产。”
“这好办,如今咱们最不缺的就是耕地了。”皇上道。
君臣几个相对而立,不知不觉又开始畅所欲言起来。
傅朝瑜从一开始赖着性子听下去,到后来见他们说的都快没边了,几个老臣越说越离谱,幻想着天下无饥的盛况,感慨于大魏得天所授,将来必定能够绵延子孙万代,最后生生将自己感动哭了。
傅朝瑜欲言又止,难道当臣子的都是这么感情充沛的吗?
他感觉自己加入不了,陈淮书他们也觉得自己无法共情,听着这些老臣们对哭,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地。幸好随着土豆全都挖完之后,这项活动算是暂且结束了,也不用一直听他们互诉衷肠。
然回城之际,有不少人心中都动了念头,想着回头能否请圣上赏赐他们一枚土豆。这东西如今还在育种,五千斤土豆看起来挺多的,但若是作为整个大魏的粮种却还是不够。皇上肯定也舍不得分太多出去,但他们不贪心,只求一个便行了,他们实在好奇土豆究竟是什么滋味,很想尝尝。
下回私下试试,兴许真能求得一个。
皇上还不知道他的这些大臣们存着这样的念头,若是知道的话,定是毫不犹豫便给他们一巴掌。贪心不足蛇吞象,拿着俸禄还不够还想肖想他的土豆,多大的脸?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第一回傅朝瑜送进宫的时候多吃了几个,这会儿都还觉得后悔。
今日过后,朝中关于土豆的议论此起彼伏,未曾间断,傅朝瑜这个安平侯也再次刷了一波关注,哪怕是对他不满的太子殿下也都不得不承认傅朝瑜是于国于社稷有功之人。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他所用,否则何愁大事不成?
傅朝瑜暂且闲下来之后,工部却没能得什么闲,京城中修路的差事仍在继续,如今正在修朱雀大街,改明儿还要培养一批人去各地修路赚钱。预计今年年底之前他们是得不到什么空闲了。这差事虽说有太府寺插手,可工部在其中的权利还是巨大的。
从前所有的事都是郑青州管着,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赵尚书回来了,自他接手之后,郑青州敏锐察觉到不妥,账目上的数额并不对。从前工部每个月接的私活都在增加,得的钱也是逐月递增,结果这段时间却持平了。京城中等着修水泥路的人家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会持平?这减少的钱,定是有人昧下去了。
郑青州并未声张,私下却同王桦说了一嘴,然而王桦期间却晃了几次神。
郑青州奇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今儿是怎么了,从早上起便一直在出神?”
王桦立马回道:“我没事。”
郑青州:“……欲盖弥彰。”
王桦心虚地低下头。
郑青州捧着账本,也没深究对方究竟是什么原因,王桦这人一直都是个直肠子,存不住什么话的,若是真有什么事儿,不用问他自己都能倒豆子一般全都倒出来。如今这样支支吾吾,要么根本没什么大事,要么便是他自己的私事。
郑青州又开始碎碎念着钱财被昧下一事,言语之中颇为不齿。
但是念归念,郑青州却从未想过将这件事给捅出去,一旦捅出去,赵尚书势必知道是他所为,如今工部到底还是赵尚书管着,得罪他,百害而无一利,但肯定还是不服的。
郑青州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不过世家里头也并非都是死死把持着自己的利益,也有像郑青州、孙明达这般的异类,这两人不看重钱财,也不看重权力,一心只将自己的分内的事情办好,但求无愧于心。郑青州这么多年不靠赵尚书,也从不谄媚于圣上,因为他有底气,亦有操守。
可并非所有人都像郑青州一样刚正不阿,王桦此刻便已一只脚陷入泥淖,开始动摇了。
王桦家中也算是有些门第,无奈家道中落,如今只剩一个空壳子了。王桦虽说位列侍郎,但一直过着拮据的日子,他原本也能撑一撑,可惜上半年王母重病,家中为了请医问药已经散了大半钱财,近来家中幼子要取妻,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王家如今都已是捉襟见肘了,压根凑不齐娶亲的钱。可他总不能让小儿子一直耽误着吧……
烦闷之际,赵尚书前于两日却将他叫了过去,言语之间不乏有些暗示,提的正好就是郑青州嘴里那笔不明不白消失了的钱。赵尚书还道,这笔银子就当是奖励王桦这么多年战战兢兢为工部谋划的回报,是他应得的,不会有人能查出来。
赵尚书说得坦诚,表示自己年迈,有心无力管束不了工部,只是想借着这笔银子拉拢王桦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也无须王桦为此付出什么。
王桦内心闪过一丝挣扎,并未立刻拒绝。
赵尚书笑眯眯地说完之后,没有让王桦立马就回复他,而是贴心地让他回去考虑考虑。
临走前,赵尚书还意味深长地送了他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何况你官至侍郎,总不能叫一家子还跟着你受苦吧?听闻从前郑青州借了你不少钱?你们关系虽好,却不能总求人家,再好的关系掺和了利益也都变了味,是时候自己立起来了。”
王桦并未吭声。
一衣虽微,不可不慎。他为官多年,深知哪些能动,哪些不能动,未曾取过工部一丝一毫。他也有自己的操守,可默默坚持了许多年,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败给现实。
王桦神情恍惚,就连傅朝瑜几个都能看出端倪来了,这日他们几个毛毛躁躁撞上了王桦,王桦竟然没骂他们!
这问题可大了去了。
傅朝瑜并非是为了告状,而是担心王桦真出了什么毛病,才跑去跟郑青州提了一嘴。虽然王侍郎嘴碎还特别喜欢拱火,有时候得理不饶人,但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坏心肠。倘若他真遇上了什么事,大家商议一番,兴许还能帮一帮。
郑青州原本并未当成一回事,可被傅朝瑜这么一叮嘱,反而真上心了,当天下午便找到王桦,问道:“你最近究竟怎么了?若果真出了事可别一个人担着,好歹有我呢。”
王桦露出苦笑,郑青州待他是好,可他总不能一直求着别人给钱,这般算什么?别说郑青州会不会瞧不上自己,王桦自己都瞧不上。
王桦最终仍选择了隐瞒:“也不是什么大事,家里人生病,日夜照顾这才烦心了许多。”
郑青州是知道他家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因而不疑有他:“我认识一个大夫,医术很是不错,可惜他云游去了。回头我让人盯着,若他回来便速请他去你府上,给老夫人医治一二,保证能药到病除。”
王桦百感交集,道了一句“多谢”。
郑青州出来之后,碰见了鬼鬼祟祟的四个人。一人赏了一个榔头,并在他们怨念的目光中告诉他们,人家王侍郎是因为担心家中亲人身体抱恙,这才神色不对。
傅朝瑜摸了摸脑袋,胆大地反问:“郑大人相信?”
郑青州:“我不信他难道信你胡扯?”
他自然是相信自己的好搭档的。
傅朝瑜知道这两人关系素来亲厚,旁人都说他们四个形影不离,实则形影不离的是郑王二人,自来了工部开始,便日日见他们同进同出。他知道郑侍郎肯定不会怀疑王侍郎,可是傅朝瑜的第六感作祟,总觉得自己若是不掺和的话,兴许会出大事。
工部算是安分的衙门呢,尤其两位侍郎更是难得的好上峰,傅朝瑜可不希望有什么恶心的人打破这样的平静。
郑青州不查,那就他来查。也不必查别人,就差赵尚书就是了,傅朝瑜总觉得肯定是赵尚书从中作祟。要说查人,傅朝瑜他们倒是有些门路,不提陈淮书跟杜宁的家世在打探消息上面具有天然优势,即便他们查不出来,也有外援。
傅朝瑜请了杨臻出面。
杨臻不愧是他们国子监的“百晓生”,哪怕毕业了之后仍然门路众多,傅朝瑜他们几个用一顿饭来贿赂,最终借着杨臻的路子打听清楚了两边的事儿,结合王侍郎家中境况与近日表现,顺理成章地就猜到了原因。
杜宁凑过来,问道:“告诉郑侍郎的话,他会伤心吗?”
傅朝瑜将他的脑袋拍了下去:“我哪里知道?”
话虽如此,可是傅朝瑜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两日后,王桦从工部离开,拐了x几条街,叩响了赵尚书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