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万国博览会”出来之后, 几家欢喜几家忧。
西北诸州官员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似的,走起路来春风得意。纵然圣上没有明说,可是他特意给展馆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已经是不言而喻了。万国博览会, 若是不便邀各国使臣来访,岂不是白费了圣上的一番心意?西北诸州甚至已经开始暗暗盘算家底,准备迎接这一场盛会了。
凉州看样子是要出大头的, 可他们总不能什么事儿都要凉州顶上, 若是这么做,连他们自己都瞧不上自个儿。
众人朝着天梯山石窟直奔而去,凉州出名的景点总少不了这个, 但凡来了凉州都要去见一见。
章知州寻了空走到傅朝瑜身边,询问道:“你几时有了这主意,先前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说?”
傅朝瑜瞅了瞅后面蔫头耷脑的官员, 笑着道:“我若是提前透露出风声, 只怕朝中早有人参奏我是奸佞了。”
鼓动帝王大兴土木、办封禅大典, 那些言官们还不得逮着这个把柄将他喷得体无完肤?他的好友都还没能彻底在朝中站稳脚跟,陈淮书虽然身处御史台,但是远远没有到能为他说话的地步, 他在朝中的人缘还是太浅了, 傅朝瑜希望他们多多努力, 早日给自己当后盾。
章知州压低声音:“这事儿固然有些出格, 但于大魏而言利大于弊。那些官员们若是能想得通,应当也会支持的。”
傅朝瑜笑而不语。支持他?下辈子或许有可能。
从前他在京城办的那些事儿,标新立异倒还是其次, 主要是动了一群人的利益。那些人不至于容不下一个狂人,他们容不下的是企图动摇世家权力之人。傅朝瑜做的每一桩事都反复踩在他们的底线上与他们叫板, 偏见都已根深蒂固了,怎可能因一两件事而改观?且等着看吧,哪怕这件事皇上没有意见,这些官员们都依旧会反对的,反对到底。
这一日,皇上游遍凉州大好河山,又亲自去郊外走访一番,自觉心满意足。明日再留一日,后日启程去张掖,然后一路向西,还得去阳关瞧一瞧边疆的将士们。西北交给淮阳王他是放心的,不过他既然都已经来了这儿,前线也免不了去一趟。
皇上玩得高兴,后面跟着的群臣却开始愁容满面。等到晚些时候回去了,众人不约而同聚在韩相公门前。
韩相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可他并不打算多管,只说:“此事圣上未曾下定论,你们如今着急是不是太早了?”
“若真等到圣上下令,可就太迟了。”他们不赞成此事,绝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傅朝瑜提出的,众人反驳,更多的是对于时局的担心。看傅朝瑜的意思,他是想在河西走廊一带开放互市的,可是凡有交易便意味着人员往返流动,如此一来,河西便越发的不稳定了,长此以往只怕要生乱。
“这回绝不能由着傅朝瑜的性子来,这人做事儿顾前不顾后,却又格外会哄人,圣上如今已经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了,得赶紧请圣上回京!”
届时满朝文武一起劝阻,说不定能让皇上收回封禅的念头。
他们讨论地头头是道,却不知皇上当晚回去之后跟傅朝瑜一商量,君臣二人一拍即合,连燕支山封禅的圣旨都已经拟好了。
万国博览会要修,燕支山的祭坛要建,西北的行宫也不能少。别的州就算了。既是在燕支山封禅,行宫就建在燕支山下吧。此处风水宜人,最重要的是凉州也近。
圣旨当日发去京城,将由尚书省晓谕天下。
皇上若是在京城,尚书省只怕还要再磨一磨,只要人在那儿便一切都好说,哪怕拿着这道圣旨入宫求见,跪请他收回成命,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如今他不在,留守京城的两位丞相若是胆敢不从,那就是对皇帝不敬,存有贰心。皇帝在外却不遵从圣旨,往大了说这便是有不臣之心。
皇上送完圣旨颇为得意,觉得自己来西北一趟过来没有来错,不仅监察了西北这条官道,还得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燕支山封禅虽比不上泰山封禅,但是对西域及北边的胡人来说更能让他们畏惧。大魏经营这么多年,也该好好亮一亮锋芒了。
事情尘埃落定,傅朝瑜担心自己被骂得太惨,很有心机地道:“万一日后朝臣议论,还请圣上无论如何替微臣多说两句话,免得微臣被他们骂得一文不值了。”
皇上嗤道:“他们有何脸面来骂你?若他们回京后胆敢置喙半句,朕必要让他们悔之不及!”
一个个跟个废物似的,自己不骂他们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他们还敢来骂傅朝瑜,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
皇上可没有那些臣子们瞻前顾后,既怕大魏招人惦记x,又怕西北战事再起、波及中原。皇上正好嫌弃没有光明正大的借口讨伐胡人,若这回他们真敢闹出什么幺蛾子,头一个收拾的就是那些胡人。
在京城歇了这么久,皇上那一颗想要开疆扩土的心早已经蠢蠢欲动了。唯一遗憾的是封禅的地方在张掖,章鹤轩治理能力是有,但是在领会圣意方面远不如傅朝瑜。皇上交代傅朝瑜,让他回头多注意着张掖那边,若是祭坛建得不好,傅朝瑜可以去搭把手。倒不至于一定要建得多富丽堂皇,只是他都准备广邀西域使臣了,那规格自然是不能太差劲的,否则大魏颜面无光,盛会也显得名不副实。
傅朝瑜把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圣上虽舍不得出钱,但东西要建得好,里子要有,面子也得有。
啧,真不愧是皇帝,这么不要脸的要求也敢提。可谁让他们西北这边都有求于这位圣上呢?自然是一切都得紧着他来了。让西北出钱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傅朝瑜也没准备全出,他打算借着那万国博物馆的噱头,从别处扣来一笔钱用。
三个小孩也在暗暗商议。
他们今儿稀里糊涂看了一场戏,还没怎么看懂,主要是他们父皇说话不说清楚些,叫他们也跟着一知半解。但后来回去听周景渊分析后,周景成觉得这件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
封禅最快也得等到明年才能办。毕竟建祭坛、请使臣,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且这样的盛会,他们几个皇子不出席似乎也说不过去。最坏的情况是四哥他们如今回京,明年跟着过来。
但是谁愿意白走这一趟呢?他们更希望自己能在凉州一直待到明年。
要让周景成来决定,自然是留下来最好,但是,周景文反问:“父皇真的会同意吗?”
周景成攥了攥拳头:“父皇不同意也得让他同意!”
他真的拿出撒泼打滚的架势,父皇难不成还真能打死他?如果真想打死他的话,那就打好了,他不活了,周景成破罐子破摔。
可周景文陷入了沉思,撒泼打滚……真的不会被打得更严重吗?四弟那么怂,能在父皇面前撑过几棍子?
周景文害怕届时他能撑住,四弟反而先服软了,这未必不可能。
翌日,三个小孩儿留守衙门,傅朝瑜带领君臣等人去凉州纺织厂走了一遭。商州的水泥厂皇上带人去过,但是这纺织厂还是头一回见。众人心照不宣地只在外头看了一眼,几个厂房都是匆匆掠过,并未过多停留。主要还是担心这群大臣里面有内鬼,回头将他们的棉纺织技术给偷学过去了。整个西北明年还得靠着这个赚钱呢,若是纺织厂不能赚钱,封禅大典的规格便会受到限制。
如今皇上对这座纺织厂几乎当成了宝贝,还当着群臣的面狠狠夸了一番李三娘等人,特意写了“巾帼不让须眉”赠予纺织厂。
傅朝瑜带着人谢过了。纺织厂能赚钱,如今也不需要什么实质性赏赐了,得个圣上自己亲笔手书就够了,回头裱起来挂在门口,也算是给他们凉州纺织厂长脸了。
李三娘等人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哪怕面对的是九五之尊,回话时也是滴水不漏。需知底下有些官员面圣时,都战战兢兢,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呢。
可见男子未必比女眷厉害。皇上不经常夸人,哪怕大公主跟皇贵妃的文刊如今办得风生水起,也没听到他夸过,倒是经常骂人,朝臣们大朝会上每每都要听训。被骂得多了,冷不丁发现皇上也会夸人,还拿着这些女子跟他们比,大有朝臣们不如女眷的意思。
众人心里都不大舒服,不仅傅朝瑜喜欢捧一踩一,皇上也精于此道。
瞧过了纺织厂后,皇上便准备赶往张掖的燕支山。除了傅朝瑜跟章知州外,其他知州都回去了,许多官员也被留在了原地,皇上并不打算让他们一道跟着,准备轻车便行。
傅朝瑜安排王谢玄招待众人,凉州特产众多,来一波人就得宰一波,否则都对不住他们大老远地一路赶过来。
牛伯桓也被安排跟王谢玄一块儿,他们几个人都有正经差事,唯独马大人没有,被落下不说,也没了表现的机会,牛伯桓为他们马大人鸣不平:“傅大人自己跟在圣上身边鞍前马后,风头都被他一个人出了,谁还记得您啊?先前修路一直都是您出力最多。”
马骞也被他念叨得心绪不平。
虽然知道其他各州的知州都已经回去了,朝中的官员也被迫留在凉州,他留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被牛伯桓这么一念叨,马骞心里怎能没点想法?
但他还没来得及怨念多久,御前忽然来人,指名道姓让马骞过去回话。
这可是头一遭,圣上虽然来了西北,但是能在圣上面前说上话的也就只有他们傅大人的,诸州的知州其实是没有多少面子的,总共也说不了两句话。
马骞揣着一肚子的小心谨慎,到了御前之后反而听到皇上吩咐:“你们傅大人随朕前往张掖几日,凉州一切都交给你统理,务必小心谨慎照顾好三位皇子、招待好京中官员。小事你全权负责,若有急事,速速来报即可。”
马骞呼吸一紧。他竟然在圣上面前排上号了!就他所知,诸州的官员都没能得到圣上半句叮嘱,整个西北除了傅朝瑜,也就只有他了。
皇上又指着傅朝瑜道:“你们知州说你公务勤勉、处处妥帖,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马骞呆愣愣地瞅了一眼傅朝瑜,对方甚至促狭地冲着他眨了眨眼,十分的不正经。
马骞心中五味杂陈,他这算不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马骞也不记得这是第几回了,但是每次恶意揣测傅朝瑜紧接着又被打脸的感觉,着实令人窘迫。
下回还是先堵住牛伯桓的臭嘴吧……
凉州交给马骞之后,傅朝瑜便跟随皇上启程出发了。当初说好只是去张掖看燕支山的,结果来了燕支山之后只匆匆看过一眼马场,便军马被养得膘肥体壮甚觉满意,随后又去亲眼见识了一番丹霞地貌,而后赶往阳关。
他们此行不过只带了一支亲兵,张掖过后又甩下他师兄,甚至连韩相都没带,皇上身边的臣子仅傅朝瑜一人而已。
越往西北,风沙越重,但行至阳关附近却多了几处绿意,渥洼池和西土沟乃是其中最大的两处水源,不知源头究竟是何,但却滋养出一片绿洲。荒漠、绿洲与雪峰皆在此交汇,形成难得的奇景。再往前,人烟渐渐多了起来,集市上随处可见叫卖的商贩与边境百姓。径自往前,傅朝瑜一行也终于抵达了军队驻扎的前线。
“这便是我大魏的北境了。”皇上扼住缰绳,同傅朝瑜道。
目光所及之处,一道固若金汤的城楼拔地而起,在茫茫的大漠中巍峨耸立。
阳关军营处,淮阳王听闻皇上带兵前往,连忙推了杂事,亲自率众将士相迎。
淮阳王知道皇上来了西北,也知道他早晚都得来阳关,只是不曾想他竟然到得这么快。
刚拜下去,便被皇上亲自扶起来了。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一时间感慨良多,彼此也有说不完的话要寒暄。
淮阳王余光却注意到紧跟在皇上身后的一位年轻人。像是冥冥之中早已认识一般,淮阳王当即认出来,这应当便是那位简在帝心的安平侯、凉州知州傅朝瑜了。
倒真是仪表不凡,也是,得他皇兄看重的人必不会是个丑陋粗俗之辈。
傅朝瑜上下一扫,与淮阳王目光对上。这位王爷生得魁梧,眉目刚正,但扑面而来却是一股煞气,像是在腥风血雨里淌过来的一般。
皇上似乎想起来,这才为他们二人引荐。
傅朝瑜行礼过后,道:“久仰王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淮阳王盯着傅朝瑜,目光迫人:“安平侯之美名,亦是如雷贯耳。”
两人相对而立,一个杀伐果决,一个谦谦可亲。
皇上总算是让这两人相识了,这两个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他的好臣子,一个不图名,一个不图利,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皇上站在中间,一人握住一只手,心满意足地道:“进去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