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才刚刚入座,就察觉到一道奇异的目光。
他不着痕迹地循着痕迹望过去,却看到了孟彰。
所以……
前几日的那一次窥探,其实是被人家发现了的?乃至于现在他这个出手的人当场被锁定?
这份灵感实在是敏锐得吓人了。
陆判心里咋舌,面上却不见痕迹。
他很是自然地冲孟彰暗自点头。
孟彰也回了一礼。
旁的人即便瞧见了这一场互动,也未必知晓其中暗藏的涟漪,只当是那判官阴神在与孟彰见礼。他们亦同样不会过份揣度,因为孟彰这位安阳孟氏小郎君备受诸多阴神青睐看重,已经为各方所共知,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但郁垒、神荼这一众阴神却不会。
两位门神目光悄然一碰,都想起了这阵子在酆都宅邸内部流传的信息。
“……阿彰。”郁垒给孟彰传音。
“嗯?”孟彰应了一声,同时回转目光来看郁垒。
迎着孟彰的目光,郁垒却反而沉默了下来。
“阿彰,”神荼接过了话头,“事实确实就像是你猜测的那样,陆判曾经借助他的伴生灵宝,窥探过你。”
孟彰颌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同时,他的目光仍自看着两位门神,等待着什么。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必再去询问了。
孟彰果真是介意陆判那次动作的。
即便未曾有过任何的交流,两位门神也已经有了共识。
陆判必须要做出什么来弥补,否则事情会很糟糕。
“阿彰放心,这件事酆都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郁垒先道,神荼也在侧旁点头。
孟彰笑了笑:“我相信诸位兄长。”
两位门神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他们偏转了目光,齐齐看向上首正在将一众文书摆放在条案上的陆判。
陆判察觉,抬起目光看过来。
两位门神给了他一个眼神。
陆判心神微动,又自看向了坐在左侧第一席的小郎君。
也不知他是不是领会了两位门神的意思,这位判官又自转了目光来,看了两位门神一眼,才重又低下头去,专注整理案头上的文书资料。
“审判快要开始了,这会儿没有多少时间跟你细说,但是阿彰,你要记住一点……”郁垒道。
神荼给他做补充:“在我等一众阴神之中,陆判的家底都算是丰厚的,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你想要的东西。”
“对,”郁垒又道,“往高里想,往多里想,往好里想。”
“总之,”神荼笑了起来,“别跟他那样的大户客气。”
孟彰跟着笑了笑,随后又很有些疑惑。
“为什么在一众阴神之中,陆判会是大户呢?两位兄长坐拥桃都山,又镇守阴世天地门户,难道还会窘迫?”
如果这两位的家底都算单薄的话,孟彰就真不敢想象其他阴神们都过的什么日子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可不敢叫孟彰这样误会。
“……因为陆判那一双眼。”郁垒叹道。
神荼也很是羡慕。
“其实不只是陆判,其他的判官的眼睛也厉害,他们总能在阴世天地的各处寻到新自诞育的灵材与宝药……”
郁垒摇头:“似我等,真是羡慕不来。”
神荼也道:“我俩兄弟虽然是门神,有镇守阴世天地门户的职责,论理也不会太过穷困,但我们现在不是还没有正位么?”
没有正位的门神,就是丢失了镇守阴世天地门户的职责与权柄……
纵然时常有阴灵、生人来往阴世天地及阳世天地又如何?真当他们还会将失了权柄与职责的门神放在眼里么?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霎时变得有些沉闷。
孟彰目光瞥过,轻轻巧巧地转移了话题。
“判官也是因为没有正位,手上没什么正事,就能满天下地溜达寻宝?”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下意识地摇头。
“他们倒也不是就清清闲闲地溜达寻宝,也是有正事的……”
两位门神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孟彰却也已经想到了。
这些判官散入阴世天地各处游走,并不只是为了搜寻天地间的宝物,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任务。
又或者说,寻宝确实是寻宝,但这所谓的“宝”,并不只局限于寻常人所认知中的宝物。
天材与地宝,他们确实都会要。
可是除了这些以外,天地间的灵机变化、局势关键人物的因果等等一众有形无形之物,也同样是诸多判官们所寻找的宝物。
他们是在为阴神的壮大、正位做一切准备。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细看着孟彰面上神色变化,笑道:“阿彰你果真是能够想到的。”
郁垒叹了一声,又对孟彰道:“所以阿彰,在陆判跟你正式道歉以前,我们想先为他向你求情。”
神荼也点头。
“陆判他确实冒犯了你,但他也是为了酆都,为了我们这一众兄弟……”
孟彰脸色微动,又觑了上首的陆判一眼,冲两位门神点头道:“我知晓了。”
再如何,酆都也是阴世天地的一方豪强。想要进入酆都,确实该要有一番审核。
陆判唯一做错的,是未曾事先告知,也未曾划定下界限……
孟彰垂落目光。
虽然,哪怕陆判样样都做到了前头,没有一丝错处,以孟彰当前的手段,结果其实亦不会有太多的变化。
归根结底,仍然是他的实力问题。
孟彰正自思量间,审判殿中又是一声响亮鼓声传来。
他收摄心神,抬头看去。
紧随着鼓声的,是一片整齐的震地声。
手握龙虎杖立在审判殿大殿中的那两列阴卒,却是同时将手中的龙虎杖重重贯在地上,气沉丹田,吐气如虎啸龙吟。
“威武!”
陆判也从座中站起,转身向着审判殿主位大椅上肃然拱手而拜。
“请阎君升殿。”
一拜之下,审判殿后殿处有一片清且正的黑暗悄然蔓延,无声无息间,将整一座大殿都给笼罩在其中。
座中所有人,包括诸多阴神,包括王璇等一众高门梁柱,包括玄洞这些道门各法脉的传人,也是尽数从席中走出,躬身作揖而拜。
“我等拜见阎君。”
烛火从黑暗中燃起,照亮了这一寸之地。烛火之中,仿佛有灯油噼啪,再听又似是油锅在咕噜作响。
孟彰未曾贸然抬眼,望入那片黑暗之中,但也在昏黄的烛火边沿处,隐隐约约窥见了一十六方阴域。
不必他去寻找记忆中的传闻,一个名号便已经随着那降临的、弥漫的、扩张的道则法理,清晰地映照在他的心头。
十殿阎君中的第九殿阎君,平等王。
平等王从后殿中走出,从那黑暗中走出,从那烛火中走出,从那扩张、显化的一十六方小地狱中走出,拾步走上台阶,来到了主位的那座大椅之前。
祂转过身来,俯瞰下首一众拱手作揖的阴灵。
祂望见陆判,望见贯着龙虎杖的一众阴卒,望见郁垒、神荼等阴神,也望见了孟彰、王璇等观礼者。
祂转身,在大椅上落座。
那一顷刻间,整个大殿似乎都在轰鸣。
那是道则与法理的轰动,也是天地的激越。
只可惜,对于那封锁整个天地的禁制来说,这样的轰动与激越,不过是一片陡然掀起的巨浪。
纵有倾天之势、覆天之意,亦是枉然。
它终会在一层又一层的消解中被卸去,回归那死寂、僵硬的沉默。
阵禁更上方,有目光落下。
明明轻似无物,却似乎能够覆压天地。
“……这是那些阴神们的又一次尝试?”
“该是吧。”
“这一次……”
“怎么,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才想要撒手?你们真的要让那些阴神们掌控阴世天地的权柄?”
“……阴世天地自然演化的阴律虽然很是苛刻,不合我等世情,但不得不说,阴律有它存在的必要……”
“你那一脉的儿孙已然败落,隐没在黔首中不见荣华,你自然是能够将这话说出口的,但你可别忘了,这些阴神一旦正位,收拢他们的权柄,旧事清算,因果清算……”
“你觉得你真的能逃得过去?”
“逃得过、逃不过,单只看个人本事,倒不用你操心,你既有闲暇,就还是多操心操心你的那些儿孙吧!”
“你!!”
“行了,都莫要再吵了。要补加封锁的,就继续补加封锁吧,不想要再继续下去的,也莫要再在这里搅扰,安安静静地看!只不过……”
“你等可都要做好准备。”
“那些阴神归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近似叹息一般的声音落下以后,再没有争执、对峙的嘲讽声响起,这一片高远空间,尽数安静了下来。
只有那道则法理仍在震荡,只有那天地仍在激越,只有那禁制……始终沉默。
散在阴世天地里的诸多阴神也是回转目光,遥遥看向了帝都洛阳的那一处宅邸。
“……这一次仍是失败了。”
“不意外,毕竟那封禁还很牢固得很……”
“可是,那封禁连一点动摇都没有……”
“这一场审判不过才只是开始,都还没有发力,你居然就已经想要动摇那片封禁了?你竟是想得这样好的吗?”
“……我这不是想着我酆都终于震动审判道则了吗?”
“这也才刚震动而已,还有得等呢。”
“唉……”
“九弟,你莫要理会祂,只管完成这一场审判便是。”
被称作九弟的平等王颌首,美髯随风拂动,不见一丝紧张。
“大兄,你们那边厢的情况如何了?”
“不太好……”被称作大兄的那位阎君摇了摇头,但神色平静,约莫也是习惯了,“孽镜台仍是不见下落。”
听得孽镜台这个名号,一众以神念交流的阎君们也都是沉默下来。
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所说的孽镜台,非是凡物,也并不是如今就在平等王随身阴域里收着的那面明镜,而是真正的酆都至宝之一的孽镜台。
作为真正的酆都至宝,孽镜台可以映照天地万灵因果与缘法,是真真正正镇压酆都及阴神气数的至宝。
然而,也不知是因为阴神被镇压,气数大幅度削减,还是因为另有人作祟,真正的孽镜台始终不见踪影。
自诸位阴神挣脱各自封禁,获得自由以来,寻找孽镜台这样的酆都至宝就是祂们的重要任务。
是的,不见踪影的酆都至宝,并不独独只有孽镜台,还包括其他。
酆都至宝不出,酆都种种章程便多有疏漏,若是强行运转,只怕天地间必会出现许多冤案错案……
也不知道,阴神一直未能正位、酆都未能覆压整个阴世天地,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酆都宅邸那审判殿中,第九殿阎君平等王收摄心神。
“起吧。”
“谢阎君。”郁垒、神荼和孟彰等人又是一礼,各自回到自己的席位处坐下。
陆判却仍自站在条案前方。
他拱手,冲主位处端坐的平等王深深一拜。
“……有恶灵欧阳晟,嫉贤妒能,仰仗己身修为,又联络各方同伙,欲要祸害无辜,摄取他人魂灵精粹以补益己身……”
“……恶灵众谋划始定,便要寻觅时机下手,幸得被谋划之人甚受其家人看重,常有人护持左右;其人又极聪慧,小心谨慎,方未叫恶灵众得手……”
“……又有酆都无常谢必安、范无咎率领一众阴兵、阴将出手,将彼等恶灵众擒下,拿到堂前受审……”
陆判一面将前情道来,一面抬手,将一份份文书递送上去。
平等王扫视得一眼,那诸多文书自然飘起,来到平等王身前。
平等王怀中抱着的笛板升起一道玄光,落在那些文书上。
文书被这道玄光一照,又是一震,抖出无数文字。
那些文字从文书中飘出,在平等王眼前、一众观者排列成行成段。
其中的内容,果真就是陆判与平等王所禀上的那样。
平等王看了一阵,问:“可全了?”
陆判低头:“臣亦不知。”
王璇、玄洞等一众观者都预感到了什么,虽目光微动,但到底是安安稳稳坐在原地,等待着。
平等王的目光便落在了坐在左侧第一列的孟彰。
“彼等恶灵众觊觎之人,可是小郎君?”祂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