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酆都万象图》圈住了这一片地界,而出自金色贝叶的佛光却是却将这一片地界直接容纳了过去,故此才会出现眼前这般像是两件重宝各自占据了相同的地界的谬论假象。
孟彰不知道这金色贝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毕竟《酆都万象图》可是出自孟婆的手,此刻又俨然代表着整个阴世天地,但他猜——
梦。
唯有梦道,才能做成这般奇诡的事情。
这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看着金色贝叶的眼睛“噌”地一下子就亮了。
此刻,在孟彰的眼里,再没有什么能比这金色贝叶更吸引他的了。
金色霞光流转之间,又有金璨的星火凝练而出,或是细碎如尘沙,或是粒大如米豆,或是滚圆似宝珠,更有大如车轮,形状不一,大小不同。
那些星火飘在金色霞光之中,时而活跃,时而沉寂。
孟彰忽然就明白了。
这些金璨星火原来都是此地沉积万万年岁月的梦境余留。它们停在了这里,一年又一年,一纪又一纪。
在这些时间里,它们连能孕育出梦境生灵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就算伶仃诞生了三俩头,也都会如同浮游一样朝生夕灭,活不了太长时间。
它们是岁月里的顽石,无望地坚守着曾经它们主人存留的一点痕迹。
这方天地诞生过太多渺小、脆弱到轻易就会被冲刷去痕迹的生灵,但他们确实在天地中存活过,确实品尝过舌尖转瞬即逝的香甜幸福味道,然后……
又都在他们生命的终末,慨叹过他们平常又庸碌的人生。
青史没有铭记过他们,天地没有在意过他们,唯有在这无边梦海以及阴世天地那些情绪汪洋中,才能依稀寻找到这些许残缺的属于他们的痕迹。
沉睡已久一朝被唤醒的这些梦境沙尘呆呆愣愣,在金色霞光中停顿了半日,才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它们感觉到了孟彰的视线,于是也锁定了孟彰的存在。
被数不清的眼睛注视着的感觉一下子攫住了孟彰的心神。
很诡异,也很沉重。
但孟彰一点也不觉得困扰。恰恰相反,他满怀期待地站起身,迎着这些被困锁在金色霞光中的梦境沙尘打开双臂。
‘来。’
如帘似幕的金色霞光拉开,庞大的梦境沙尘被狂风裹夹着冲向了孟彰,沙尘暴一般将孟彰整个吞没。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孟彰发上系着的那条星河发带自动脱落,在他背后飘荡着舒展、膨胀,然后爆炸。
一条虚幻的、浩瀚的星河取代孟彰出现在了海面上。
饶是如此,那庞大的梦境沙尘也没有被迷惑,在金色佛光的加持下追着、奔涌着冲向了星河。
沉黑的《酆都万象图》、金璨的裹夹着梦境沙尘的佛光与快速点亮的蜿蜒星河,三宝化作三色在这一片地界上奔腾、交缠,分明极为热闹躁动,但这片梦海海域却反而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汹涌、变化,全都被锁在了星河里,不显一分于外。
有《酆都万象图》分润过来的梦道本源,有金色佛光接引过来的梦境沙尘,孟彰这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快速得到补全。
一方又一方的梦境世界以超越孟彰早前预计的速度快速成形、补全、壮大,甚至是蜕变。
星河发带似乎都变得厚重了。
孟彰身处在星河发带内部的天冥之地,神合星河发带,俯瞰着星河发带中正在快速变化的一方方梦境世界。
星河发带中这诸多梦境世界的根基,原本都是孟彰的梦。它们来源于孟彰,由孟彰一力搭建。
不论是它们的发展、壮大还是蜕变,都在孟彰的认知之中。
而现在,被《酆都万象图》精炼后分润过来的梦道本源、被金色贝叶接引过来的沉寂不知久远岁月的梦境残骸,都在快速被星河发带中的诸多梦境世界吞噬、消化,成为这些梦境世界壮大、蜕变的资粮。
孟彰的阴神被星河发带所传递过来的力量推动,也开始快速壮大。
这看起来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如果不看星河发带天冥之地中孟彰越来越淡漠、疏冷的眼神的话。
梦是生灵认知与臆想混同的产物,梦境是以梦为脉络与根基演化出来的一方幻境。
故而梦,其实是信息,一段包涵着梦境主人曾经所知所想的信息。
一段、两段又或者数量更庞大一点的信息,只要孟彰能将它们消化、能容纳进他自己的认知体系里,那就不会成为孟彰的负担,最多就是性格可能会有些变化。
但如果这些灌入孟彰认知之中的信息超出了他的承载上限,那后果就不太妙了。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
他可不想在这方仙神驻世的天地里,还要因为信息过载而疯掉。
哪怕《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会为他把控好他的极限也一样。
孟彰将心神放松,沉入了梦境。
他睡了过去。
星河发带中诸多梦境世界的变化速度陡然放缓放慢,直到某个界限才停止。
《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虽然不见有什么收敛,但自它们那边流向星河发带的梦道本源和梦境残骸也都配合着削减,一时叫孟彰消化诸多信息、稳定自我认知的动作顺利了很多。
孟彰睡得越发香甜。
鸿鹄子从梦中醒来,见得旁边坐了许多道门真人,也不觉得惊讶,随意地冲他们点头。
“各处该稳的稳了,该平的平了,该准备的也准备好了。”他简单说了些,便道,“接下来,便等着汝南王那些人了。”
“果真是阳世里的司马氏先动,而不是阴世里的司马氏?”一位真人问。
不需要鸿鹄子来解释,就又有一位真人接话:“虽然阳世的影响力更大,也更关键,但阴世的力量也是一股很重要的底蕴。”
“阴世司马氏稳住,不乱动,那不管阳世这边的司马氏厮杀得如何惨烈,他们司马氏也还会有把握大局的力量。”
另一位道门真人也说:“是这个道理,有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在,再如何,他们司马氏也还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可如果他们司马氏自家力量不足,而全权仰赖两王扶持的话……”
“他们司马氏也不过就是一个傀儡而已。”
“说来,汝南王他们要动手了,”一位真人问,“我们这边又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司马氏是死是活,是傀儡还是真正的九州主,道门诸位真人也就意思意思地关注一二,却不大在意。
真正叫他们上心的,还是自家道门天庭的事儿。
而提起这个……
一位又一位的道门真人眉眼不动,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但鸿鹄子真人却是禁不住露出点歉意。
“这件事,得怪我……”
他说:“我也没想到,小说家那边这么重视孟彰的,愣是就盯紧了我们,要给我们添麻烦。”
诸位道门真人纷纷出言开解。
“不怪你,这件事是我们一起定的,你不过是代我道门跑了这一趟而已。真要怨怪,也该怨怪我们都没想周全。”
“就是就是。”
连声劝慰之下,鸿鹄子脸上的歉意才消减了。
“那现在,我们道门要怎么办?”他问。
诸位道门真人面面相觑得一阵,目光齐齐转向了三清山的三位真人。
他们自家知自家事,道门……
还真不擅长这事。
当然,也不好擅长这事。
要知道,上一个在传道、民声上有卓绝能力的,可是创立、统领黄巾军的那位。
那位可是只用了十六个字、四个短句就拉起了浩浩荡荡的黄巾军呢,能不擅长?
可也正因为有那位的先例在,他们道门才需要在这方面上“拙笨”。
小说家大概就是吃准这一点了……
三清山的三位真人也不免有些窝火,但事情总得处理。
“直接跟小说家联系吧。看看他们想要什么,若不过分,就答应他们。”
诸位真人应了一声,另又有真人斟酌着开口:“我听说小说家那边关于我们道门天庭仙神的稿子,都是大家手笔,若是就这样丢弃封存了,未免可惜……”
其他真人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很是心动,帮着搭腔。
“是啊,我们本来就在为这件事头疼,而小说家正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们将这件事托付给他们,既省了事又为我道门加深了同小说家乃至诸子百家他们的联络,不是一举两得?”
“是这个道理。”
“我觉得很行!”
“其实不止我们,这些天名录天书的诸位仙神们好像都很感兴趣。”
“……如果小说家的那些大家上心的话,谁个又不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传记呢?”
三清山的三位真人也心动,所以不多时就有了决意。
“那我们便去跟小说家的那些主编谈。”
还没等诸位真人露出笑容来,就听得来自上方三位真人的问题。
“叫谁去跟他们谈?”
诸位真人的目光徘徊犹豫片刻,齐齐望向鸿鹄子。
“……我?”
鸿鹄子换了一个姿势,叫自己躺得更放松些。
“诸位可是忘了,我还要在梦中观测各方呢。”
想起这事就心酸……
鸿鹄子同情了一下自己,扯着僵硬的嘴角看向诸位真人。
诸位真人才将各自的目光收了回去。
鸿鹄子终于满意了,他闲闲坐在一旁,看着道门诸位真人你来我回地拉扯。
明知道小说家那边没可能轻易松口,这件事谁个接在手里都得好生奔波忙碌,谁还愿意沾染这事?有那时间,他们不去修行?
鸿鹄子看了一阵,兴致渐渐就散了。
不论这差事落到谁人的头上,他自己也不比那个倒霉蛋清净,也是要四处奔忙。真是羡慕孟彰那小孩儿啊……
其实羡慕孟彰清闲自在的,又岂止是鸿鹄子这一个?
司马慎端坐在殿中,听着躬身站在侧旁的大监与他一件件地上报各处的动静。
“汝南、齐地、赵地等诸位王爷已经备齐了刀兵粮草,议定再有十日便要举旗挥师洛阳。”
“沿路守将已经探查清楚,虽然有部分守将受了诸王的厚礼招纳,但这部分人奴婢已经安排人盯紧了……”
司马慎随意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叫大监继续。
“帝都中诸位公卿将相皆如往常,未见有任何动作。”
“领殿下旨,草原上各处边城重镇的各位镇守将军也都盯紧了各部异族。到目前为止,未见有将军上报异族异动。”
听到这里,司马慎才开口。
“着他们小心,莫要轻忽大意。尤其是入我国境之内、居住在长城内侧的那些异族,需得小心安抚驯服。”
“若有异动……”司马慎沉默一下,“杀。”
大监躬身记下,对这事又更上心了些。
“九州摄异楼中少卿近日已经从各处州郡查访归来,上有九州诸异奏章,已呈递殿下案前。”
九州摄异楼是自阴神神尊正位阴神天地,收摄诸多隐匿、滞留在阳世天地的阴魂以后,大晋朝廷创立的。
专门针对那些填补了阴魂缺口的精魅妖怪。
如今的九州,因为各方有意无意的放纵,精魅妖怪遍地,大晋朝廷当然得加以节制。
司马慎脸色不变,继续听着。
大监一连又说道了好几件事,直到末尾,他才奇怪地停了一下。
司马慎的目光落了过去。
那位大监压低头,小心说道:“这几日,椒房殿中多有贾氏娘子进出,椒房殿大监所提携的几个小子,也是频繁出入宫门……”
司马慎沉默一阵,自语也似地问:“贾娘娘?”
大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听,恨不得自己连耳朵都没了。
司马慎很快回神,又问:“其他事情呢?可还有?”
大监摇了摇头,秉说:“就这些了。”
司马慎应一声,挥退了他。
这位大监退出去以后,不多时又有一道不起眼的人影从外间进来,冲上首的司马慎一礼,恭敬等候。
司马慎只一个示意,这人便也将手上的诸多信报上秉,同时递送到司马慎手上的,还有一封封奏章。
司马慎听着这些和先前大监相差不大的话语,面色说不上失望,也算不上满意。
那人从下往上小心瞥了司马慎所在方向一眼,在说过椒房殿那边的异动以后,竟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据奴婢打听,椒房殿的宫人这几日跟长乐宫那边常有走动。”
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司马慎眼神一动:“长乐宫……扬娘娘?”
跪在下方的那人不敢随便应话。
司马慎挥退人,一个人坐在席上。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声音从他那边幽幽响起。
“贾娘娘,杨娘娘……”
司马慎一直知道,他所以能在贾南风那里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绝对的关爱疼宠,完全是因为他是她的独子。
她自登上后位以来,唯一的子嗣。
也所以,哪怕贾南风已经知道他其实是曾经的司马慎转世而来,她也还是接纳了他,承认了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贾南风不知道她所以多年未有传出消息,全是因为她遭了算计。
如果贾南风知道,这件事有当年武帝和大杨皇后的功劳……
司马慎脸色黯淡,但又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得处理。
而且要是尽快。
否则贾南风将会成为他跟司马氏诸王之间的变数。
要知道,贾南风毕竟也是多年的执政皇后啊。
另外还有长乐宫杨太后。
这么多年来,长乐宫、椒房殿和东宫合力把控宫城内外,彼此间虽也有争斗,但亦同样有不少情分。
何以长乐宫和椒房殿都在他们将要跟宗室诸王兵决的节骨眼上做些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