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昌陡然端正神色,应道:“属下谨记,必不敢忘,主公放心。”
孟彰缓和了表情:“那便好。”
孟昌很快离去,独留孟彰自己在那里再一页一页翻看过这些年来各部的行功簿册。
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春末,战一部野卒于红苔小阴域,杀敌……五百,部卒伤两百余,亡百余人。经查,常出没于红苔小阴域的部卒并非寻常散兵游勇。”
“其装备严整,兵锋锐利,行止之间极有章程。后探实……乃汝南王所部,……”
孟彰皱了皱眉头,心里着实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那些司马氏藩王既然起了心思,又怎么可能没有相应的准备?
孟昌他们在红苔小阴域里遇上的这一部野卒,恐怕也只不过是那汝南王所做准备的冰山一角而已。
而且这十余年间,他入梦见天地、见众生,类似这些痕迹、动静他也已经看了不少,现在这些,真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连装都装得不怎么用心了,想来距离他们这些爆发的时间也不远了。”
孟彰默然良久,将手中的簿册翻过去。
他才刚从书房里出来,迎面就碰上正往这边走的管家孟丁。
“小郎君,”孟丁将手里拿着的两份帖子递送了过来,“这是外头刚送来的拜帖。”
孟彰甚至都不曾多看,就已经认出这几张拜帖是从哪里来的。
殷商的那位末代商王、谢远和小说家一系的编辑。
无他,实在是这些帖子上他们的气机太明显了。
孟彰才刚出关第二日,这三位的拜帖就送过来了……
不得不说,在孟彰那样折腾了十余年以后还能在他消息传出的第一时间给孟府这边递拜帖的,也是真的很有诚意了。
“给我吧。”孟彰伸手将这些帖子拿过来,转身就往书房里走,“我这就回帖叫你们送去。”
“对了,”他叮嘱说,“帖子送回去的时候,态度亲近些。”
孟丁当即就明白了,他郑重点头:“是。”
想了想,他直接问孟彰:“小郎君,不若就仆亲自走一趟?”
孟彰应道:“也可。”
孟府,或者说孟彰的诚意,殷寿、谢远这些人在见到孟丁的那一刻就领会到了,当即就笑了起来。
“怎么是丁管家你亲自跑这一趟?”谢远更是直接问道。
孟丁就笑:“我们家小郎君知晓谢郎君担心他,便允我跑这一趟呢。说来若不是我家小郎君才刚出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怕是我家小郎君更愿意自己来一趟呢。”
谢远摇头:“他既忙着,我这边也可以再等一等,不必这样着急的。”
“我也是这般劝我家小郎君的,但我家小郎君说谢郎君待他甚厚,他也不能轻慢了谢郎君,这不,我就代我家小郎君跑这一趟了。”孟丁说。
谢远失笑摇头,亲自将孟丁送出门去。
孟丁坐着马车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正正在大门处撞见了孟庙。
孟庙看他一眼,问:“你从哪里回来?”
孟丁就答了。
孟庙沉默着不说话,孟丁便陪他站着。
孟庙看了他一眼,率先迈开脚步往前走,孟丁就也跟在他后头。
“你现在还称呼阿彰小郎君?”转过一个拐角、左右无人时候,孟丁听到孟庙的话从前头传了过来。
孟丁低头,无声笑了笑。
“我是郎主送到这边来帮着看顾的。”顿了顿,孟丁又说,“待到小郎君寻得他自己的管家以后,我手上的这些事情再交付出去,就可以回郎主那边了。”
孟庙停了脚步,偏头回来看他。
孟丁低头,客气避开孟庙的视线。
孟庙仍自看着孟丁,一瞬不瞬。
孟丁暗叹一声,飞快地说:“庙郎君,你很该明白,我已经错过时机了。”
若是他能早在这边初开府时候就认了新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现在?
他哪里还有机会?
孟庙却是摇头:“这你便错了。”
孟丁下意识地抬了抬视线,又在对上孟庙目光以前错了开去。
“你的能力很是不错,若你愿意开口,阿彰会留你的。”孟庙这样说。
这十余年间,他、孟丁和青萝三人是拼尽了全力才维持着这府里的清净安稳,不叫其他人将手伸过来打扰到孟彰的静修。
倘若因为这些不甚重要的缘故叫他们三人缺失了一个,那就太可惜了……
孟庙再看孟丁一眼,迈开脚步走了。
孟丁独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才也离开那里。
孟彰坐在书房里,遥遥往这边看了一眼,却未曾说话。
他也是在等,等孟丁的选择。
孟丁本就有选择的权利,更何况这十余年时间里,孟丁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孟彰更不愿意逼迫他。
左右,他也还有时间和余裕呢。
孟彰先去见了殷寿。
殷寿没有出门相迎,他就坐在自家的客厅里,看着孟彰在内仆的引领下走进来。
“你来了?”他问孟彰。
孟彰点头:“我来了。”
这位末代商王踌躇片刻,竟是一时笑开:“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怎地就先来见我了?其他事情不急吗?”
孟彰看他一眼,回答说:“也着急的,但总是要一件件慢慢地来。”
“也对。”殷寿点了点头,也很知道自己都是在说废话,他定了定神,今日头一次对上孟彰的视线,“那你说吧。”
孟彰顿了顿,才开口:“若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还是殷寿自己拦住了孟彰的话:“你且说吧,再这样拖延下去,我怕拖到十年百年以后都还没准备好。”
“你果真是有她的消息了?”殷寿又问。
孟彰回答说:“算是。”
殷寿定定看住孟彰。
孟彰说:“当年殷商败亡之后,摘星楼起火,有人在灰烬中看见一团白光从朝歌飞出,往西去了。”
“往西?西岐?”殷寿似乎想到了什么,“真是她自己走的?”
孟彰摇摇头,竟是另说起了一件事:“我从一些杂念中听闻一件旧事。”
殷寿还愣怔着,此刻下意识就问:“什么?”
“那位伯邑考公子曾在西岐旧居为一人设下庙宇祭祀。”孟彰说,“不过那庙宇极小,名头也不甚响亮,故而香火便不大鼎盛,只勉强算是个家庙。”
只说到这里,孟彰便停住不再往下了。
可这也已经足够。起码足够殷寿想明白曾经的脉络了。
“所以是伯邑考?是伯邑考帮助妲己续上了她的命脉,让她不至于在阴世里沉沦?”
是真的沉沦。
毕竟妲己可不是殷寿。
虽然殷寿才是殷商的末代商王,是把控不住时局以至于丢失了大好江山的那一个罪魁祸首,可他毕竟是殷商的正统血脉,是自家的孩子,即便殷墟里埋葬的各位商王对他再对他各种看不过眼,也总还是会给他存身之地,不至于真拿他如何。
妲己则必定没有这样的待遇。恰恰相反,她要真是也入了殷墟,殷商的各位先王必定容不下她。而他……
不得不承认,他未必能护得住她。
木楞着坐了许久后,殷寿才收拢回一点心神。
“所以这么多年来,妲己一直在伯邑考那边?”
他很是茫然,又很有点怀疑。
“可伯邑考那边我也遣人查看过,没看见有妲己的行踪……”
孟彰摇头:“苏娘娘确实也不在那边。”
殷寿盯住了孟彰:“你能确定?”
孟彰沉默一阵,才又说:“秦时始皇曾遣船队出东海求取长生药的事,商王可知道了?”
“知道。”殷寿说,却不对秦始皇的做法作出任何评价。
孟彰说:“据说,有人在船队上看见了一尊白狐。”
殷寿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妲己在那船队里,也跟着出了海?”
这次孟彰就不回答了,只默默地看了殷寿一眼。
殷寿倒像是想明白了,瞬息间面色扭曲,既痛又怜。
“是了是了,她本来是轩辕墓里出来的,掺和进我殷商与姬周之间的争夺,先就恶了轩辕陛下;因为行事太过,致使狐族声名狼藉,九尾狐直接丢失瑞兽神兽位格,跌落妖怪一流,又不容于族群……”
“见弃于人族,不容于狐族;不入黄泉,不上碧落。”
“她最后,也就只能出海去了。”
孟彰低着头,只听,什么都没说。
殷寿自己慢慢将那些错乱的心情都收敛了。
“既然妲己出了海,那我慢慢找便是。”他说,又跟孟彰道,“这件事到这里便算结束了,孤先前允了你的,接下来都会一一给你送过去。”
“除了那些以外,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孟彰迟疑片刻,问殷寿:“有几个问题困扰我多时了,不知我可否能从商王这里得到答案呢?”
殷寿看了孟彰一阵,叹气道:“你一定要答案?可知道有些事情,从来都不是一定要辨个清楚明白的?”
孟彰安静少顷,迎着殷寿的视线回望过去:“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来得明白,不是吗?”
“倒也是。”殷寿确实也很能理解孟彰的心情,他最后说,“也罢,我便给你说一说吧。”
“这世界不是洪荒,我也只是本尊的一段剪影。”
殷寿的第一句话便语出惊人,雷霆般炸响在孟彰的耳边。
“阐截之争存在,天庭也在,但都在洪荒,不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阐教也好,截教也罢,更甚或是天庭,他们的力量都被隔绝了。”
这就是殷寿的第二句话。
“这世界有主,”殷寿说,“它是用来渡人的。”
这就是殷寿给予孟彰的第三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