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近侍张了张嘴,却是没能说出话来。
倘若他还在殷墟里,他必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语来回答殷寿的,但这会儿他已经离开了殷墟,不再是那个只能看见殷墟里的殷商遗民的旧臣了。
他不由得抬袖掩去面孔,半饷无言。
不知是不是今日里司马晋一朝所发生的这场朝争让殷寿别有感触的缘故,他竟又道:“循旧□□确实有循旧□□的好处,但对于族群,对于文明来说,一味地循旧□□却不是什么好事。”
殷寿目光悠悠,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
饶是比较了解他的近侍,这一刻竟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配合着做声应和,还是沉默地放任殷寿心神飘忽,不去打扰。
“……不过这些事情,最后总还是要看家国和族群的境况的。”
幸好,这一次并不让近侍太过为难,殷寿自己就很快回转了心神。
“可是大王,”那近侍并不担心殷寿会被接下来的这个问题激怒,“眼下这晋朝,已是朝臣同主君两厢对峙之势……”
“明明是朝中不稳、宗室生有异心的格局,这司马檐却还要激发皇庭龙气,妄图用皇庭龙气的霸烈强悍慑服一切不臣,将所有矛盾与冲突重新遮掩过去,他真就不担心会走上我们殷商的老路?”
这近侍果真不愧是待在殷寿身边数百年的人物,确实很是了解他,起码了解现在的殷寿。
即便近侍话语间已然提及了殷寿当年的失败,他竟也没有生气。
“谁说他就不担心呢?”殷寿笑着反问道。
近侍听得这个问题,不由得怔了怔,随后更是下意识地往那条方才咆哮天地的九爪神龙所在看去一眼。
“司马檐是一朝之主,一国之主。”殷寿道,“不论他心中是否担心什么,他都不能在面上露怯。尤其不能在他的朝臣面前露怯。”
殷寿显然对司马檐此刻的境况和处理看得很是清楚。
“不能……露怯?”那近侍喃喃问道。
殷寿面不改色回答道:“国君和朝臣倘若不能相互扶持,便必定会是彼此最需要警惕的敌人。”
既然是敌人,自然就需要小心防范。
这近侍是殷寿落到阴世殷墟近千年以后才来到他身边的。这个时候,殷寿一朝朝臣有异心的基本都已经散去,自寻出路,能留在殷寿身边、留在殷商末代一朝的,基本都是殷寿的忠臣,是以近侍还真没有见过朝臣与国君针锋相对、彼此仇视的场面。
然而,这一点也不妨碍近侍理解殷寿的话语。
他本也是个聪明人。
“如此说来,”他道,“司马晋这一朝接下来的处境,不是会很凶险?”
殷寿嗤笑一声:“凶险又如何?不凶险又如何?别人或许还有其他的选择,但这司马檐……”
“他就算了吧。”
近侍心下默默点头。
这一切的根由,其实还是在于司马檐当年承继大位的方式上。
他的大位,可是凭借着司马昭嫡长子的名分生生从他那过继给伯父司马师的弟弟手上抢过来的。有这样一出在前,司马檐又怎么能不想尽办法去维护嫡长子继承制?
但是……
近侍觑了殷寿一眼,见他此刻心情不算太差,便放心问道:“可是大王,我看那晋武帝司马檐,似乎并不如何担心朝堂内外的局势?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倚仗?”
“倚仗?他么?”殷寿面色一动,似有些古怪,但还是道,“勉强算是有的吧。”
“啊?”近侍发出一个单音,又快速在脑海中翻转过晋武帝司马檐的资料。
殷寿低头收回视线,重新提起毫笔,凝神去看手边的文书。
不错,就是毫笔和文书。
别看他们这些都是上古时代的先辈,在生时常用的都是那不甚便利的刀笔和竹简,就以为他们对后人逐步发展出来的这些文房书宝等等便利物什都不怎么熟悉了。
那未免太小看了他们这些人族先辈。
“司马慎。”殷寿一面提笔写字,一面淡淡吐出三个字来。
“司马慎?”近侍没料到会从殷寿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司马檐那也在阴世天地里的真正嫡长子?”
司马慎,居然会被司马檐认作自己的倚仗?他有什么能耐,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司马慎他凭什么?
不过一小儿罢了。
不过一个常年被锁在深宫里的小儿罢了!
近侍分外不解,但殷寿却甚为笃定。
“司马慎如何就当不得司马檐的倚仗了?”殷寿摇头反问。
近侍一阵默然。
“大王是指……阳世天地?”
殷寿哼笑一声:“近段时日以来,不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洛阳晋宫里他司马檐一脉的人动作频频?”
就现下这晋朝内外的状况,想也该知道司马檐这一脉是要从阳世天地那边厢破局的吧。
那近侍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大王,晋朝局势纷乱,似也将动摇族群根基,我们……”
“我们是要继续旁观,还是要趁机做些什么?”
殷寿忽然半抬起视线来扫视过去。
近侍被他这一眼压得不得不低下头。
“我们什么都不做。”殷寿道,又自收回视线。
近侍讷讷不敢做声,只能听着从上首传来的殷寿的声音。
“我们殷商一脉只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其他的,别胡乱伸手。”
近侍听着这话,连忙肃声应答。
到得这个时候,殷寿才算是缓和了脸色。他将手边的那份文书递出去。
近侍连忙双手来接。
“传过去吧。叫他们且莫懈怠,多盯着那几群异族一些。”殷寿道,“也别忘了寡人的话。”
近侍躬身一拜,悄然退出殿中。
殷寿继续埋头处理文书。直到案前的一堆文书都给处理完后,他才放下手中的毫笔,转而端起旁边的茶盏。
茶盏中玄黑色的茶汤倒映着出殷寿的一张面容,让他渐渐出神。
“寡人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尤其是正值族群动荡不安的当下……”
“寡人从来就没有弄混过。”
殷寿手腕一动,将茶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后重又站起身来,负手重又看向四下虚空。
早先曾映照在司马慎眼中的各色气运异兽此刻也落在殷寿眼中。
洛阳那边厢此刻象征着炎黄人族族群正朔的九爪神龙、在那九爪神龙压制下不得不低头却未曾真正臣服的胡族异兽……
当然,还有他头顶虚空处翼蔽一方、形同割据一方的殷商玄鸟。
那庞大玄鸟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下头与他对视。
殷寿目光不动,背脊挺直,仿佛那不可撼动的高山。
于是那庞大玄鸟的目光就动了动,祂巨大的羽翼轻巧随意一扇,同时头颅微微压低。
祂在退让。
而也正是这一刻殷商玄鸟的退让,叫那原本以稗睨四方的姿态俯瞰整个天地的九爪神龙又更神骏了五分。
祂昂首抬头,再次发出一声悠长威严的龙吟。
龙吟声传四野,顿时引得各方再次投来目光。
尤其是皇族司马氏的各支封王宅邸、各家世族高门的深院大宅、道门各种法脉山门洞府所在以及匈奴等众异族的祭祀之地等等地方。
而这些人在看过帝都洛阳上空盘踞的那九爪神龙以后,也便快速锁定了长城边界界域上方的那只庞大殷商玄鸟。
“是殷商的那位纣王啊……”
“他居然退让了,真的是……”
“……确实是,没想到啊。”
有人静默良久,向着长城边界界域位置遥遥躬身一拜;有人却又皱着眉头,暗自咬牙恼恨不已。
就连正在洛阳宫城金銮殿中与满朝文武对峙的晋武帝司马檐,也都在这紧要关头惊疑地往殷商玄鸟那边瞥去一眼。
‘真的假的?殷商的那位末代商王居然没想要趁虚而入,反而还先行退让一步了?’
与一众只顾着分析、猜测殷寿态度的人不同,正在金銮殿中快速汲取周围碰撞道蕴的孟彰周身气机募地一顿,旋即像是那快速攀爬生长的藤蔓一样,陡然拔高,更向着长城界域那玄鸟所在的方向猛地拉扯。
帝都洛阳与长城界域分明间隔了无比遥远的距离,中间也还有一些在时空间隙中随意流荡的小阴域,但孟彰周遭涌动的气机却像是完全无视了这些阻隔一般,竟真将长城界域处某些正在弥散开去的道蕴也汲取了少部分。
侧旁原本正在看各方热闹看得起劲的两位门神对视一眼,身后一道大门虚影浮现。
门户无声打开,露出门后的景象。那是一片更为高阔也更为荒古的地域。在这片蜿蜒大地上,却有一条巨龙也似的城墙铺砌。
那门户后头的地界,显然正是长城界域。
门户的洞开直接为孟彰链接了两方界域,那些原本就在莫名吸取力量下向着孟彰所在流荡而来的道蕴当即就像是那打开了的大坝一般,更汹涌、更激荡地涌向孟彰所在。
孟彰仍自闭目安坐,似乎全无所觉,也完全不被困扰。
那些从四下八方涌动而来的道蕴就像是汇入深渊一般,浩浩荡荡、绵绵无尽却始终不见极限。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见得,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觉得好笑。
半饷后,这两位阴神俱都笑着摇头。
“阿彰可真是够厉害的……”郁垒道。
神荼也道:“我们兄弟二人居然真的只需要守着,旁的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可真是……回头其他兄弟手足问起,我都不好意思回答祂们。”
郁垒却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便是了,阿彰这边需要我们帮忙描补的地方我们都出手了,更多的地方我们派不上用场也不是我们不帮忙,疏忽懈怠,是阿彰完全不需要我们帮忙。我们总不能再强行插手吧?”
略停一停,郁垒更是问道:“倘若为着我们自己要替阿彰尽一点心力的缘故妄自出手,最后反给阿彰添了麻烦,那你我岂不是更没有脸面见阿彰?”
神荼想了想,也是一整脸色:“你说得很是。”
眼见神荼也终于放下心头那一点忧虑,郁垒笑了笑,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两枚灵桃来,给神荼分了一枚过去。
“吃个果子吧,正好可以打发些时间。”
神荼接过灵桃咬了一口,又看了看那边厢还在与满朝文武对峙的晋武帝司马檐。
咽下口中的果肉,神荼说道:“看来这晋武是真的将大部分希望都寄托在他那长子身上了。说起来,我们真的要放司马慎就这样转生阳世吗?”
郁垒咀嚼着果肉的动作停了停,到将果肉咽下后才回答道:“应该是的吧。毕竟,司马慎这人……不好拦啊。”
神荼皱紧了眉头,好一会儿都没有其他的动作。
郁垒看祂一眼,道:“你也知道的,若是别个还好说,我们出手拦下也就拦了,但这司马慎不太一样。他背后站着人呢。”
神荼就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道呢?”
“我们正位天地确实已经成为了阴世天地里的大势,但毕竟眼下我们都还没有正式正位……”
没有正式正位,就是没有将事实真正落定,就是可以有不少操作的空间。毕竟,纵然大势不可更改,也还有小势可以引导、扭曲。
再有,眼下阳世天地里到底是炎黄人族族群更为强势,祂们这些阴神虽是不怕他们,但也没有那个非得拦截司马慎的必要。
更更重要的是……
郁垒低声道:“阿彰也未必不想看见炎黄人族族群里有更多的转机和变数。”
神荼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祂叹道:“你说得很对。即便不看站在司马慎背后的那些人,只看阿彰,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着说着,神荼的目光便落到了旁边正闭目专注修行的小郎君身上。
“阿彰其实心里也总惦记着这件事呢。”
郁垒就道:“毕竟他这一世生在炎黄人族族群里。何况炎黄人族族群确实有许多可取之处,也不怪阿彰认同他炎黄人族族人的身份。”
神荼其实也想得很明白。
“我思量着……”祂低低跟郁垒传音道,“阴世天地既然将阿彰送入炎黄人族族群里,让他作为炎黄人族族群的族人成长,显见炎黄人族族群气数悠长,必不会在此时衰亡没落。”
“既然炎黄人族族群在不久之后经历的那些风波只是一重劫数,那么炎黄人族族群里必然是会得有人出来收拾这烂摊子的。”
郁垒了然地接过神荼的话头,笑问:“由司马慎来做那个拦截劫数风浪的堤坝,总比让阿彰担起这担子来得轻松?”
“我们一众兄弟手足中,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思量的。”神荼顿了顿,抬眼看向郁垒,“你敢说你不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郁垒眉眼间萦绕着独属于神祗的悲悯与淡漠。
“炎黄人族族群的劫数是他们自己的因果,闯过这一场劫数到底要经历怎么样的磨难,流淌下多少血泪,全都得看他们自己,这不是旁人所能够轻易插手的。”郁垒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司马慎是炎黄人族当今正朔司马氏的嫡支子弟,这份责任他不担起来也可以,且将他们司马氏一族都填进窟窿去就是。至于阿彰……”
“阿彰的道既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纵然最后炎黄人族族群真的还是得由阿彰担起绝大部分的重任,也未必能让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先祖接受。我们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罢了。”
郁垒的目光回转,对上神荼看祂的视线。
“我说,你怎地这样看我?”郁垒撇了撇嘴,问道。
神荼这才收敛了面上奇异的表情:“我只是没想到你都已经想到了,竟还能在这里坐着。”
“我要不在这里坐着,真想找上他们炎黄人族各位先祖所在的祖地去,又怎么不会带上你?”郁垒嗤笑了一声。
神荼满意点头:“你记着就好。”
“罢了,这司马慎可以放过去,可其他的人呢?”郁垒看向了金銮殿玉阶下方明明只是坐着却大有跟高坐在龙椅上的晋武帝司马檐分庭抗礼之势的满朝文武,问。
“他们各家打定了主意要辅佐司马慎的儿郎呢?”
说来也是叫祂们一众阴神咋舌。
纵然满朝文武时常会为着这样那样的理由跟皇族司马氏或明或暗地交手来往,可当晋武帝司马檐要为他真正的嫡长子铺路,准备将人送到阳世天地里再收拢局势的时候,最先跟上司马慎脚步的,也是满朝文武自家的子侄后辈。
争是他们这些人,吵是他们这些人,回头联起手来也还是他们这些人。
说到这个,神荼就笑了起来。
祂看了看金銮殿上的这些君臣,又压低了声音跟郁垒传话道:“这不是正合适么?”
郁垒眉眼一动,也想明白了。
“你是说……”
神荼点头,肯定了郁垒此刻未曾言明的猜测。
“这件事倘若真做成了,”郁垒声音里都掩不住惊喜,“那我们的权柄又能恢复许多了。”
神荼笑着问郁垒:“所以你说值不值?”
“值。”郁垒重重点头,几乎不需要任何权衡。
放这些炎黄人族高门世族的子弟往阳世天地里跑一趟,换取祂们这些阴神锁定散落在炎黄人族各家高门世族手中的转生通道,如何不值当?!
“正好顺藤摸瓜……”郁垒的声音直落神荼心神之中。
神荼也是笑着看了郁垒一眼,满满的心照不宣。
郁垒带着满脸的笑容,轻松又畅快地将手中剩着的大半枚灵桃送入口中。
神荼见祂这般高兴,无奈摇了摇头。
几口将灵桃吃完,郁垒拭去手上沾染的汁液,传音问道:“我们要封堵炎黄人族族群各家高门世族手中的转生通道,抹去他们的转生秘法,将轮回往生的权柄全数收回,他们是不会轻易同意的吧……”
“不同意又如何?”神荼平淡反问,“他们能做些什么吗?”
郁垒畅笑出声,连声道:“那必然是做不成的。”
门神的笑声回荡在这一片空间之中,却分毫不曾传入同在金銮殿中的其他人耳里。
不论是近在两位门神侧旁的孟彰,还是稍远一点位置的晋朝君臣们,都是一样的待遇。
当然,晋武帝司马檐以及他朝堂中的这些文武官员在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那里可没有孟彰的优待。
他们不曾听得半点动静,只是因为两位门神不想让他们听到罢了,反倒是孟彰那里,却是因为两位门神不愿意打扰了他的修行。
这两者之间的待遇差距,可是天与地的差别。
“那便是了。”神荼随口说了一句,下一刻旋即收住了话音,重又抬眼看去晋武帝司马檐那一群人。
却原来是因为这君臣两方间的朝争,已经结束了最初的铺垫,开始真正的碰撞。
“诸位臣工,”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晋武帝司马檐坐直了身体,目光从冕旒下投落,看住这金銮殿中的文武百官,“尔等可还有要事上秉?”
他身后虚空处的九爪神龙也是盘绕一圈,森森冷冷俯视着金銮殿中的朝臣。
一众朝官感受着从上方落下的磅礴压力,身形不动,悄然往中央位置分去一点视线。
……是时候了。
被百官簇拥在中央处的,是三位姿仪卓绝、端方雅正的风流人物。
他们或是严肃,或是随性,或是古雅,品格不一,但却都是人中英杰,只一入眼便能摄住旁人心神,叫人不敢僭越。
这三人却不是旁人,正是大晋阴世龙庭中当世三公。
执掌尚书省,掌理尚书各曹的主官,太傅王祀;掌管四方兵事功课的主将,太尉桓保;监察百官、掌理国家刑宪律法、朝堂政令的法官,御史大夫谢闳。
他们三人亦是当朝国都四大家族的当家家主。
不错,大晋阴世龙庭当朝三公落在琅琊王氏、龙亢桓氏和陈留谢氏三家手中,但这不代表四大家族中的颍川庾氏就缺失格调了。
大晋阴世龙庭这一朝的三公官位虽然没有颍川庾氏的份,但真要在颍川庾氏中找一找,也能找出七八位三公来。
而即便是势力豪横如颍川庾氏,也不过是四大家族之一,家族力量甚至都不能居于四大家族前列,而是落在琅琊王氏和龙亢桓氏之后,排位第三,单单只比底蕴最为浅薄的陈留谢氏好一些。
由此可见世家大族的强势。
高坐在龙椅大位上的晋武帝司马檐从冕旒后面看着殿中这些朝官,目光在他们总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五官和仪态举止上扫过,眼底越发的晦涩难明。
越是对着这些人,晋武帝司马檐就越觉得自己心头憋闷。
他在阳世天地时候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和精力,好容易搭建起朝堂中的文武框架,尽力将三公的力量架空,收拢到皇帝的手中,结果到了阴世天地,一切又得重来。
若单单只是重来倒也就罢了,可更让他难受的是,到了大晋阴世龙庭之中,他需要面对的对手能力陡然拔升了好几个层次不说,还处处防备着他。
这日子,比起他在阳世天地时候可真是难过得多了。
“诸位臣工,尔等可还有要事上秉?”
纷乱的思绪暂且被压下,晋武帝司马檐又一次沉声问道。
太傅王祀眼珠一偏,便有目光落向他左下方的位置。
而那里……
高坐在上方的晋武帝司马檐不费吹灰之力便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坐着的是尚书左丞庾庭。
是的,大晋阴世龙庭这一代朝官中,任职尚书左丞、职权仅在三公之一太傅和尚书令之下的,不是旁人,正是颍川庾氏的庾庭。
更甚至,这一朝尚书令空置,颍川庾氏的庾庭就是整个尚书省的第二人。
而这位第二人,原本是寄托着他阿父晋文帝司马昭钳制太傅王祀重任的。
现在?现在就不必说起这位尚书左丞会不会帮助他钳制琅琊王氏的问题,没看见他正配合着其余的三家来倒逼他吗?
晋武帝暗下狠狠地磨了磨牙,面上神色不动,做洗耳恭听状。
就是这么一少顷的工夫,尚书左丞庾氏庾庭就站起身来,捧手作揖向上方的晋武帝司马檐肃容一拜,请道:“陛下,臣有奏本上秉,望陛下细看。”
晋武帝司马檐能怎么办?
他无法拒绝。
“呈上来。”
守在龙椅左前方的大监一甩手中拂尘,将它搭在臂弯里,快步走下殿中,躬身客气从庾庭手中接过奏本,递送到晋武帝司马檐的面前。
晋武帝司马檐不是很想去接这本他大概已经猜到其中内容的奏本,可当奏本被递送到他面前时候,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并很是利索地将奏本打开,凝神肃目认真去看奏本上的内容。
尚书左丞庾庭也很耐心地等了等,直到他自觉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晋武帝司马檐看过奏本中的内容,甚至完成过一定程度的考量以后,他才开口说话。
“臣近日在都城之中,听得太学中有一封策论深得学府里各位先生和祭酒的赞许,太学祭酒甚至亲自往朝廷舍寮中走了一趟,要将那封策论递送朝堂之上,以解朝廷疑难,遍泽黎庶。”
晋武帝司马檐仍旧闷声不吭,只低头无比认真翻看奏本。
那尚书左丞庾庭特意看了上方一眼,才继续:“臣得闻盛赞,心中甚为好奇,又兼当前天下各处气象变化频频,不是过于干旱炎热,就是多雨洪涝……”
他像是无比惭愧,沉沉压低了声音。
“臣生前为阳世大晋龙庭尚书仆射,落到阴世天地以后蒙受皇恩,得升尚书左丞,原该为陛下分忧,为天下黎庶解难,然而臣本事稀疏、能力不足,面对当前局势竟无以弥补。每念及此事,臣都深愧陛下及诸位先皇厚恩隆德,常涕泪沾斤……”
晋武帝司马檐便也只能顺势将手中的奏本放下,起身快步走下玉阶来到这位尚书左丞身前,伸手去亲自将他身体扶直。
“卿忠君为国之心,朕尽知。朕晋知。”
“这一切都是天数流转、地理循环,并不是卿的缘故,卿很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晋武帝司马檐动容地劝慰道。
但尚书左丞庾庭却不见收敛,反而还更在他的劝慰下红了眼圈,眼角处也有清晰明亮的水光熠熠。
晋武帝司马檐面上不见半分不合时宜的表情,但心下到底涌动着什么样的思绪,那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卿……”
都不等晋武帝司马檐多说一两个字,那边厢尚书左丞庾庭的眼泪就真的落下了。
“陛下!”他强压着带了泣声的嗓音,“陛下恩遇看重,臣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臣,多谢陛下……”
这位尚书左丞扯着袖袍的一角拭去泪水,又道:“臣备受家国、族群供养,却才智浅薄,未能为家国分忧、为黎庶脱结,时常忧心忡忡,恨不能以身谢罪以保家国、黎庶的厚望。”
“幸而!苦工不负人,正值此家国、黎庶危难之际,竟有太学学府的祭酒往朝堂送来策论……”
或许是这会儿他太过于激动了,以至于这位尚书左丞顾不上其他,急急一伸手拉住晋武帝司马檐的一角大袖,恳恳哭求。
“陛下,那篇策论臣已经看过了,确实是非常优秀、非常难得且能派得上用场的策论。”
“陛下,”他眼角处又泛起了红晕,“陛下,你一定要认真看,好好看,它是能救人的。救很多很多的人,它能为我们开辟出一代、二代乃至三代的清平盛世啊,陛下。”
晋武帝司马檐往回抽了抽手,但那袖角被尚书左丞庾庭紧紧抓着,竟是纹丝不动。
晋武帝司马檐眸光一动,深深望入了尚书左丞庾庭的双眼眼底。
尚书左丞庾庭并没有与他躲闪,晋武帝司马檐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眼底藏着的急切与哀求。
他很像是真的……
那么一瞬间,有这样一个念头从晋武帝司马檐心底升腾。
待他再定睛看过去时候,那些多余的情绪就都抹去不见。满朝文武百官注目之下,晋武帝司马檐轻叹一声,伸手在尚书左丞庾庭的手背处拍了拍。
“朕会认真看的。”
这处金銮殿中的所有人都不蠢,很轻易就听出了晋武帝司马檐话语中的漏洞。
“是的,”郁垒在旁边解说道,“你确实会认真看,而你也真的已经认真看过了。但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会将它暂且镇压下去。”
神荼也摇头道:“奏本也好,那太学学府里递送上来的策论也罢,你确实是都有认真看过了,所以你的说法一点都没有问题。”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摇头。
真不愧是专门在人族族群里把玩权谋的啊,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地来回,就能娴熟轻易地将话语给拉扯过去。
尚书左丞庾庭当然也看出了晋武帝司马檐的意图,他眼眶又是一红,手指也将那片晋武帝司马檐的袖角拽紧。
“陛下,方才你也听过各地的奏报了……”
“陛下,此时正值我中原九州气象紊乱之际,我九州百姓、黎庶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是耽误不得啊陛下,还请陛下早做决定,为天下百姓和黎庶斟酌性命。”
尚书左丞庾庭说着话,竟不顾其他,直接向着晋武帝司马檐的位置拜服下去。
“臣请陛下,早做决定……”
晋武帝司马檐的手原本就在搀扶着尚书左丞庾庭,可哪怕是他猛然用力,居然也拦不住尚书左丞庾庭。
晋武帝司马檐心神猛地急跳。
而这一回,还不等晋武帝司马檐再做些什么,原本坐在尚书左丞前方太傅王祀也是幽幽一叹,从座中站起身来,团手作揖对晋武帝司马檐一拜。
“尚书左丞诚心笃意,即便是臣,也不由得羞愧。他不过是尚书左丞,尚且时候操劳国事、忧心天下黎庶,臣位居三公,乃尚书省之首,执掌整个尚书省,原该肩负重任,兢兢业业打理国家朝廷,辅佐圣皇教化万民。没成想,竟是让天下黎庶陷入如斯境地之中,臣愧对陛下,愧对天下臣民啊陛下……”
如果可以,晋武帝司马檐很乐意安抚几句后顺水推舟让太傅王祀也都给稍作休憩,好让他能借此机会将部分相权收回。
但他又知道,他不能。
他不能。
如今整一个朝堂的文武百官都站在他的对面,和太傅王祀联合一道,哪怕他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满朝文武也不会有谁给他做配合。相反,他们还会想尽办法来将他的主意撅回去。
这些聪明人有的是理由来堵他。
“太傅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啊……”
原本因为尚书左丞庾庭的落泪而到了他面上的哀戚此刻更是浓郁。
“卿不过是太傅,即便整个尚书省的需要你打理,你也仅只是太傅,有很多事情……”
晋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点到为止地避开这句话,只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乃是大晋阴世龙庭当代主君,一力肩挑我大晋阴世天地万民福祉。”
“万民受罪,深陷水火,你为掌理尚书省的三公之一,若也有责任,那朕这个阴世龙庭当代主君,亦同样逃脱不去。”
“错的不是卿家,也不是诸位臣工,是朕才对。”
晋武帝司马檐的脸色越发羞愧,只差一步,怕是罪己诏就可以拿出来了。
“陛下。”
“陛下……”
似是被晋武帝司马檐的情绪所感染,又似是要宣泄心底积郁多时的无力与愧疚,满朝文武竟然也不再克制,齐齐红着眼圈滴下泪来。
晋武帝司马檐不甘示弱,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晋武帝司马檐都哭了,那些内监近侍又怎么能够无动于衷?于是便连他们,也都或快或慢地滚落泪水。
整个金銮殿里,几乎就没有几个人能得以幸免,叫一旁的郁垒和神荼两人看得瞠目结舌。
“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该配合一些?”郁垒放下手中才刚摸出来还没来得及啃咬一口的灵桃,问侧旁的神荼道。
神荼也有些难以决断,一时沉吟良久:“嗯……”
“还是别了吧。”祂看着那各自低头拭泪的晋武帝司马檐和满朝文武,迟疑着道,“你不觉得,那太扭捏了些吗?”
更紧要的是,神荼觉得祂自己怕是哭不出来……
“我竟是虚长了这些年岁。”这位门神最后还叹道。
真的差得太多了。
脸皮是,演技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