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庙笑了一下:“就眼下的混乱局势,有什么计划能应对得了?”
厅堂中的孟氏郎君们哑言片刻,也是摇头失笑。
是啊,就眼下的混乱局势,就这般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势力入局的浊乱世道,有什么计划能完美且及时地处理所有的变数?
莫不如还是随机应变。
孟庙团团扫视过一眼,问:“你们可还有什么问题?”
一位孟氏郎君抚了抚衣袖,站起身来先冲上首拱手一礼,然后又各向左右拱手,才问孟庙:“我有一问,可否请庙族兄给个准话?”
孟庙无奈说:“希望你别要太为难我吧。”
饶是正等着他回应的那位孟氏郎君都快速地闪过了一丝笑意,但他还是重整表情,问得端正且严肃:“倘若这天地里有我们难得的机遇呢?”
“我们也不要伸手去取吗?”
孟庙定了定神,也顺道活动了一下肩膀。
即便他现下这只是魂体,并不是曾经的肉身皮囊,在这种气氛之下,他仍然感觉到了几分紧绷。
“你要如何去判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所谓机遇,真的就是机遇,而不是某些精心设计的陷阱呢?”孟庙问。
那位孟氏郎君看着他,神色未见任何动摇。
孟庙看他坚持,心下暗叹。
是了,眼下坐在这厅堂里的孟氏郎君,有哪一个不是怀抱野望的呢?
他自己不算。
他是跟着孟彰,为了帮助孟彰处理一些杂事的。他以及他这一支的前程,说是在这帝都洛阳里,倒不如说是系在孟彰的身上的。
倒是这里的一众族叔伯、族兄弟,他们是要在帝都洛阳的漩涡中寻求自己的机会的,如今簇拥在孟彰周围,不过是外间风浪太大,想要寻求孟彰的庇护和指引而已。
他们不一样的。
“关于这种情况,阿彰也曾经有跟我讨论过。”孟庙这样说,他还特意顿了顿,给这厅堂中的所有孟氏郎君凝神的时间,“阿彰曾经说过,若果族中各位族亲真能有这样的机会,他不会阻拦。”
孟庙不自觉地模仿出当时孟彰说这话时候的语气。
“机遇和缘法都是各人的福缘,阿彰不愿、也不想做这样的事。”
虽然这是孟彰的表态,是当前坐在这里的各位孟氏郎君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或许是孟庙的语气、神态甚为殊异,以至于厅堂下首坐着的那些孟氏郎君都没显出什么喜色,还在等待着孟庙接下来的话。
更准确地说,是孟彰的话。
“但眼下时局特殊,利与弊、好与坏随时有可能被颠覆,或许前一刻还是福缘的机遇和缘法,下一刻就会演变成灾祸、劫数。”
“谁也说不定,谁也拿不准。”孟庙将孟彰的话完整地复述出来,不愿意有一点的含糊。
“若是我们族中谁个真的感应到了机遇缘法,这是好事,很该祝福贺喜才是,但也正因为这种不定性,所以收取、接触这些机遇缘法的时候,也是在拿我们孟氏的所有人一起压注做赌……”
孟庙的所有心神都在极力模仿当日孟彰说话时候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下首那些孟氏郎君的表情。
但一左一右分立在他身后的管家和青萝却不是,他们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稍稍抬起,隐蔽而小心地观察着下方的郎君。
幸而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这些孟氏郎君的心情还算平和,未见什么怨忿。
他们二人也不做交流,各自悄然将视线压下,恢复惯常的恭顺模样。
这回着实是管家和青萝想多了。
在这个世族与皇族共分天下的时代里,为了家族利益、安危舍弃个人利益和安危是再常见也最理所应当的事情。尤其是哪家都像是陷在风暴里的船舟的当下。
会对这种事情敏感、想要防范于未然的孟彰,才是与这个时代被奉为常理的思想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阿彰的意思是,”孟庙继续分说,“各位族中儿郎在摘取机遇以前,最好先通禀族中,待族中分辨、确认过再做行动。”
“机遇和缘法收取以后,若是那能分的,族中酌情分取,最高收取七成,最低……”
各位孟氏郎君虽则神色不动,却也隐隐可以感觉到周遭气氛的变化。
比之先前来,此时又要更紧张了几分。
“只取一成。”孟庙像是完全没有察觉,神色自如地继续往下说,“若是那等不能分的,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孟庙的话都还没有说完,下方的孟氏郎君已然感觉心神中响起一道又一道的轰雷。
‘若是那等不能分的,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有缘人所有,……’
幸而这里的孟氏郎君俱都不甚简单,他们很快稳住了心神,继续去听孟庙的话。
必定还有下文。
必定还会有条件!
族中……族中可不是那等做慈善的。
“但为了支付族中出手的代价,若果收得的机缘不能分享,只能独有,那么取得那份机遇的有缘人得有所偿还。或是须得为族中出力多少年,或是另行上交什么修行资粮……”
“具体到底是要怎么处理,得看到时的具体情况如何,不一而定。”
“总之,必是要报还族中的。”
孟庙这话不说倒还罢了,可他这样说,反是叫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脸色接连动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真的是阿彰的话?”
不不不,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改口问:“阿彰这样决定,族里居然也能答应,没有反对和拒绝?”
还是那句话,孟彰年岁小。
年岁小的小郎君,生前还长年卧床不起,纵然再是聪颖,也还是能保留下属于小儿的纯善。所以更关键的问题应当是,族中居然会同意?
族里的族长和族老,居然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孟庙迎着这些不敢置信的、满是哗然的目光点头:“族里已经答应了。”
顿一顿,他不知是强调还是在简单重复:“阴世天地里,这帝都洛阳的孟氏诸事,已尽托阿彰之手。”
他目光同时平平往下一扫:“这就是族中的决定。诸位叔伯、兄弟若是不满意……”
“可以,自己从族谱中除名。没有人会阻拦你。”
不满意?从族谱中除名?
所有的孟氏郎君都是连连摇头,厅堂中响起一个个声音,但并不噪杂。
“我们不是在想着这些,只是担心安阳郡那边的态度而已。”
“是啊,祖地那边可是很少有能给予我们这般自由的时候呢!”
“哪里是很少有?!根本就是从来没有过。这回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我们这回也算是开眼界了。”
“族中对阿彰可真是信重啊……”
纵是有这样的夸赞、感激话语回荡在耳边,孟庙也仍旧不放松,非得一个个仔细看过去,确定这些孟氏郎君的态度以后,他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也只是稍稍放松一下罢了,谁知道下面这些族人里是不是在搪塞、糊弄他?
但他们愿意搪塞糊弄人,基本上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至于说其他,那就得看后续他们各自的手段了。
孟庙等了等,等到下面各位孟氏郎君的情绪平复,他方才又说话:“为了便利族中尽快且合理地做出判断、审核,烦劳诸位叔伯、兄弟在递交提议以前,尽量将相关的资料和信息准备妥当。”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听得孟庙的要求如此简单,所有孟氏郎君甚至都没有如何考虑,当下就点头,连连做出保证。
“阿庙你放心,我们会尽量收集资料和消息的,不会轻易就叫族里出手。”
“是啊,如今我安阳孟氏在阴世这边的处境着实微妙,正该处处小心,将每一分力都用到极处才好。”
“阿彰处处都为我们想到了,我们也定不会叫他为难。你且放心就是。”
孟庙也只听着,直到厅堂中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他才说:“既然各位叔伯、兄弟也都听明白了,那可有什么异议?”
“若是有的,现下便说道出来,趁着族中的大家都在,正好能商量。若是没有……”
“这事就基本定下了,日后不得再起事端。”
孟氏各位郎君尽都摇头。
“我等没有异议。”
“便就这样定下吧。”
“我等在此地共约,若有人胆敢暗地里生怨且捣乱的,当视作背叛我孟氏,当除族,斥为孤魂野鬼,撕碎魂体,绝其供奉香火。”
不得不说,不论是除族、斥为孤魂野鬼,还是撕碎魂体、绝其供奉香火,对于阴灵,尤其是出身世族的阴灵来说都够狠的。但不论是提出这种处决的,还是将它听得清清楚楚的,都没有一个神色动摇的。
孟庙将这些孟氏郎君的表情尽皆看在眼里,他起身,叠手一礼:“某与诸君共勉。”
下首各位孟氏郎君也都肃然起身,叠手回礼:“某与诸君共勉。”
至此,自觉了却一桩大事的孟庙顿时放松许多。
“诸位叔伯、兄弟可还有其他事情要说的?”孟庙问。
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又一次被道道目光催促也似地盯着。他虽坐得稳当,却也只能开口问:“我们过来之前,曾听说阿彰又闭关了……”
这位孟氏郎君一面说话,一面让目光扫过厅堂最中央位置空着的那个蒲团。
“可是真的?”
孟庙应:“是真的。”
本来也瞒不住的事情,孟庙更没有必要说谎。
听得孟庙这回答,不少孟氏郎君都皱起了眉头,不是很赞同。
“阿彰这就又闭关了?如此频繁的闭关,真的不会动摇他的根基么?”
孟庙当然知道他们担心些什么。
毕竟从实际意义上来说,这里坐着的各位孟氏郎君,就是看好了孟彰的现在和未来,才会冒险回到这处漩涡中心的。孟彰的安危与前程亦决定着他们的安危与前程。
如今孟彰的根基有可能被动摇,这又如何能让他们不为之忧心忡忡呢?
可理解归理解,孟庙却也不能放任这种情况发生乃至是持续下去。
“这是阿彰机遇到了,不好强行压制。”孟庙说,“诸位叔伯、兄弟就算没有修为在身,也对修行之事甚为了解,当知道这事情由不得阿彰本人。而且……”
孟庙脸上的缓和陡然收起,神色淡淡的,竟也多了几分摄人:“这是阿彰的修行,是进是退,阿彰他自有分寸,也当有他的权衡,各位叔伯、兄弟还是莫要过多干涉的好。”
“我们毕竟不是阿彰自己。”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久久没有人应话。
“你们说,是也不是?”最后,孟庙这样问道。
“……是。”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率先接话,得了孟庙、管家和青萝一个温和亲善的眼神。
见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尽皆俯首,孟庙只觉得心头莫名激荡,仿佛孟氏在阴世帝都洛阳的所有力量真的都被握在了他手里一样。
也只是仿佛而已。
孟庙的眼神虚虚一晃,片刻后又再次凝实。
“有一点,料想诸位叔伯、兄弟心里该都是明白的,”他目光陡然一变,沉沉压向下首的所有孟氏郎君,“对于我孟氏来说,帝都洛阳这边的任何事,都比不上阿彰的修行和安危来得重要。”
“只要有阿彰在,只要阿彰的修行能够顺利,我孟氏就有兴盛的希望,就还有再度崛起壮大的机会。这才是我孟氏一族最大的机缘和福缘!所以……”
“我希望各位叔伯、兄弟记得轻重,莫要因小失大,反累了我们孟氏,坏了你们自己。”
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在告诫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其实更像是孟庙在警醒他自己。
因为坐在当下这个位置上的孟庙,才是真的最容易被挑起野望的那一个。
各位孟氏郎君似乎也很是明白,各自往上方孟庙处扫去一眼,又低头应声:“是。”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各位叔伯、兄弟就都散了吧。”孟庙缓和下脸色,“孟府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分理,恕我不便招待诸位。待日后得闲,庙定与诸位叔伯、兄弟设宴赔礼。”
孟庙说得客气,可那各位孟氏郎君又如何真敢应下?各个摇头摆手,都很是体贴亲和。
待到这些孟氏郎君各自散去,一个个辈分甚高的孟氏郎君压根没去找自己家的牛车,直接就跟着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上了他的马车。
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心里无奈,却也不好赶人。
尤其他自己心里明白,若不是他在族中的辈分足够高,还有更多的孟氏郎君想要挤上他的马车来呢。
他索性就抬手在车厢的某个位置按了一下,整个车厢内的空间顿时开始拉伸拓展,堪堪将一众挤上他马车的孟氏郎君给容纳进去。
“好了,有什么事且说罢。只一点,我这马车也只是寻常马车而已,并没有太多特殊的布置。所以那些太过紧要的话就莫要在我这里说了,我怕保不住各位。”
当然,他更怕的是自己也被拖着陷了进去……
马车里坐着的各位孟氏郎君敷衍地点了点头,旋即就有人开口道:“……族中真的能答应?”
“莫说是你,我初初听到的时候也真不敢相信。族里居然真能放手让我们去做?他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胆大了?!”
“我也是,我还真以为安阳郡那边要蛰伏不动的,没想到啊……”
有孟氏郎君摇摇头:“倘若只是我们这些人等,安阳郡那边是怎么都不会允许的。但谁叫,阿彰也在帝都这边呢?”
“是啊,尤其是看眼下这情况,阿彰的修行是压不住的,俨然是迎势直上的势头。安阳郡那边多番顾虑之下给阿彰松一道口子也是很正常的。”
“说到底,我们还是借了阿彰的势啊……”
“哈哈哈,很是。也不知晓那些退回安阳郡去的家伙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不能亲眼见一见委实是可惜了。”
“好了。”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见他们将话题越扯越远,便出声喝止,又将话题给收回来,“你们挤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倒不是。”一位郎君连忙一整脸色,“我们是来问那些部曲安置的事情的。”
其他孟氏郎君齐齐点头。
“我们就是想问一问,这些部曲……”
“可会有可能分落到我们自己的手上?”
“是啊,如果有这些部曲在手,我们也可以开拓那些小阴域了……”
“开拓小阴域倒确实是一个好想法。毕竟如今我们手里多了一批人,而其他人则还需要整理这一阵时间的混乱,需要专注于错综复杂的局势,必然要将自家力量收缩,小阴域那边他们顾不上。正是我们的机会!”
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听得也很心动,但他很快摇头:“他们腾不出人手和精力来开拓各处小阴域,难道我们就可以了?莫要忘了,这些部曲只是暂时归拢到我们手上的。”
“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恶性未改,如果不是我们仰仗着孟氏,只凭我们自己,是不可能压得住他们,也不可能叫他们驯服的。想要调用他们,还是先将内部梳理过一遍再说吧。”
一位孟氏郎君摇了摇头,叹道:“”阿彰虽然年岁小,但行事确实周全,这些事情他都帮我们想到了前头……
“确实,这回我们是真的处处仰仗阿彰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早早夭折的小郎君而已。”
“日后都小心着些吧,莫要坏了阿彰和我们自己的情分……”这半是感慨半是提醒的话,说得车厢里的各位孟氏郎君一时哑然。
“族兄你这样说,是真的觉得我们会冲动大意?放心,我们纵是不顾族中,也得顾及自己,顾及自己的血脉子嗣啊……”
车队渐渐远去,又散入各处孟府府邸,不多时各自安静下来。
孟庙立在厅堂中央,遥遥看了半饷,收回目光:“这府里内外的事情就交付两位了,两位须得更用心一些。”
管家和青萝尽都躬身作礼,郑重回应。
“至于我,”孟庙说,“我会盯着他们的。”
“阿彰这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在阿彰出关之前,我希望我们孟府、孟氏在这帝都洛阳里的各位,不会平白闹出什么事端来。”
孟庙自己知道很难,但他也只能尽力。
而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往太学童子学里给孟彰请假。
罗学监在他自己的寮房里接待了孟庙。
也是直到孟庙走入罗学监的寮房、将寮房的门扇给闭合上,他方才感觉到自己整个魂体以及心神都太过紧绷了。
罗学监很能体谅他,亲自给他分了一盏茶。
饮过这一盏安心定神的茶水,孟庙也终于能放松了些。
将空了的茶盏重新放在几案上,孟庙诚心跟罗学监道谢:“多谢学监。”
罗学监看他一眼,摇头,却是问他:“孟彰果真是又闭关了?”
孟庙点头,罗学监低头在旁边翻了翻,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假单递给他。
“拿去吧。”
孟庙双手接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假单上果真没有写上限期。
罗学监又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孟庙摇摇头,将假单收起:“没有了,学监想得甚为周到。”
罗学监看了看他,拉开书案上的一处抽屉,从中捧出一道卷轴来递向孟庙。
孟庙见他动作仔细慎重,当下也不敢怠慢,双手来接。
“这卷轴借予孟彰,待孟彰补完课业以后再交还童子学里。”
孟庙不过才低头看过一眼,眉心便即猛地一跳。
难怪罗学监会是这般的细致,难怪还特地交代说这不过是暂借阿彰,待阿彰补完课业以后又得交还童子学学舍里。
这可是《庄周梦蝶图》!
尽管不是庄周一脉传承根本的正本,只是仿本中的仿本,也仍然很是宝贵。
起码安阳孟氏就没有。也没有安阳孟氏的哪个郎君有幸得以一见。料想似这等的珍宝童子学乃至整个太学也没有多少。
“学监放心,”孟庙郑重说,“我会告知阿彰的。”
罗学监点点头。
孟庙又站起身,端端正正向罗学监拜了一礼:“阿彰暂且不在,某谨待阿彰谢过学舍看重。”
罗学监说:“孟彰也是我童子学的学子,我们身为学舍的师长,如何能眼看着他困顿在原地?何况这幅图卷不过是借予他,日后须得再还回来的。”
纵使罗学监这样说了,孟庙还是很感激,态度也是颇为恭敬。
罗学监的话音一时也平缓了不少。
“接下来你孟氏在这帝都洛阳里,可有什么定计?”
孟庙当然知晓罗学监这样的问话已经算是在释放善意了,但眼下他也只有苦涩一笑:“我们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定计?左不过是守住自己的一亩半分地,什么都不插手、什么都不理会就是了。”
他压低了声音:“不管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只要我们不接茬,自当可以保得一夕安寝。”
罗学监看向孟庙的眼带着点惊奇:“你自己想的?”
“我哪里能拿这样大的主意?”孟庙摇头,“自然是阿彰和族里事先商量好的。”
罗学监也觉得这才合理,叹得一声:“虽是如此,可你们也够胆大的。”
如今这世道,确实是世族与皇族在共分天下,没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哪怕是皇族司马氏也不好直接对世族动手。
可皇族司马氏动手犯忌讳,容易惹起众怒,不代表其他世族动手也一样。
世族与世族之间动手,只要不是一夕屠门灭族,仅仅叫败落者衰亡乃至是凋零到血脉尽灭,就是可以的。
“你们孟氏一族这个春节,”罗学监也低声说,“着实是太刺眼了些。尤其是上元那一场灯会以后……”
孟庙抿着唇,强自压下那些愤懑:“难道是我们哪里做错了吗?!”
罗学监沉默半饷,摇头:“不,你们没有做错。”
任是谁个来,都没有理由说他们孟氏做错了。
孟庙原本已经压下稍许的愤懑当下就被点燃起来:“所以我们做对了、做得足够好,也是我们的错,要针对、打压乃至是直接封禁我孟氏?!”
罗学监长长叹了一声,反问孟庙:“世道如此,你再是不甘、不服又如何?你难道有力量去反抗吗?”
孟庙许久没有做声,到最后才闷闷说:“……我们会有的。”
罗学监顿时觉得好笑,他也果真笑了一下:“是啊,只要孟彰能够顺利成长起来,你们当然会拥有那样的力量,但是……”
孟庙不解,茫茫然迎上罗学监的视线。
“如果真有那一日,你孟氏真的煊赫荣耀到再也没有谁家可以随随便便指责、针对、打压和封禁你们,当你们孟氏立于顶尖世族之列,当你们再遇上似今日的你们一样能比那时的你们做得更好、做得更对的其他世族,你们孟氏真的就能秉承公理与道义,乖乖地割让出利益去?!”
孟庙怔愣住,久久、久久没有做声。
罗学监被坏了心情,也懒怠于孟庙掰扯,只冲着他往门的方向单手一引:“既已无事,孟郎君便自去吧,我这不留你了。”
“只一点,”这位学监说,“孟庙郎君,看在今日你我这一聚,我便也多嘴说一句——”
“你最好想明白,你真正偏向的到底是哪一方。”
直到退出了罗学监的这一处寮房,被吹过来的寒风扑了一脸,孟庙方才回过神来。
他深深看了罗学监的寮房房门一眼,拱手拜得一礼,也没再在罗学监这里逗留,转身寻了路往太学外头走。
或许是孟庙的错觉,越是往外走,他就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多,情绪也越是复杂冷淡。
孟庙不敢细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直到上了马车,他整个人的心神方才松弛下来。
没有得到他的吩咐,驾车的车夫甚至连马鞭都不抖一抖。
“走吧,回府里去。”
马车这才开始动了。
遥遥看着挂了孟府符牌的马车驶出太学,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也还是立在栏杆前,没有动弹。
“……还不回去吗?时辰不早了,再迟一些先生就该要来了。”桓睢懒懒问,却是一味把玩着手上的小弓,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往边上分去一点。
“不急,还有些时间呢。”王绅应他一声,视线却还遥遥看着孟氏马车消失的方向,“你们说,这孟彰每日里到底是怎么修行的?怎地这就又有进益了?”
庾筱偏头看他一眼,问:“他每日里是怎么修行的我不知道,但他每日里是怎么学习的我们基本也看到了,如何我们就是没有他进益多?”
王绅动了动眉头,不由得问:“阿筱你今日是从哪里吃了的火气?竟这般容易动恼?”
庾筱如何能承认?
她只说:“哪里是我今日容易动恼,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全是废话。”
桓睢甚至都没看他们两个,只跟谢礼碰了碰视线,忽然目光一远,看见正从学舍走出、往学监寮房那边走去的顾旦。
“那是孟氏阿彰曾经的伴学书童?”桓睢说,“他倒是个记情的。”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却是一点不意外。
谢礼道:“倘若不是顾旦足够记情,他也不会入了孟彰的眼。”
庾筱也点头:“得孟彰所看重的人,原本也不简单,你待日后就知道了。”
桓睢一撇嘴,问:“也包括你们和道门那几个同窗么?”
王绅这才偏了头去看他:“所以你是觉得你自己不值得孟彰高看一眼?”
桓睢哼了一声,掀起眼帘斜瞥向王绅:“我有没有那等资格、有没有那等实力,难不成还都全由能不能入他孟彰的眼来做评判标准?!”
“我何曾是这个意思?”王绅倒是不生气,真要这般轻易就被点燃怒火,他不知已经气恼过多少回了,“你要再是这样胡搅蛮缠,那我们便不必多说了,免得平白浪费口舌。”
桓睢又是一哼:“分明是你辩不过我。”
谢礼和庾筱已经习惯他俩之间的这种争吵了,都懒得理会他们,一个个转眼去看另一边厢的位置。
果然,在另一边厢的亭子下,他们找到了同样目送孟氏马车远去的李睦、明宸和林灵那几人。
但他们没找到出身酆都地府的石喜。
明明先前还在那里的……
庾筱和谢礼对视一眼,庾筱问:“你看见石喜了吗?他哪去了?”
谢礼摇摇头:“才刚他还跟李睦他们走在一处的,现在不见人影了……”
王绅皱了皱眉,也跟着转了目光去那边找。
还是桓睢懒懒给了个答案:“刚才那顾旦去找学监的时候,那石喜也在往那边走。而且相比起顾旦来,石喜的速度更快一些。现在的话……”
“石喜该是已经站到罗学监面前了吧。”
王绅和庾筱同时转眼去瞪桓睢:“你既看见了,早先为何不提醒我们?”
桓睢是一点不让他们:“你们事先也没叫我特别留意他的动向吧?如今这副问罪的模样是什么态度?何况,我就一定要知会你们吗?你们可莫要忘了……”
“我桓睢也是桓氏的嫡系郎君,可不是那些翼附于你们的寒门子和平民子!”
他脸色更是倏然冷下:“你们且将态度给我摆正一些。若不然……”
“我看我们也不必凑在一处了。”
眼见这里气氛又一次闹僵,眼见还是要自己站出来做这个和事佬,谢礼就觉得心累。
可是,再心累,该做的事情也还是得做。没有他在中间添补周全,王绅、庾筱和桓睢三个得僵持到大家重新回到童子学学舍里坐下。
“且都收收脾气吧,如今不是我们耍性子的时候。”谢礼看看王绅和庾筱两人,又看看桓睢,“我们身上各自都担着家里的任务,若因为我们的缘故误了家里、族中的事宜……”
“纵是我们上面还有人护着,也定讨不了好,甚至还会连累他们。”
“都消停着些吧。”谢礼这样说。
王绅、庾筱和桓睢面皮动了动,似是都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叫谢礼给伸手拦住了。
“别逼着我挑破。”谢礼这样说,“我已经够配合你们的了,你们再这样来回折腾,我可就不奉陪了。”
王绅、庾筱和桓睢顿了一顿,果真就整理了面上神色,换上另一副稳重姿态。
谢礼心下暗叹,决定下次也这样直接了当地宣告自己的态度。
他是真的怕了这三个家伙了。
“我要问,石喜到底是什么时候去找罗学监的?”王绅问,似乎完全没有看见谢礼很有些复杂的表情。
桓睢这回也没敷衍,直接回答道:“比顾旦要早一盏茶工夫。”
早一盏茶工夫?
王绅、谢礼和庾筱同时侧目看着桓睢。
石喜走得那样早,桓睢又亲眼见到了,居然也没有提醒他们一句?!
“你到底什么意思?!”庾筱沉声问。
桓睢将手中的小弓松开,小弓在他掌中跌落又被系在桓睢手腕上的红绳拉住,在半空中来回晃悠。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见你们都在盯着那孟氏的马车出神,还以为你们在认真计较、盘算些什么,就没打扰你们。”
“如此而已。”
庾筱冷笑一声,盯紧了桓睢的眼,问:“好一个‘不打扰’。我且问你,桓睢——”
“你的童子学伴读书童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