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余先生不觉赞了一声,看了看孟蕴,“小娘子灵性、慧觉俱都不俗,日后必有所成。”
孟蕴矜持地低头作谢。
余先生看过孟蕴,又转了目光一一看过孟昭、孟显和孟彰,面色越发感叹。
“贵府上小郎君、小娘子俱各灵秀,皆是人中英杰,日后必定成材。贵族中其他小郎君、小女郎如何我还未曾见过,不好评判,但有贵府上这几位小郎君、小女郎在,孟郎君这一脉已然无有忧虑,孟郎君又哪里需要担心什么族中底蕴问题呢?”
孟珏摇头,不甚赞同余先生的话。
“方今世道,家族与个人都是在相互成就。他四人虽有资质,亦有成就,但若是少了家族做助力,难免会有些捉襟见肘。”孟珏说,“再说,他们资质如此,日后必定是要步步登高的,家族底蕴不够、眼界不够还不太能看清形势,岂不是要拖累他们?”
说到这里,孟珏摇头,说:“我是不允的。”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就坐在边上,听得心里暖融,像是冬日浸泡在温泉里一样。
余先生也是听得动容,不由叹道:“孟郎君确实为他们计量深远。”
孟珏自己倒不觉得如何:“只是为人父母而已。”
余先生也知孟珏他们今日通家出行游玩,是为的与家人和乐,不好太过打扰,很快就起身告辞。
孟珏领着孟彰等人相送。
临出门前,余先生取出一片书签形制的叶符递送到孟蕴面前。
“小娘子与我们茶楼很有些契合,日后得闲,不妨多来坐坐。”
孟蕴看向孟珏,孟珏微微点头,孟蕴这才双手接过叶符,福身作礼:“是,蕴多谢先生。”
余先生摆摆手,最后看得孟彰一眼,真正转身走了。
关上雅间的门,孟珏等人重新在茶桌边上坐下。孟蕴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叶符,就要转手奉给孟珏。
孟珏摆手:“你且收下吧。他说得也没错,你多来这边坐坐,对你大有好处。”
孟蕴将叶符收好,坐回去时候看了孟彰一眼。
“怎么了?”孟彰问。
孟蕴就说:“这一回,烦劳你用心了。”
孟彰不太放在心上:“不是我,他们见了阿姐你,也会将叶符送你的。阿姐的灵慧资质摆在那里呢。”
孟蕴摇摇头,心里很明白——有没有孟彰在侧旁,总是不一样的。
一加一是等于二不错,可也远大于二。
孟显见得,笑着冲孟彰挤眉弄眼,问他:“阿彰,说来你二兄我才是与你最要好的那一个吧,什么时候也给你二兄荐一个?你二兄我不差的……”
“对了,”孟显视线往孟昭那边一瞥,“还有大兄呢。”
孟彰先是看向了更上首的孟珏。
孟珏摆手:“这是你兄长他的事情,他要愿意,且只随他。”
孟彰这才回转目光来看孟昭和孟显两人:“大兄和二兄可是真的不愿改了?”
“不愿改了的。”孟昭先道,“向道门靠拢不是不可以,但明显会更麻烦。还是向阴神靠拢比较好。”
孟显也是点头,很赞同孟昭的说法。
“那大兄、二兄你们就且等着吧。”孟彰说,“不会太久的了。”
听见孟彰这样的话,不单单是孟昭和孟显,就连孟珏、谢娘子和孟蕴都是面色一动。
“不会太久的了?”孟珏咀嚼着,深觉这话大有所指,“是阴世里的诸位阴神神尊们终于要彻底动起来了吗?”
先前那些阴神神尊们虽然也时有动作传出,可在所有明眼人看来,阴神神尊们压根就没动真格。
孟彰微微颌首:“大概年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孟珏深深看他一眼。
孟彰避了一下。
“阿彰,”孟珏唤他,缓慢道,“不管阴神神尊们做什么、怎么做,你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太学里。别胡乱插手,知道了吗?”
孟彰一时不说话。
“你眼下只在养神境界,掺和进这样的大事去怕不是连个水花都激不起就沉没了。”孟珏说。
略停一停,孟珏又道:“更关键的是,阿彰,你的道与祂们这些阴神神尊的道,并不完全契合。”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绝杀。
孟彰点头:“阿父放心,我知晓的。”
得了孟彰这么一句明确的话,孟珏果真也就放心了:“那便好。”
但孟彰也有一个问题:“那大兄、二兄他们呢?”
孟彰定定看着孟珏,想要在他面上找到些什么。
孟珏却是脸色不变:“他们倒不必担心,想做什么且做什么去。”
孟昭、孟显脸色有些古怪。
孟蕴也多少有些不解,便替他们问道:“为何啊?大兄、二兄和阿彰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谢娘子柔声道:“因为阿彰背后牵扯多了点,不比你大兄、二兄简单。”
孟昭、孟显和孟蕴俱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了,又是阴世阴神神尊的,又是各大鬼子鬼母的,又是殷商末代商王的,又是炎黄人族先贤诸子百家法脉的……
各方势力搅拌捆扎在一起,孟彰背后可谓是错综复杂得很,谁知道孟彰倘若插手,最后会将事情引向哪个方向?
孟显再一次深刻认识到存在于他家幼弟身上脆弱的平衡。
孟彰迎着他们望来的目光小小地笑了笑。
孟显暗叹一声,却也有些想笑。
那平衡脆弱是脆弱,可好像在他幼弟眼里也并不如何为难……
“这般看来,”孟昭也笑,说,“我和阿显其实是要比阿彰你更自由的。”
孟显点头,很是赞同。
孟彰片刻无言,随后却问:“那大兄、二兄可有主意了?”
孟昭、孟显同时回答他:“自然。”
孟彰看他们一眼,也没追问,只等日后再看。
又在这薄霜茶楼坐了一会,听外面锣鼓轰天、爆竹声声,孟珏打眼往外一瞧:“怕是游灯的时候了。走吧,我们去入云楼。在那里看该更好些。”
孟珏没有错判,从入云楼上往下看,整个安阳郡以城隍庙为中心,以长街为身升起一条又一条蜿蜒舞动的光龙。
光龙所过之处,诸邪退散、诸恶辟易,在那黑暗中更隐隐有祥光升腾着扫荡四野。
似是神威,又似天意,更像人心。
孟彰阖目,细细感受在那顷刻间由磅礴大力转为拂面清风的祥光,心中若有所想。
“怎么了?阿彰。”却是孟珏在担忧地询问。
“无甚大事,”孟彰摇头,“只是觉得……”
孟珏、谢娘子等人齐齐看着他,并不介意孟彰恍然失神地斟酌着用词。
“这天地好像缺少着什么,又好像没有。”
除了孟昭这三个还有些迷糊,孟珏和谢娘子都当即领会了孟彰的意思。
孟彰看了边上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一眼,传音问孟珏和谢娘子:“阿父、阿母,阴神已经要站出来了,那天神呢?”
“虽然人间与天界仍是处于绝地天通的状态,天神与仙人难以直接影响人间,可祂们真的甘心吗?”
尤其是在阴神神尊们的正位天地大势即将来临的当下。
谢娘子不答,却是反问孟彰:“你觉得可能吗?”
孟彰顿了一顿,摇头。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随后齐齐低头,认真且仔细地看着孟彰的眼睛深处,似乎要一直望到他的心里去。
“还没有问过你,”谢娘子轻声问,“怕吗?”
孟珏补充着说话:“一样的修行者,有着庞大家业的我们就是要比那些囊中空空的散修更多几分思虑。他们可以埋着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风雨也好,血火也好,什么都吓不住他们。”
“他们只有自己的一条命,所以可以去赌,成了自然满心欢喜,输了也不过就是落到阴世里,甚至是魂飞魄散都可以,反正他们就算一直赖活着也不是会有任何改命的机会。”
光脚的不怕那穿鞋的,孟彰很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也没打断孟珏说话,只听着。
“但我们不是。”
“我们有家业,有家族,我们可以有选择。”孟珏的目光和谢娘子一样,从没有离开过孟彰的眼,“我们能看得更远,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同样还看见了很多、很多闭着眼睛莽冲的人所不能看到的危险和威胁。”
隐隐察觉到危险和威胁的存在,真切地看着漩涡成形乃至自己一点点陷入漩涡之中的感觉,又怎么可能会是一样的呢?
怕吗?
“怕的啊。”孟彰轻声回答,也没有特意避开孟珏和谢娘子,就那样让他们看到他眼底如同跗骨之俎的恐惧。
没错,孟彰也是怕的。
即便他看上去完全没有害怕担心的必要。
无论是这些家人,还是炎黄人族族群,他其实都不需要担心。
他的这些家人,不论日后世道如何变化,总有疑似会在未来成为孟婆的孟蕴照看,有祂兜底,他需要担心什么?
炎黄人族也一样。
即便他什么都没做成,什么都没改变,炎黄人族也垮不了。炎黄……
往上瞻仰,有诸多祖皇、先贤照看;往左右看,亦有同辈英杰在这个时代挥洒着自己的才学,要引领时代和族群往前奏;往下遥望,更有后辈英才在翘首等待着他们登场时刻的到来。
孟彰很重要,但孟彰也没有那么重要。
炎黄不是没有那等缺少了就可能会在时代的汹涌浪潮中崩溃扭曲的血裔。
可那不是他,太·祖才是。
“怕什么?”谢娘子问,同时伸手虚虚放在孟彰那瘦小单薄的肩膀上,尝试着用她自己的气息驱散孟彰心里的阴霾。
“怕……”孟彰说,“儿怕辜负了自己,怕自己会面目全非,连儿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虽然不知道孟彰他们在说的什么,但他们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原本闲聊的声音渐低,乃至到最后寂然无声。
他们将这一处空间留给了孟彰三人。
“儿其实……很怕。”
人会懈怠,会满足,会自我诓骗乃至是自我麻痹。
只要自己能吃饱穿暖,只要眼前满目皆是繁华盛景、耳边尽是夸赞推崇,人就总会传递给自己一个信号——
情况还没有那样糟糕。
我完全不需要着急,可以再缓一缓。
“时间是一种错觉,空间也是。”
孟珏和谢娘子目光碰了一碰。
孟彰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它们总在告诉人还有余量。
时间说还有下一刻,空间说还有很余裕……
孟珏和谢娘子也都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着。
“……在这些错觉里,人就容易错判。”孟彰说,“错判时局,错判形势,错判他人,更错判自己。”
“然后,在这些错判中,一步步走上绝路。”
谢娘子隐了叹息轻声呼唤:“阿彰……”
孟彰凝神看她:“可阿母,儿怕的甚至不是那绝路,而是迷途。”
“儿怕自己会在那迷途上迷失,以至最后变成一个连儿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厌恶憎恨的人。”
谢娘子的双臂几乎都要将孟彰给圈起来了。
孟珏不似谢娘子那样担心,或者说,担心都被他给遮掩起来了。
“会怕其实是一件好事。”他说。
孟彰的目光动了动,转过去看他。
“天道茫茫,人道渺渺,鬼道冥冥……”孟珏说,“你看,道是无尽的。而我们却是细小又孱弱。”
“偏就是这样渺小无力的我们,要去追逐那磅礴浩淼的道,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畏惧?”
“不独独是阿彰你,”孟珏很认真,也很坦诚,“就是我和你阿娘,也不敢说一点惧怕都没有。”
知道得越多的人,就越是心存畏惧。
可下一瞬,孟珏却是笑了起来。
“但怕又能怎么样呢?”他说,“怕,难道就甘愿停下来吗?!怕,难道就甘心束手就擒、闭眼等待着终结的到来吗?!”
孟彰面上的情绪一点点收敛。
人心有七情,人念更是繁杂。惊惧、担忧、害怕、畏怯、憎恨……都是发自人心的人念,它们可以被斩断,也可以被忽视,却不应该被彻底否定。
真正的无畏者,从不是宣告自己不生畏怯、未有忧虑惊惧,而是去承认,去接纳,然后去战胜它。
孟珏和谢娘子含笑等待着。
他们相信孟彰能够做到。
“阿彰你也是做不到的。”孟珏说,“你也会向前走,那就走吧,别要停下,也别要抛弃那畏惧、那害怕。”
“走到迷途上也别怕,”谢娘子接过话,“你在你的身上、心上,更在你的道里。就算短暂的迷失了,你也总是能找回你的。”
孟彰早已经成年,不再是会被成年人的宽慰骗到的孩童了,可当他听到孟珏和谢娘子的话,心里仍旧不免生出许多踏实来。
“可以吗?”他问。
“当然可以。”孟珏和谢娘子同时笑着回答他。
“如果失败了呢?”孟彰又问。
“那就再找回来。”他们也还是这样平常地回答他。
孟彰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他沉默许久,却还是问道:“如果还是失败呢?”
“当然还是要再开始啊。”孟珏和谢娘子即便猜到了,也仍旧如此回答他,那样地理所当然,就像不需要任何理由。
孟彰低头沉默良久,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这样理所当然?为什么能这样坚持?
以血脉联系起来的因缘会随着肉身的衰败腐朽而了断,以温情维系的因缘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的淡忘而疏远淡化,世间没有那么多东西永恒不朽。
就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非常、非常深厚的因缘也一样。
为什么他们就能一遍遍地尝试伸手呢?一直不放弃呢?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齐齐笑开。
“要说是为了你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想来你也不会相信,”谢娘子说,“你一直看得很透。”
甚至可以说是看得太透了。
“所以我们直说的话,你应该也能理解。”孟珏接过话头,“没错,我们是为了我们自己。”
“为了……你们自己?”孟彰若有所思。
孟珏回答他:“当然。叫你们几个一直在劫数里沉沦,可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你们几个,一直在劫数里沉沦……
孟珏似乎不知道他自己的话里到底透露了多大的信息量。
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不在意。
谢娘子也道:“所以阿彰你看,我们都还没有问过你们几个的意思,就要来渡你们,这如何又不是我们自己的一厢情愿呢?如何又能说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呢?”
孟彰不知道该怎么说,少顷,他才能问出声来:“阿母的意思是……我们中曾有人自愿放弃过?”
谢娘子则又是笑:“当然有。”
有的啊,为着自己所愿、所爱的人,在超脱路上顿足不前,甚至是折身回返,怎么没有过?
但这些事就不必她来跟孟彰说了。尤其是现在。
等后头他们修为足够了,自然就会将这些过往从岁月中捡拾起来。
孟彰脸色一时很有些古怪:“孩儿也是吗?”
谢娘子给了孟彰一个眼神。
孟彰想说不至于,但他后来自个儿想了想,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他现在站在这里,就代表着他过去确实是失败了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失败,结果总是一样的,说什么都是一样。不过……
“阿母,”孟彰问,“……可会有牵扯?”
他问得甚是含混,但这完全不妨碍孟珏和谢娘子理解。
“现在你这是怕了?”谢娘子笑着睨了他一眼。
孟彰只冲她笑得乖巧。
谢娘子摇摇头,甚为无奈。
“若说人事,”她说,“你倒不需要那般担心,那些因果了断得很干净,牵扯不到现如今的你身上。”
人事不牵扯……
孟彰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所以就是会有别的事情牵扯到他?
孟珏摇摇头,拦住了孟彰,也拦住了谢娘子。
“只这些便足够了。”孟珏这样说,他低头盯着孟彰的眼看了半饷,满意看见那眼底中即便曾有过飘摇仍旧一直在燃烧着的火光,“左右你也不是真的会因为害怕就在这个位置却步。”
“你也在找自己,做自己,最后成就自己。”孟珏笑,“这就很好。”
“阿父、阿母,”孟彰低低问,“你们不拦我?”
孟珏失笑:“拦你做什么?”
谢娘子也在旁边笑,她手往上,虚虚抚着孟彰的头:“别担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实在不行……”她说,“也不过是你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而已。”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孟彰决定不去细究这句话背后的意味。
他往后退了一步。
谢娘子没有阻拦他,叫他轻易离开了她双臂圈拢出来的这一片小小空间。
孟彰振袖,双手抬起,在额前交叠,同时身体深深拜下。
他没有说话。更准确地说,所有的言语、感情都已经在这动作里了。
一拜,再拜,三拜。
边上静默旁观许久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俱都被这进展给惊住了,此刻愣愣看着孟彰动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应。
面面相觑后,他们三人默默地将气息又更收敛了几分。
权当自己真的不存在。
孟彰三拜过,站直身冲孟珏和谢娘子笑。
孟珏和谢娘子也只含笑摇头。
孟昭、孟显和孟蕴心知这一桩事已然了解,尽都松了口气。旋即,孟昭和孟蕴两人齐齐将目光落在孟显身上,无声地催促。
孟显转眼看过他们,冲他们无声点头,接着他转眼看向楼下那条平缓的河流。
那被河岸两旁、和上花船灯火映得斑斓多彩的河流,此刻也已经点亮了烛火。
不错,已然有人开始在上流放灯了。
开始放灯便也意味着距离孟彰归去的时间不远了……
孟显斩去心头陡然涌动的酸涩,面上笑容灿烂,不见阴霾。
“有人开始放灯了诶!”他回头跟孟彰招手,“阿彰,要过来看看吗?”
孟彰抬头看向孟珏和谢娘子。
“去吧。”谢娘子说。
‘我们不能给予你完全的承诺,料想来我们说了你也不会当真,但是……’
‘去吧,往前走。’
‘因为即便没有了我们的护持,你也还是会往前。我们的护持,不过只是我们自己的宽慰,不过是你的一时休憩,并不能真正影响你,叫你生出懈怠。’
‘所以,去吧,别为我们停留。’
‘我们在前方等你。’
孟彰点了点头,果真就笑着往孟显那边走了过去。
孟显原还脸色奇异地看向孟昭和孟蕴,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会儿见得孟彰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他便也索性将那些杂念乱绪抛开。
“快来快来,阿彰你看那盏灯,是不是很有趣?那上面画的是杏林吧?是有人要借今日的灯会放灯祛病了吗?嗯,或许……”
孟彰走到窗前的时候,孟显和孟蕴也到了。
往外间那条长河张望一眼,孟彰四人果然都看到了那盏孤零零漂流在河水上的花灯。
孟彰的目光一时随着孟昭和孟显的落到孟蕴身上。
孟蕴伸手虚虚一招。
河面上有细风拂过,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盏在河面上似乎一颠一颠逐水流荡的花灯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咦?”孟蕴脸色变了一下,更多了些郑重,“好像不是那么简单诶……”
说着,她张手再招。
河面上那缕细风陡然变得强盛,它旋转着将河面上那盏花灯拔起,一路卷带着腾上高空,飞入孟蕴手中。
孟蕴将那花灯接住,拿在手里上上下下地细看。
此时的花灯并不是孟彰记忆中后世的那些花灯,没有人会将自己的愿望用笺纸写下放在花灯里寄愿。
那对于要祈愿的人来说,显得不够虔诚,不够纯粹。
本也是,在这方神通耀世的天地,既要向神鬼、天地祈愿,最纯净、最虔诚的方式,从来都是愿念。愿念纯净自能触动手握神通者,不必其他的俗物。
孟蕴捧着那盏花灯细看片刻,又微垂眼睑细细感受一番。
“这算是巧了。”她放下花灯,睁眼对孟彰三人笑道。
孟彰偏了偏头:“这盏花灯的主人,是跟阿姐有缘?”
孟蕴笑着点了点头,将她自己那盏瓮灯拿了过来。
“他求的不是一个人的药,也不只是想要祛一个人的病。”
孟蕴托着那盏瓮灯,瓮灯灯盏中静静燃烧、未有任何跳动的烛火越过那裱糊的灯纸辐照在孟蕴的面上,融融的,特别的暖。
“他既起大愿,”孟蕴说,“我有恰好在今年意动,便助这位医者一臂之力又何妨?”
她将那盏画着杏林的寻常花灯往旁边的案桌推送,同时放开另一只手。
瓮灯灯盏顺着风飞出了入云楼,向着下方飘飘荡荡落去。
“这就定了?”孟昭问,“不再多考虑一下?”
孟蕴摇头,晃了晃手上的杏林花灯:“我灯都收下了,不还人家一盏哪儿行呢?”
孟显盯着孟蕴手中的杏林花灯半饷:“你要将这盏灯带回去?”
孟蕴叫孟显给问住了,她盯着手中的花灯好一阵子,也松了手,让风带着这盏花灯重新落到河面上。
倘若不是这盏杏林花灯灯笼里比之方才少了些什么,不会有人知道这盏灯曾被孟蕴收取过。
“那还是算了。”孟蕴说。
她连孟彰三人的灯都没能带回府里去,收这一盏花灯干什么?
“还是让它继续在水里走吧。”
孟蕴又说了一句,张目遥遥往下方长街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彰和孟昭、孟显一样,顺着孟蕴的视线看过去。
长街人潮依旧汹涌。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原本只在长街各处转悠的人潮有了一个相对明显的流动方向——长河。
他们预备着要放灯了。
在这些或快或慢朝着河道而来的人潮中,却也有人逆着人流而走。
他正在远离这条河道。
“蒋小郎中,你这就回去了?不多留一会儿?还没到散灯的时候呢?”
那穿着朴素的小郎君很是和煦,听得这些招呼也不厌烦,极为耐心地应答。
“时辰差不多了,再在这里待着,等会儿怕是要挤得狠。”
“挤不正是热闹么?有什么的。而且今年不比往年,今年那些大郎君有遣人在旁边看着呢,不用担心挤到人出什么祸事。”
那蒋小郎君却还只是笑:“虽是这样,但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何何况我也想早些回医铺呢。我兄今日都还没有看过灯,得叫他也看一看……”
“蒋大郎中吗?倒是难为你们两位了。”
那蒋小郎君很不赞同这话:“这算什么难为事呢?!真正难为的……”
从来是面对病痛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
蒋小郎君倒也没有要将这样的话随便跟外人说道,便笑着抿唇,停住了话头。
他快步走出了人群,转入相当安静的街巷。
就在他远远看见那大大敞开的店铺门户时候,一阵寒风吹过,落下一盏似翁似碗的灯盏。
灯盏飘飘荡荡晃过小郎君眼前,在他道旁栽下。
小郎君什么都没看到,只一眼就被灯纸上描画着的草药给收去了心神。
“这些是……”
小郎君不由得蹲下身去仔细凝神细看,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摆正那灯盏。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遥遥看着他那边。
“他会带走吗?”孟显好奇问。
“会。”孟蕴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位小郎君对药理的知识很是渴求。”
孟显和孟昭对视一眼,孟显又问:“那如果他不带走呢?阿蕴,你待要如何?”
还要再将这瓮灯送到他面前去吗?
孟蕴摇头:“如果他不带走那便不带走吧,再没有错过了缘法还要强行牵系的道理。”
孟昭和孟显总算安心了些。
孟彰看看他们,又看向孟蕴,正正巧就看见了孟蕴颇有些无奈的笑。
孟蕴的视线和孟彰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却很稳当,还冲孟彰又笑了一下。
“二兄不必太过担心,阿姐有分寸的。”孟彰收敛神色,劝孟显道。
孟显很有些无奈:怎地就单劝我一个?大兄不也是一样平白担心呢么?
孟蕴含笑看着孟显和孟彰两人的挤眉弄眼,却是问:“行了,这事儿……”
她才刚开口说道一句,忽然就停住了话头。
却是那医馆门外的蒋小郎君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那小郎君站直身体,先用手整理了一下他那有些褶皱的衣裳,接着便叠手覆额,向着天地四方肃然作拜。
孟蕴敛容,也从座中站起,福身郑重还礼。
那蒋小郎君自是不知的,他郑重谢过后才蹲下身去捧起那灯笼,快步走入医馆里。
“大兄,我回来了……”
待孟蕴重新入座以后,孟显才道:“看来,阿蕴你跟这位蒋小郎君是有些缘法的。”
孟蕴定睛看了那蒋小郎君许久方才收回视线:“只望他莫要辜负这份缘法才好。”
旋即,孟蕴问孟彰三人:“你们呢?你们手里的灯可有主人了?”
孟昭和孟显先看向了孟彰。
孟彰便说:“还不曾。”
孟蕴不免有些稀奇:“阿彰你倒是不着急啊。”
孟彰笑说:“为什么要着急?我也未曾要借着这份缘分收取些什么。”
孟昭和孟显也都很是赞同地点头:“阿彰说得在理。我们着急个什么?”
孟蕴多看他们一眼,自个儿端起了杯盏。
孟彰笑着将一碟小食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个味道更好些,阿姐,你也尝尝?”
别再喝那茶水了,他们才刚从薄霜茶楼出来的,她竟忘了吗?
孟蕴的手一顿,果真将杯盏放下,转而去捡了一枚豌豆黄放入嘴里。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也都各自伸手,从那琳琅满目的小食中挑选出些来吃用。
孟显甚至还不忘帮着孟彰也挑了几块。
入云楼下那静静流淌的河水水面上,花灯渐渐多了。从最开始的稀疏几盏,到后来的密密簇簇似是开得灿烂的春花,算来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
于是孟彰和孟昭、孟显、孟蕴他们也一道赏起这些花灯来。
“那边那一盏……”
“哪一盏?”
“就是东面那盏似月轮一样的花灯,看到了没有?就那盏。”
“果真是诶,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才在一处食摊前看见的吧?居然也这么快就放了吗?我还以为得是要等到灯会差不多散了,它的主家才会来放灯的呢……”
“也未必就是那食摊的主家来放灯了,或许是哪个食客看着心中欢喜,特意跟摊主买了来的呢。”
“二兄你说得也有道理……”
“咦?那盏花灯我方才竟是没有见过诶?”
“我们方才没有见过的?哪儿?哪一盏?”
“就那盏!看见了没有,那盏精舍模样的花灯。竟有人如此用心,将一整个精舍都给编制出来了。”
“阿姐,你这样的心动,莫不是打算来年也……”
“当然不可能全学他的,但来年我们也确实可以多思量一些,很不必这般拘束。”
孟蕴等了好半饷都没有等到孟彰的话,她便收回目光去看侧旁的孟彰。
孟彰回神,冲看过来的孟昭、孟显和孟蕴笑:“能凑热闹的话,那当然是很好的啊。”
担心就担心来年这世道怕是难得再有今日的热闹。
孟蕴深深看他一眼,却不点破,只笑道:“那我们便这样说好了。”
孟昭、孟显和孟彰齐齐点头。
孟蕴当下笑得更为暖融。
孟昭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顿。
孟彰的目光当下就落过去了。
孟昭一面凝神感应着什么,一面对孟彰他们解说道:“我的灯,好像要送出去了……”
“好像?”孟显问。
孟昭不急着点头,少顷后才应:“这回不是好像,是真的要送去了。”
四面绘童子、童女画像的四角宫灯落在孟昭手上。
孟彰和孟显、孟蕴一样,都只静看着,并未出声干扰。
但孟昭自己却犹豫了。
打量着四角宫灯画纸上绘着的童子、童女画像片刻,孟昭左手抬起,虚虚在这盏花灯上方拂过。
不知从哪儿来的薄雾缠绕上那童子、童女绘像,一时将它们的面相、神韵尽都掩去,只留模模糊糊的一片。
饶是如此,也还是能从中看出这四面绘像的些许不凡。不过再想要从这些痕迹中寻找到孟彰三人身上,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仔细看过这经了修饰的花灯,孟昭方才点头,同时松开托着花灯的手,让那花灯乘着风从这大大打开的窗户中飘落出去。
孟彰的目光追了过去,看着那四角宫灯飘荡着落在水面上,又顺着河水与其他的花灯一道向着河流的下游而去。
孟彰多看了两眼,还是没见到这四角宫灯的去处。他转了目光回来看着孟昭。
孟显和孟蕴也同他一样的好奇,这会儿看着孟昭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掩饰,大方坦荡得很。
孟昭当然也没想过要遮掩他们三个,但要让他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他确实也做不到。因为……
“莫要这样看着我,”他很有些无奈,“我自己也不知道。”
孟彰和孟显、孟蕴不意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都有些惊讶。
“连大兄你自己都不知道?”
“竟会有这样的事?”
孟昭也是点头:“我也想不明白,但这就是我现下的感受。”
孟彰看看孟昭,又看看孟蕴,心中一时升腾起许多猜测,但都被他给打散了。
“这会儿大兄你也不知晓,那想来是因为大兄的这盏灯还没落到那个人手里。”
现在那盏四角宫灯还在河面上漂着呢,没有搁浅,没有倾覆,也没有被哪个拾捡起,那便是没有个定论。
没个定论的事,孟昭即便是亲手编制这个四角宫灯的人,这份缘法的源头,又要去哪里找一个结果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