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银鱼下意识张开嘴要去吞食阴月精粹却咬了个空的时候,它方才回过神来。
团团看了锦囊内里的空间一眼,银鱼哪儿还找得到阴月精粹的影子?
全都没有了。
刚刚在它嘴边却被其他银鱼抢走了吞食的,就已经是最后的那一些了。
银鱼睁大了眼睛,狠狠瞪向侧旁的其他同伴。
那些银鱼却不怕它,再是凶狠的目光也只当清水。
银鱼先是气恼,随后却很有些无力。
它能拿这些兄弟怎么办?
真将它们给打一顿么?
孟彰看着,唇边那一抹原本只有一个弧度的笑,明显地多出了些真实。
察觉到孟彰的情绪变化,银鱼猛地调转目光回来,看住孟彰。
孟彰面容一定,神色却仍是没有什么变化,只多出了些无辜。
怎么了?
他仿佛是在这样地问。
银鱼瞪着他,木愣愣又怒气冲冲。
然而,孟彰眼底面上却只有无辜,而且是越来越无辜。
最后败退的,还是银鱼。
它重重一甩尾巴,直接折身返回鱼群之中,一眼都不多看孟彰的。
孟彰看着,悠悠地、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叹息声落在银鱼身侧,在它左近徘徊不去。
银鱼掉头,看向孟彰。
孟彰似是有些惊喜。
跟他对视一阵,银鱼泄了气,又是一个尾巴甩在锦囊的空间里。
锦囊内部的空间一阵动荡,有仿佛水滴一样的灵气汇聚成水花,溅向孟彰的方向。
如果孟彰也在这锦囊内部空间里,如果这些灵气真的是水滴,孟彰怕是要被它给溅了一身。
孟彰憋了一阵,面上笑意更深。
银鱼这回却是心累到懒得理会他了。
“多谢你了。”孟彰一面说,一面又从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些阴月精粹来送入锦囊内部空间之中,“但我的压力真的不大。”
整体的框架有诸位阴神帮助搭建,内部的灵性又有银鱼鱼群帮忙支撑,剩下留给他的,也就只是一个梦以及填充这个梦的梦境道炁而已。
纵然那几个修行者给予他的压力再大,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孟彰话是这样说的,情绪也基本与言语保持着相似的平稳,但银鱼并不相信他。
倘若孟彰真似他表现出来的如此轻松,完全没有一点压力,为什么那扎根在车厢厢壁里的梦道法域,能由得闯入者结盟、甚至还在那里试探这试探那的?
说到底,孟彰也只是炼气境界的小修行者而已。
他有灵感,能只凭借他对诸多阴神的了解、几次寥寥不多的来往,在梦境中筑建出一个契合天地道则、又能更大程度地发挥出诸多阴神力量、限制对方的世界;他有底蕴,能让那方世界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差错,同时还能用自己的梦境道气将它真正筑建出来……
这结果惊艳之极。
但孟彰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他的极限。
别看他现在举手投足间尽是轻松、言谈说笑也自然无比,但他所背负起的,到底是怎样可怖而艰难的压力,却只有孟彰他自己知道。
消化了银龙部分记忆的银鱼,也只是勉强有了一点猜测而已。
将自己的梦境具现,让它承载真实的人,承受这些人自身道则与力量的冲击,跟银龙将一个世界背负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次,大抵也不差多少了……
银鱼有些沉默。
孟彰笑了笑,话语仍自轻松。
“现在我也不着急,只等着就可以了。急的可是其他人呢。”
那些陷落在酆都梦道法域里的修行者,背后若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染其他势力的话,还会轻松点。可倘若某一个人牵扯上了什么势力,问题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倘若是在今日审判殿开启审判之前,没有多少人真正知晓诸多阴神的手段与能耐,或许还不会那么重视。但现在……
谁知道这些人在梦道法域里,被送到审判殿里判官座前时候,会在孟彰面前吐露出多少的事情来?
确实还有其他的可能,譬如孟彰这个酆都梦道法域只是个梦境法域,亦真亦幻,未必能做到审判殿那位陆判官的程度。
然而,真要是那个万一呢?
孟彰那酆都梦道法域可是就显化在车厢厢壁里,由着他们细看的。
他们真的信,有诸多阴神支撑、俨然比那座酆都宅邸更成熟更周全的酆都梦道法域,做不成陆判曾做过的事情吗?
“就算那些人不担心,皇族司马氏也不可能任由我霸占这长街……”
世族、皇族都讲究脸面。
孟彰作为安阳孟氏的儿郎,作为世家子,在当街被人袭杀……
负责洛阳帝都内部安稳的衙门,他们可以说公事繁忙,事出突然一时来不及应对以至于姗姗来迟,却不能拖延太久的时间,更不能完全不出现。
这是彻头彻尾的无能。
是将整个衙门乃至朝廷中枢的脸面丢在脚底下任人践踏。
孟彰这样说道了一句,又给银鱼送了一些阴月精粹。
银鱼跟鱼群将这些阴月精粹分食干净,就又开始在锦囊里沿着边线绕孟彰来回游走。
孟彰反应略有些缓慢。
“嗯?”他问,“够了吗?”
银鱼点了点头。
孟彰笑了笑,收回手来。
“我确实是有些困了……”孟彰低低道。
那声音太低,以至于连银鱼鱼群一时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待它再抬头去看时候,孟彰的眼还是清澈透亮,哪见什么困乏?
孟彰笑着,伸手拂过锦囊表面,闲闲抬起目光,重又看向前方车厢厢壁里的酆都梦道法域。
他看那些修行者在梦道法域里来回试探,又来回妥协时候的模样……
银鱼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但就是有一种感觉。
——感觉这小孩儿,就跟银龙当年高坐神坛时候所看见的生民凑趣看杂耍的表情一模一样。
银鱼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一甩尾巴,也转了个方向,陪着孟彰看那车厢厢壁里那酆都梦道法域中的那些修行者的动作。
与其他银鱼一同,帮着孟彰支撑起这一方酆都梦道法域,它确实也不怎么轻松。
不过就这一点心力,它还是能够抽出来的。
它可以陪陪他……
孟彰无声弯了弯唇,一并掩去眼底升起的倦乏。
后头一辆车厢里,罗先生和甄先生对视一眼,同时无声颌首。
罗先生领头,掀起车帘就往外走。
甄先生跟在后头。
走下马车时候,甄先生看了看也要跟他们走出去的孟庙:“庙郎君就在这里吧。”
孟庙顿了顿,鼓足勇气道:“我坐在马车里也不是个事儿,跟着两位先生左右,说不得还能帮着两位先生搭把手呢。”
甄先生摇头,直接道:“庙郎君待在马车里才是真的帮上我师兄弟二人了呢。”
孟庙嘴唇嗫嚅一阵,到底是垂落了目光。
甄先生再看得他一眼,确定他没有要跟上的意思,这才走了出去。
孟庙自又坐了回去。
“也不知阿彰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甄先生才走下马车,就迎上罗先生的目光。
他微微颌首,在罗先生身边站定。
一人文、一格理的鬼域收缩,将罗甄两位先生连同他们身后的马车圈在了中间。
罗先生放长了目光看过那些已经退出相当一段距离的袭击者。
“诸位阻拦我等去路,着实是叫我等吃了一惊。”他道,“不过现在双方胜负已分……”
“诸位还不退去吗?”罗先生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厉,“还是说,诸位还想要再试一试?”
甄先生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也同时冷了下来。
那些出手袭击的修行者们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得一阵,竟似拿不定主意。
“怎么样?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有人传音问。
“要不要继续……你们说,前面那孟氏孟彰,现在还有余力应对我们这些人么?”有人也试探着给其他人传音。
“那你去试一试?”
“……只我一人,怕是冲不出这两个儒生的阻截……”
“所以?”
“所以……要我出头去试探那孟氏孟彰可以,但我需要帮手。”
顿了一顿,那人继续传音道:“我需要报酬。”
“呵。”有人冷笑一声,“今日这里出手的人,哪一个不是想要试探、袭杀那孟氏小儿的?这原本也是你的目的吧,还想要我们给你报酬?”
“试探、袭杀那孟彰小儿,确实也是我的目的不假。但眼下那孟彰小儿的情况,跟早先我收集到的诸多情报信息可不一样!”
出现这样巨大的情报信息差距,不论是什么因素影响的,都说明了一件事。
孟彰,安阳孟氏的这个麒麟子,他即便只有炼气境界的修为,当他选择爆发的时候,他所能发挥出来的力量,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由此,他的危险性也远远超出所有人的认知。
在这种情况下……
“诸位可莫要忘了,没有其他任务的我,现在是可以退走的。”
其他立在原地的袭杀者们都静默无声。
“但诸位可就不同了。”
“你们觉得,就现在那安阳孟彰所展现出来的手段与信息,能让你们的主家,满意了吗?”
仍然没有人应答他。
但这长街的一侧,空气中却渐渐添了几分杀气。
那被杀气有意无意环绕的修行者视若不见,仍自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直面着与他们对面而站的罗甄两位先生,面上却含笑,俨然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自然心情不错。
其余跟他面对同一个方向站立的修行者用眼角余光催逼着他,心中既怒又恨。
可他们再不敢有其他动作。
对面那两位安阳孟氏的儒修在盯着他们,背后不知又从什么方向,有沉沉的目光落定在他们的身上。
前有敌人,后有主家……
纵然那家伙再叫人恨不能提刀砍过去,这时候也只能妥协。
“……可以。”
“可以。”
“可以!”
一声声应答的声音从各处传递而来,紧接着便是只一听就足够令人心花怒放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
那位修行者扬起一个和气的笑容来。
“诸位早这样爽快不就可以了?”
对面那些修行者的动静,又哪里真的能瞒过罗甄两位先生去。
他们不过是配合着而已。
“师兄,”罗先生听见了耳中甄先生的传音,“我们已经拖了这么一段时间了,其他人呢?还没有到吗?”
罗先生目光悄然转过袖袋中收着的一枚玉佩,无声摇头。
“还没有。”顿了顿,罗先生道,“该是被人拦截下来了。”
甄先生皱起了眉头。
“情况……有些不太对了啊。”
罗先生也想要叹气。
“确实。”他道,“看来,这一次阴神们的动静,是真的刺激到皇族司马氏和诸多世家高门了。居然激得他们连脸面都暂时舍了……”
孟彰早先时候定下这场计划的时候,是认为只要他们这一行人能够接下第一波冲击,然后顺势拖延时间,便会有负责城坊安危的衙门来接手处理的。
到得那个时候,他们安阳孟氏就能够无比自然地结束这一场交手,获得一段时间的安稳。
罗先生摇摇头,面上竟显出了些笑意。
“幸好阿彰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准备。”
听罗先生提起这个,甄先生也很是放松地点了点头。
“毕竟阿彰比我们更了解那些阴神,也更清楚那些阴神们在做什么……自然也就比我们这些人更能把握住皇族司马氏和诸世家们的反应了。”
罗先生颌首。
他往前迈出一步,笑问侧旁的甄先生:“既然如此……师弟,一起否?”
甄先生也是笑了起来。
“自然。”
罗先生伸出手,一柄戒尺落在了他的掌心中,被他稳稳拿住。
同时,一柄刻尺也落入了甄先生的手里。
戒尺教人,刻尺量度。
两柄尺子同时举起时候,两方联合、互相补益仿佛演化出一个世界来的鬼域,当时就往外暴涨。
对面那些袭杀者虽然也在彼此争论,想要尽力为自己争取得便利,但他们也没有放松过对罗甄两位先生的防备。
然而,他们还是没能逃过那方陡然扩张的鬼域,直接被拉向了鬼域。
眼看着那方也很是特殊的鬼域世界要将他们吞没,那些修行者冷笑一声。
只你们两个是阴灵?只你们两个有自己的鬼域?
比拼鬼域是吧?
那就来。
且看到底是谁怕了谁。
长街的后半截,彻底变成了鬼域之间的碰撞。
不断碰撞的鬼域相互拉扯、相互撕裂,在这原本还算稳定的长街空间中割裂出一道道虚空裂纹。
厮杀再一次爆发。
坐在马车车厢里的孟彰察觉到了那半条长街的变化。
他往那边厢看了一阵,便又重新将目光收了回来。
在没有人再插`入那一场厮杀以前,他完全不必担心罗甄两位先生。
毕竟那边厢的局势,两位先生都还能支撑得住。
反倒是他这里……
孟彰看向了马车车厢厢壁里仍在不断演化的那酆都梦道法域。
那些陷落在酆都梦道法域里的修行者们,已经在不断地捕捉这一个梦道法域的运转体系了。
这也是修行者破解梦道法域的主要手段之一。
和天地不一样,梦道法域想要成形且能长久存在下去,未必需要完全协调、不出一丝差错的道则法理,但绝对需要一个根基。
这根基可以是道念,也可以是异想,更可是无妄无由无端的一点心念。
但不论是什么,梦道法域就是需要这样的一个根基。
而,当梦道法域的这一个根基被人摧毁,那这个梦道法域自然也就会隐没甚至是彻底消散。如此,哪儿还会有威胁?
孟彰笑了起来。
巧了,关于酆都的想象,他可有不少呢……
原本系在他头上的发带自动飘了下来,被孟彰抬手接住。
酆都,酆都……
发带上的沉寂熹微的星光亮了起来。
一颗颗散发着星光的星辰中,隐隐可见一幕幕景象流转。
这些景象里,会有一条岸边铺满红花的大河;也会有一座阴暗的高台,台上泪痕深深;还会有一位老妪,在桥上守着她的炉子熬汤……
这些景象或是快速掠过,无人得见其中细节,或是缓慢转动,将一切痕迹深深刻印入观者的脑海之中。
尽管,在这一个马车车厢里,除了孟彰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得见了。
拿着这一条发带,看这条发带上升起的星光,孟彰被那从魂体最深处涌出的倦意冲击着,几乎要直接沉睡过去。
即便已经很是迷糊,孟彰仍然极力挣扎,想要维系住自己心神间的清明。
眼下,可真不是他能去睡觉的时候。
孟彰这样想着,又眨了眨眼睛,再次将倦意镇压了下去。
他没有发现,在发带的某一颗星辰中,守着她的炉子在长桥上熬汤的老妪面目在顷刻间陡然模糊。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要知道,这发带的前身,可是《网络小说》,是孟彰前世记忆的一部分。
尤其《网络小说》被孟彰炼化成发带模样以后,这一条发带更是从里到外地刻印着孟彰的印记。
他对这条发带,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但眼下,这一件完完全全属于孟彰的异宝,真就出现了某些不在孟彰认知中的变化,这又如何不叫人觉得惊悚?
也幸而孟彰此刻神智被倦意拖拽着,未曾发现这一点。
发带上亮起的星辰中,那熬汤老妪的面容再一次变得清晰。
她面容秀丽清绝,粗看竟跟孟彰很有几分相似。
而更关键的是,这位,不论怎么看都不能说是老妪,她根本就是一位青年娘子。
娘子的目光离开了她的炉子,往外头看得一眼。
“原来是这样……”
只一眼,娘子似乎就已经将外间的一切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了。
包括起因、经过与那尚未出现的结果。
它们这一刻,尽都落在了娘子的眼中。
娘子回转目光,看见手拿发带的小郎君。
那一瞬,她原本清冷、悠远、平和的眼睛里,当即柔和了下来。
她笑了。
同时,又有一道轻柔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里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阿彰,你不用挂心,倦了就睡好了。”
“等你醒了,再来处理这些事情也没关系。”
孟彰其实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但他感觉到了某种安定的、信赖的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让他无意识地放松下来。
被屡次镇压的倦意借着风浪、潮汐力量再次拔高,将孟彰的意识吞没了过去。
“孟婆?!”
帝都宫城里,原本站在太子东宫正殿,遥遥看着这边厢情况发展的司马慎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叫出声。
但还没等他确定,他自己先就摇头了。
“不对……”
“这种感觉,不太对……”
“……祂跟孟婆很相似,足有九成相似。但,祂并不是孟婆。”
“又或者说,这位也是孟婆,但不是我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一位孟婆……”
猜测被确立,又被推翻,再被确立,再被推翻……
如此几番心绪变化翻转,使得司马慎的脸色异常的精彩。
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很有几分坐立不安的模样。
许久许久以后,这座太子东宫空旷的正殿里,那细微的动静才彻底停了下来。
但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一句只有司马慎自己才知道的话,幽幽地在他心头回荡。
“孟彰……这位孟婆的幼弟,身上怕真是有着莫大的秘密,不似我早先所认为的,只是孟婆的幼弟那样简单……”
司马慎才这样想着,忽然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注视感。
他那早已沉寂的心脏似乎都在那顷刻间剧震了一下。
缓慢地、缓慢地,司马慎从座上站起,合手向目光投来的方向深深一揖。
“是司马慎失礼冒犯,还请尊神责罚。”
那道目光中似乎升起了什么,又似乎在某个须臾间黯淡下去,司马慎只感觉到了某些痕迹,却完全不敢去深究。
他只守定一念心神,等候着这一位“孟婆”的决断。
“呵。”他只听到一声冷淡的轻笑,然后是——“司马家……”
司马慎的脸色霎时变得无比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