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可!”
只可惜做师弟的哪怕动作已经很快了,却还是没能拦下他家师兄。
“噗”的一声闷哼传来,便有一缕殷红的血丝自那师兄唇角溢出。
那师弟苦笑着迈出一步,直接出现在那师兄的洞府外侧。
才堪堪稳住动荡的心神,那师兄就抬起眼睑往外瞥了一眼,抬手将人放了进来。
那师弟察觉到洞府大门打开,连忙抬脚往里走。
“师兄,你如何了?可还好?”
那师兄一面按着额角,一面哑声道:“不太好。”
那师弟叹了一声,动作极其利索地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玉瓶,将里头的丹丸倒出递过去。
那师兄睁着眼睛勉强辨认了一下丹丸,旋即便往自己嘴里塞。
一枚丹丸才刚刚咽下,另一枚丹丸又被送了过来。
这一回,舒坦了很多的师兄就不多加辨认了,只将那被递送过来的丹丸一枚枚吞服。
好容易那师兄的脸色缓和下来,终于叫纸白的面容又添上了血色,他才将手从额角松开,斜眼看他家师弟。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那师兄问。
那师弟叹着气点头:“我曾在这上头吃过亏。”
做师兄的哪怕先前已经想到了,这会儿还是免不了吃惊。
“怎么回事?我们这次根本就没有将孟彰小郎君算进去,我们只是……”想要卜一卜孟昭和孟显而已。
那师兄话语说到一半,自己就停住了,眉关紧锁。
难不成,难不成连孟昭、孟显那两个看起来平常的世家郎君也是不能碰的?
如果说因为他们起卦卜算时候牵扯到了孟彰那个明显跟阴世天地里那些阴神大有相关的小郎君,故而被反噬,那他也就认了。
毕竟现如今的阴神在阴世天地那边已经形成了天地大势,可谓是尽得天地护持,且那些数量众多的阴神也确实很不好惹。可这次他们起卦卜算的仅仅只是孟昭、孟显那两个青年郎君而已,这也要在刚起卦时候就得吃一个反噬警告的吗?!
那师弟的面上也有苦涩一闪而过。
“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因果,但是……”那师弟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浊气,“那两个青年郎君也确实碰不得。”
做师兄的默然良久,问:“孟彰有同胞兄姐三人,他自己碰不得,他两个兄长同样碰不得,那他那个姐姐是不是也……”
“我不知道,”那师弟摇摇头,“我也不敢。”
“我是真的怕了。”做师弟的看着自家师兄,异常坦诚地道。
那师兄觑了自家师弟一眼,收回目光的同时,慢条斯理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来将自己唇角的血迹拭去。
“孟彰这同胞手足四人,若不是他们背后都各自牵扯到什么紧要的事情,就是他们几个自己撕撸不开,一个陷进去剩余的也都脱不了身……”
收起那沾染血污的帕子,做师兄的才又抬眼看他家师弟。
“你心里该也知道,可即便如此,”他问,“你也还是想要凑到孟昭、孟显那两人身边去吗?”
他们这些卦师,一个比一个更懂趋吉避凶。孟彰那小郎君眼下还只是在阴世天地里掀起一点小水花,似乎还影响不到阳世天地这边来,可天下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即便年纪小,可也不怕事。
只看那卷轰传阴世天地各大家族的策论,就能够看出来了。
倘若这小郎君中途魂散也就罢了,但凡他一息尚存,日后就不可能消停得了。
那小郎君对世事、世人,很有他自己的一套见解,而且还……
很倔。
他那倔劲或许没有展现得太过直白,含而不露,但绝对不会让人忽视。
有这样一个嫡亲弟弟在,孟昭、孟显那两个必定也脱不了漩涡的范围,除非他们愿意舍下孟彰这个幼弟。
想到这里,做师兄的不由得再次盯紧了他家师弟,一瞬不瞬地郑重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这样问着,那师兄心头也生出一种恍然,眼前迷雾散去,大千彰显。
那师弟原还想要遮掩过去,但这种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他师兄目光中所带出的情绪给覆灭了。
“师兄啊,难道你真觉得这方漩涡是我们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么?”他只能这样问他家的师兄。
他师兄沉默着收回目光,好半饷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师弟纵有再多的说辞,这一刻似乎也都消淡了。
“这天地要乱,乱的还不只是人世间,还有各家道统法脉。”
若不然,道门的各家法脉为什么会有“天庭”的畅想?为什么又会有“仙神位业图”的出现?
“而我等卜卦测算一脉……”那师弟摇了摇头,方才继续道,“师兄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没有根据、也没有能耐在这些纷乱中撕咬下多少利益。我们只能分润旁人的光辉。”
这一回,可就轮到做师弟的定定看住他家师兄了。
“既然我们总是要择一方力量投靠傍依,而不是我们自己出头厮杀,那我们为什么不寻找最合适的、也最有可能获取最后胜利的那一个呢?”
听得他家师弟这话,那师兄心头一阵火起,险些没让他直接呵斥过去。
那师兄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便闭了闭眼睛,转而控制波动起伏的心绪。
“你就那么确定,孟昭、孟显会是这一场场纷乱之后的胜利者,哪怕是之一?”他问。
“我不确定。”那师弟竟然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那师兄睁开眼睛看过去,尽管他已经猜到自家这师弟会说些什么了。
“但我以为,有孟彰这样一个同胞手足在,孟昭、孟显两人哪怕在阳世天地这边厢落败了,也必会有个着落。”那师弟道,“毕竟,阴世天地里,阴神正位天地已是大势,无人能够阻拦的大势。”
那师兄沉默半饷,忽然道:“原来你是看中他们的背后有人兜底……”
那师弟笑了起来:“有兜底的总比没有兜底的要稳妥,不是吗?”
做师兄的幽幽看了自家师弟一阵,半背过身去。
“你既然已经有了主意,且看起来也不是愿意改道,那你自个按着想法去做就是。”
那师弟叹了一声:“师兄,只得我一个,怕是份量不够。”
那师兄仍旧半背着身对他,一点转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那师弟脸色更是愁苦。
“师兄,你也知道,有眼睛、能算计筹谋的,远不止你师弟我一个,只我一人……哪怕我们这一脉修持的是卜卦测算一道,亦是同样难以在孟昭、孟显两人身边抢占到多少位置。”
那师弟一面说着话,一面端正表情,更站直身体端端正正地拱手与他家师兄作揖深深拜下。
“请师兄帮我。”
做师弟的不能不这样的认真端肃。概因他们这一脉不似寻常道门法脉一样,主支对旁支有着绝对的约束力。
不,应该说,他们这卜卦、测算从来就没有主支和旁支之分。
因为相比起其他道门法脉来说,卜卦、测算一脉更看重自家弟子的天赋。
天赋卓绝的,一眼就能看破天机变化;天赋愚钝到,再怎么耗费心力推算,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所以主支还是旁支什么的,在他们这卜卦、测算一脉里压根儿就不重要。
强就是强,弱就是弱;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没得看不见的人胡乱指挥的烦恼事。
每一个卦师、算师,在法脉内部都是独立的。
那做师兄的到底是更心软,见那师弟仍旧躬身拜立在原地,他不由得偏转了少许身体过来。
“纵然你我师兄弟联手又如何?我们终究不是最后拍板的那个人……”
听得自家师兄的口风松动,那师弟连忙接话。
“师兄放心,”他道,“我已经尝试着跟孟显郎君联络过了,孟显郎君的态度很是软和,似乎有接纳我等的意思。”
“哦?”做师兄的也没想到他家师弟的动作居然会这么快,那这般的顺利,“你说的是真的?孟显郎君真的愿意接纳你我师兄弟?他们身边不是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我恍惚记得……有《连山》一脉的道兄接触过他?”
“不止。”那师弟说道,“连《周易》一脉据说都有卦师尝试着去接触他们,但是……”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都被拒绝了,只剩我和其他几家卦师还跟孟显郎君有些来往。”
“你和麻衣、问筮这几支?”做师兄的显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留心自家师弟近些年来的动向,这会儿听师弟这么一夸耀,便顺势接了句话,同时也将心头萦绕的疑问问出,“为什么是我们这几支,你有问过那孟显郎君吗?”
“自然。”那师弟道。
“孟显郎君怎么回答你的?”那师兄继续问道。
那师弟也不遮掩,直接就将孟显的答案说道了出来。
“孟显郎君说,他们所拟定要创立的法脉,可能跟阴世天地里的阴神们会有许多牵扯,所以愿意同他们一道从头开始创立法脉的,总得是要两边都不介意才好。”
两边都不介意才好……
听见这一句话,那师兄如何还不明白孟显的意思呢?
阴世天地里的阴神们曾被封印过,乃至于迟了很多年很多年才能真正出世。他们这一支新创立的法脉既然要时常跟阴神们打交道,那就不能收纳那些跟阴神们有着难以消解因果的法脉修士。
那师兄沉默须臾,问道:“这是孟昭、孟显两位郎君的意思?”
那师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回答他道:“当然。”
做师兄的就叹了一声:“孟家这几个手足间的感情果真是深厚。”
想也知道,孟昭、孟显两位郎君思考得如此缜密周全,必有已经落到阴世天地里的孟彰小郎君的缘故。
又或者说,那位孟彰小郎君,才是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如此决定的主因。
那师弟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压低声音道:“还有,两位郎君也不想有人自恃出身、背景侵蚀这新创立的道统法脉……”
那做师兄的也想到了。
“孟昭、孟显两位郎君都是高门子弟,对于这些弯弯绕绕心里都是门清,自然也会多防着些。”
“所以,师兄你的意思是?”那师弟问。
做师兄的瞥了他家师弟一眼,重新转过身来面对他,大袖摆动间掀起一片凉风。
但他也只是盯着他家师弟看了一阵,便遽然放长目光去,看着那安阳郡的方向。
安阳郡是大郡,单单只是郡城中就住了足有近三十万人。如今那师兄打开法眼,遥遥观望安阳郡的气数,自然便有万千气象在他眼底涌现。
是的,做师兄的早先吃了一个大亏,如今是学乖了。他不看孟昭、孟显乃至孟蕴个人的气数,他甚至不细看安阳孟氏一族的气数,他只看安阳郡。
那师弟也不心急,由着自家师兄自己细看,他只一人站立在侧等待着。
那师兄眼睛动了动,目光很快回转。
“如何?”那师弟这时才问。
那师兄沉吟着,少顷点头:“可以。”
那师弟就笑了起来,他再次团手作揖,跟他家师兄拜了一拜:“多谢师兄。”
那师兄却不揽这功。
“我也不尽是为你。”
他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们这一脉道统传承。
那师弟并不介怀,只道:“一样的。”
做师兄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既是提醒也是自警地道:“往后,该争的还是得争,不论对手是你还是我。”
那师弟失笑:“师兄放心。哪怕是你,该下狠手的时候,我也绝对不会手软。”
做师弟的那个话语说得平直寻常,就像是在说着一个再确定也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完全看不见一点犹豫动摇。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顷刻间,他的脑海之中陡然闪过一幕记忆。
“显郎君,你今日是这样想的,再没有旁的心思。可若果,有朝一日你和昭郎君两人的道路有了差别甚至是分歧呢?你会如何选择?是坚定你自己的决意,还是继续笃定一念辅佐昭郎君?”
那个浑身萦绕着散漫豪阔气息的青年郎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回答他:“你的问题不对。”
“嗯?”他仍然不解。
但那青年郎君却告诉他:“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大兄,我们个人的决意和考量从来就不只有我们自己。”
那青年郎君在笑:“我们的手足的态度和立场一开始就是我们在做决定的条件之一,就如他们也是我的一部分那样。”
“这……”他到这个时候都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的震撼,以及几乎是下意识问出的下一个问题,“也包括孟彰小郎君吗?”
“自然。”那青年郎君这样回答他。
“昭郎君也就罢了,你们二人都是生人,可是彰小郎君,他却是阴灵,阴灵与生人……”大抵是质疑掩盖去了那细微的羡慕,他没有将话说完。
不过这不妨碍那位显郎君理解他的意思。
但问题是,那显郎君压根就不在意他的质疑。他甚至很是轻松地冲他举起面前的杯盏,邀他共饮。
“那又如何呢?”那青年郎君反问他,“生与阴灵虽然分居两方世界,但实际上却仍是这方天地的生灵。对于这方天地来说,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天地能包容生人和阴灵的不同,那就代表着他们的道也可以一并被容纳。既然如此,我们兄弟各自的道途又为什么不可能共存呢?”
他怔愣在原地,连那抵在唇边的杯盏都没注意,竟叫杯盏中的酒水溢出。
而看着这样愣怔的他,那青年郎君居然还摇头。
“出现分歧和冲突乃至最终形成纷争的,从来不是道,而是人自己。”
“是人自己先存了争斗的私心,然后才会让他们走的道发生碰撞。”
不得不说,听到那意气风发、笃定志诚的青年郎君这番见解,他是震撼的,然而……
他终究不是孟显郎君。
他是他自己。
哪怕他羡慕孟显郎君的兄弟手足,羡慕他们之间的情分,他也仍旧做不到在自己道途面前为了另一人退让。
那师弟眨了眨眼睛,低声道:“道途之争,本就不能让,也绝对不能让,无论……”
那阻拦在前方的到底是谁。
在这件事情上,做师兄的哪怕还没有见过被自家师弟甚为推崇的孟显郎君,这会儿却也是同自家师弟一样的心态。
他半抬起头,望入那广袤高远所在的冥冥之地,看见那无时无刻不在碰撞、不在演变万千浮尘的命运长河,也道:“我也已经准备好了。”
恰在此时,一片天光破开重云,照耀着那被安置在洞府外头的石晷,投下一缕暗影重叠于石晷的刻度处。
却是午时到了。
于是,还没等望着命运长河的两位道门大修士收回目光,就让这两人在那命运场合的暗影处捕捉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
不是早先那引起师兄侧目、莫名记挂心头的奇诡天机波动,而是另一种天机变化。
切切实实掌握着某份权柄的某一个人,真正着手开始推动什么时候所引发的天机变化。
它真实,它坚定。
师兄弟两人目光齐齐聚焦,寻着那一缕天机变动的跟脚就直接找了过去。
“咦?”那师兄发出一声单音,道,“竟然是真的开始了?”
做师弟的也同样没控制住。
“看这重天机的变化,竟是他们司马家那司马懿出手了?”
事实上,不独独是这一对师兄弟,这天地各处,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都有道道目光望入阴世天地之中,落向九州界域帝都洛阳的中心位置。
那里也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正是阴世天地中帝都洛阳的峻阳宫界域,晋武帝司马檐所居住的殿宇群落。
而这一片原本应该安静地殿宇群落最中央所在,晋武帝司马檐的内室位置,此刻却正有一道虚影凭空而立,近乎俯视一样看着盘坐在蒲团里的晋武帝司马檐。
晋武帝司马檐此时正双目自然闭合,周身气机平缓中裹夹着激越,隐隐间透露出几分突破的锐气。
为了能够堵住天下间的悠悠众口,晋武帝司马檐这一回做得特别认真,说是要闭关突破就是要闭关突破,任是谁来看都不能多指责些什么。
然而司马懿也只扫了内室中闭目静坐的司马檐一眼,便从袖袋里摸出一根长·鞭来。
这根长·鞭形制古拙,并无太多纹饰,但长·鞭上的绳线相互交织之下,却也凭借长·鞭上的一个个接点交汇,形成繁复却强大的符文。
但凡是能在这些帝皇身边伺候的,该是都不会错认这跟长·鞭的面目。
它不是旁的,正是用来提醒过道行人避让、见礼的静鞭。
都不知道司马懿到底是在哪个宫人手里掏过来的这玩意儿。
不过那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司马懿凝望着被层层阵禁保护在正中央的晋武帝司马檐,忽然手臂用力一甩,静鞭直接敲击在虚空之中。
虚空中荡起一片片肉眼可见的、层叠变幻近乎诡谲班瑰丽的涟漪。
涟漪一路掠过重重封锁的阵禁,却不惊动它们,直接牵引晋武帝司马檐的一点心神。
捕捉到心神间的那一点触动,都不需要睁开眼睛去细看外间的情况,晋武帝司马檐也已经心有所感。
他不能再待在这静室里了。
再要在这里待着装死,他或许不至于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但也一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睁开眼睛的晋武帝司马檐看见手持静鞭显然不想要再甩第二记的司马懿,吓了一跳,连忙从蒲团上站起,束手弯腰站立。
“祖父。”晋武帝司马檐低声问安。
司马懿施施然伸手将静鞭从手柄捋到长鞭末梢,低头不看他,只问:“如今已经是午时了。”
晋武帝司马檐紧抿着唇站立在原地,半饷没有答话。
司马懿显然不在意他这个孙子的态度,他问:“这会儿,似是午时了吧。你在这儿坐着,是已经从金銮殿那边回来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还是倔强地没有应声。
司马懿也似乎完全没想过要他的答案。
他再深深看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眼,问:“不对啊,那些参加大朝会的朝官不是还在金銮殿处坐着,怎地只你一个还滞留在外?”
必须尽快做出应对,否则……他会死得很惨。
“孙儿今日忽然心有所感,修为似乎将有所突破,便没有及时前往金銮殿参加大朝会。”晋武帝司马檐简单回答道。
那司马懿听得理由,也不驳斥喝骂,只又问晋武帝司马檐:“哦,原是这样。那你可曾有遣人知会过满朝文武了?”
晋武帝司马檐仿佛被人从迷雾中直接拉出一样,他面上做恍然大悟模样,遥遥对着司马懿恭顺道歉。
“我忘了。”
如果这一句毫无诚意的简单话语也算是道歉的话。
司马懿面上神色不动,答道:“忘了啊?那你现在记起来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没有回答。
司马懿就将手中的静鞭又抬高了几寸,还问他道:“倘若你还是记不起来的话,那你必定是需要我帮着搭把手了……”
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在那根静鞭上停留了片刻,随后目光深处掀起微澜,似乎在犹豫着些什么。但如果撇开那层表面维系着的平和,再在那微澜中仔细寻找,那必定会有人不曾错过他平和情绪间纠缠着的蠢蠢欲动。
但在晋武帝司马檐再抬起眼睑定睛去看前方司马懿的时候,他忽然又笑了笑,摇头道:“不必劳烦祖父,孙儿自己来就行。”
司马懿微微颌首,又问道:“所以,你现在记起来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一点也不见尴尬,回答道:“孙儿记起来了。”
“很好。”司马懿点了点头,手上的静鞭往下低了低,“虽然都这个时候了,但既然满朝文武都还在等你,那你就快赶过去吧。好好跟人说清楚,莫要让臣属生出什么芥蒂来。”
司马懿就像是一个真正慈爱的老祖父那样殷殷切切地教导着自己的爱孙。
“作为帝皇,让满朝文武都生出怨望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晋武帝司马檐很明显不是太赞成司马懿的话。
他道:“孙儿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可是帝皇,手中握有大军,满朝文武翻不出来什么风浪来的。”
司马懿失笑摇头,手中的静鞭隐约又往上提了提:“那可不一定……”
晋武帝司马檐不做声了。
司马懿似乎同时捕捉到了他的不甘和坚持,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深深看得晋武帝司马檐一眼,自顾自转身往外走。
一面走,他还一面低头顺着静鞭的脉络捋顺编身处的细毛。但即便是曾经被这样仔细、珍惜地对待过,到司马懿迈步走过门槛的那一顷刻间,却还是有手臂随意往外一甩。
静鞭破空而去,过不得多时,那静鞭已经不知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连根静鞭散落的毛线也都找不到。
晋武帝司马檐收回寻找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跟在司马懿的后头离开这一处静室。
许是两人间的动静闹得大了些,晋武帝司马檐才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了立在道路侧旁的皇后杨氏。
“怎么了?”皇后杨氏一面悄声询问,一面故作平静地观赏着这庭院内里的花木。
晋武帝司马避开了大多数问题,只回答道:“放心,没有很生气,只是来警告朕的罢了。”
皇后杨氏却不是很乐观。
“希望如此吧……你怎么做?”
晋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暂且还不太能确定那个,待朕先去见一见我的满朝文武,此后再说。”
皇后杨氏果真就不再问了。
她停下脚步,稳稳站定身体,如松似柏般站立。
晋武帝司马檐一时停住脚步,但也只是一时,下一瞬晋武帝司马檐就回转半个身体,沉默看着她。
皇后杨氏敛袖屈身而拜。
这一礼无声而简单,却极其的熟悉。那是晋武帝司马檐在阳世天地时候每一次四下率兵出战,皇后杨氏的送别礼。
祝君顺利,愿君凯旋。
晋武帝司马檐再深深看了皇后杨氏一眼,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往前走。
有太监、侍卫过来,团团拱卫在晋武帝司马檐左右,簇拥着他往帝都洛阳的金銮殿去。
明明这人头戴垂珠冠冕、一身绣九龙盘护龙袍,左右立有宫人内侍,可他这会儿大踏步从外间走进来,乍一看却早年间那个少年将军的满身英豪气。
孟彰当时就面对着金銮殿的大门而坐,是以当晋武帝司马檐从外头急急走入、大踏步迈过门槛时候,殿中所有人里,还是他第一个发现了晋武帝司马檐的到来。
他还以为是什么将军人物……
这样的一个念头才刚刚从心底处成形,孟彰便当即惊醒,自己看着它成形、崩毁然后消散。
他若真的这样妄自尊大,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败亡,身上所有的东西尽数被抹去,被利用得怕是后连死都不能死干脆一一点。
先人可已经不止一次给予他们尝试了——不能以貌取人。
又定睛打量过晋武帝司马檐半饷后,孟彰往侧旁看过去,便对上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目光。
两位门神笑看着他,提点他道:“阿彰,莫要看司马檐这幅模样,他可不完全是个莽夫,算计、筹谋、布局的手段,他也很了得的,你莫要被他此刻的面相给蒙骗了。”
“是的,这人很难缠,稍有轻视就会落入他的谋算中去。而且你莫看他这武将的样子,但他真不是真正的武将,这番模样只是他演练法门的一部分所得,而且这法门还有一项要注意警惕的。”
“是什么?”孟彰配合着两位门神的动作,主动询问道。
郁垒笑了一下,回答他:“它能模糊人的认知和评价。”
神荼给郁垒做补充:“也就是说,你现在所看见的这个人、你所捕捉所感受到的晋武帝司马檐的形象,未必就真是他的模样。”
孟彰听完两位门神的讲解,细细思量过一遍,又问:“这种效果,是不是跟幻道有些相类?”
郁垒先回答他道:“是有些相似,但本质和具体的修持跟幻道没什么关系。”
孟彰皱了皱眉,但仍然是很快理解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意思。
人,或者说,所有的生灵,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描摹万象天地的呢?
信息。
生灵的感官捕捉到各处辐射的信息碎片,这些信息碎片经过生灵的大脑或者说灵魂整理、归纳、分别,最后用这些汇总的信息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构建一个认知世界。
这也是生灵认识世界、认识生命的大体理论。
似晋武帝司马檐所修持的这个法门,它涉及到的介质应该就是信息。
通过修改、扭曲自身流散在天地间的信息,最终扭曲旁人对自己的观察和认知。
孟彰一面想着,一面将自己的思绪用更为契合这方天地的认知跟两位门神说道出来。
两位门神初初还听得有些迷糊,但过不得多时,祂们就彻底理解了孟彰的意思。
“比我们方才的形容还要更形象些……”郁垒判断道。
神荼也道:“阿彰你如此留心这道法门,可是有想要修持它?”
孟彰摇头:“倒不是,我只是想着,或许这样的理论也可以化用在我自己的梦道修行之中。”
郁垒和神荼近乎呢喃也似地重复道:“将这样的理论化用到自己的修行之中?”
孟彰很认真地点头:“不错,我觉得它们之间大概是相同的。”
两位门神对视得一眼,也没拦着:“那你慢慢探究、慢慢尝试,但有一点,不能急了。一旦操之过急,阿彰,你的梦道修行可能就不知歪曲到什么地方去了。”
孟彰郑重点头:“两位兄长放心,我一定谨记。”
孟彰和郁垒、神荼三人坐在金銮殿玉阶之上,时而低声交流几句,时而扫一眼金銮殿中的好戏,感觉很是轻松奇妙。
但金銮殿上的其他人,特别是晋武帝司马檐,到两位门神提醒过孟彰以后,他都还没有穿过金銮殿的中道呢!
无他,只因在金銮殿上闭目静坐足有三个时辰的满朝文武这一次居然没有收拢自己周身的气机,而是放任它们扩散蔓延,将金銮殿上的这一片空间彻底充塞。
晋武帝司马檐虽然实力很不错,也有谋算与手段,但就如今这种情况……
只凭晋武帝司马檐自己,想要穿过中道走上玉阶,甚至坐上龙椅,不花费两三个时辰怕是都不用想了。
这就是满朝文武对晋武帝司马檐的抗议,也是他们的反击。
晋武帝司马檐此刻就站在门槛前方,垂珠冕旒在他眼前轻轻荡开,落下些阴影正正填在黑色的眼睛里。
没有人能够看清这一刻晋武帝司马檐的眼底到底都流转着什么样的情绪,包括两位门神,也包括孟彰。
凝望着孤身一人同满朝文武气势相拼的晋武帝司马檐,孟彰也不由得对侧旁两位门神叹道:“旁的不提,只这份骄傲,就很不错。”
两位门神听着孟彰这话,按耐了又按耐,实在是按耐不住笑出声来。
“阿彰,你不觉得,你用这样的语气点评他,有点好笑么?”
“噗,就是说啊,这语气,分明就是大人评论小孩儿家家时候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