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就冲她笑,也只冲她笑。
为何?当然是因为不能说。
说实话,孟彰这十余年里真的看了很多很多。
不止是孟蕴方才提起的孟昭、孟显那两回事,还有更多他们两人的糗事儿,甚至更多人更多人的糗事儿他也都知道,但他不能说。
这个口子是不能开的。
孟蕴定睛看他一阵,也只能叹着气妥协:“好吧好吧,不说便不说。”
孟彰亲自给孟蕴杯盏里添了水。
孟蕴端起杯盏饮去少半,这件事情便揭过去了,连两人间的气氛都没影响多少。仍是孟蕴声音轻快地跟孟彰说起这些年来的琐事,孟彰也很耐心地听着,偶尔应答两声。
“阿姐。”
但在天色将明,孟彰要归去以前,他还是正色低低唤了孟蕴一声。
孟蕴抬眼看了过去。
孟彰也很有些犹犹豫豫:“那位吴郡来的顾十五郎……”
孟蕴初初还不太明白孟彰的踌躇呢,到这个时候就全都了然了。
她不自觉避开孟彰的视线:“他是来这里寻一味奇药的,找了大半年都没找着,我就是想着帮帮他……”
“没其他什么事儿,阿父和阿母也是知道的。”
孟彰掩去眼底的异色,心里去很有数了。他张张嘴,原是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谁知道这个顾十五郎会不会就是孟蕴成为“孟婆”这条道路上的关键人物呢?
他眼下是说什么都可以,问题是万一。万一影响到了孟蕴的道途,他要怎么办?
思来想去,孟彰不免就多了几分心事。
孟蕴瞧得清楚,当下就冲孟彰摇头:“你啊,年纪轻轻想这样多,就不怕空耗了心神?”
“怕也是怕的。”孟彰很诚实地说,“但我修的是梦道,正要发散思绪呢。若不多想,怕是问题会更多。”
孟蕴越发的无奈:“你啊……”
于是孟彰临走之前又被她塞了好几张汤方。
“这个你带回去,叫近身的人时常熬煮了来喝,别有意无意总糊弄过去。”
孟彰很不想要,但推不过去。他隐去叹息跟孟蕴提议:“阿姐,你得了空,不妨多研究研究药膳吧。药补不如食补啊。”
孟蕴瞥他一眼:“我倒是无妨,怕就怕你到时候连膳食都一并厌弃了。”
孟彰连连摇头:“不会不会,必定不会。”
孟蕴多看了他两眼,总算是信了。
“那行,我回头琢磨琢磨……”
孟彰当下就笑了。
孟蕴看着孟彰连连摇头。
待送走孟彰以后,孟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索性不回屋去睡了,直接收拾收拾起身去了正院。
正院那边,孟珏和谢娘子早就坐着一起说话了。
见得她来,谢娘子当即冲她招手:“快过来坐。”
孟蕴坐了过去。
谢娘子便问:“昨夜里阿彰回来了?”
孟蕴点头:“回来了,我瞧着他还好,就是神思间还很有几分晦涩,我给他煮过药汤喝过,又叫他带了几张汤方回去,只要他好生喝着,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谢娘子还是很有几分担忧:“阿彰很不喜欢喝药。”
孟蕴却是摇头:“阿弟再不喜欢也是会喝的,他并不讳疾忌医。何况,阿父还叫他多读书呢……”
孟珏在旁边听到,就说:“他见的阴私太多,自己想得又多,多读书,尤其是多读诸子先贤的各家经典,对他很有好处。”
孟蕴连连点头,也很是佩服:“阿父说得很是,而且这法子也不错。起码是要比我那些药汤更叫阿彰容易接受的。”
孟珏就笑:“那你就多学着些。”
“这天底下的病症,”孟珏又说,“对症的才是治病良方。并不一定要拘泥于百草……”
孟蕴一听,当下也有些愣怔。
她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我记下了。”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眼底都很有些笑意。
孟蕴没看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说道:“看到的太多,知道得太多,又不能跟别人说,不好跟别人说,统都只能积压在自个儿的心头,长久下去怕是会成了心病……”
孟彰现在魂体中肉眼可见的晦涩,就是一种症状。虽然还是浅显轻薄,但长年累月这样积攒下去,对孟彰的影响怕也不少。
更甚至,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成为阿彰的心魔、碍障了。
“该想办法叫他发散疏解了才好。”
“又或者,叫他忘了那许多事,也是一种解决的法子……”
孟蕴这么说着,自己就陷入了思绪之中,连跟孟珏和谢娘子说话都很有些心不在焉。
幸好孟珏和谢娘子也不点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闲聊,更是早早就将孟蕴放了去,不强留她。
孟蕴跟孟珏和谢娘子告辞,起身出了正院,一路往她自己的院子去。
看那脚步,更是很有些迫不及待。
孟珏和谢娘子留在身后,含笑看着孟蕴远去的背影。
“阿蕴这边总算是又有新一步的进展了……”
“既然这样,”谢娘子说,“那顾十五郎那里,还需要再推一把吗?”
孟珏有些举棋不定,便问谢娘子:“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个问题谢娘子显然已经想过很多回了,眼下孟珏问起,她便直接说,“我是觉得不必要。”
“你果然是这样想的。”孟珏叹一声,却是说,“但情劫这事,今日不渡,明日也总要渡的。现在,可不是我们当年了……”
谢娘子却不太担心这个。
“真要说的话,因七情六欲而起的劫数哪一个不能算是情劫,非得就要有这样一个郎君掺和进去?!”
孟珏没有说话,平和地看着她。
是谢娘子自己改的口:“……非得就要有这样一个人掺和进去?”
“我不觉得是一定要有,”孟珏说,“但现在看情况,那顾十五郎显然很可能会是。”
谢娘子抿了抿唇。
孟珏就问:“你想要阻拦?”
孟彰早先时候的为难也出现在了谢娘子的身上。
她斟酌犹豫很久,才无奈道:“且行且看吧。不着急。”
孟珏看了看她,便也点头:“那便先看着。”
谢娘子说:“回头我会吩咐下去,族中郡城里,你也叫人多看着些。别叫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小儿女的心思,其实是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的。尤其是某些关键时候,旁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给催化了。
“好。”孟珏什么都没说,直接就给应下了。
他们这边厢的干净利索,倒是叫才刚回到阴世帝都洛阳里没多久的孟彰吃了一惊。
但他很快也想明白了其中的究竟。
“也好,毕竟这些事情,本来也只看阿姐自己的心意。”
孟蕴要是起了这样的心思,谁来大概都挡不住,可要是孟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随便插手恐怕才是坏了事情。
“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不论是大兄还是二兄,都是一样的处置了。左右……”
“我只是个弟弟。”
“哪有弟弟管兄姐这些事情的。”
“上面还有阿父和阿母看着呢。”
孟彰拿定主意,算是彻底放下一桩心事了。趁着这会儿心情正好,孟彰便开始处理些那些堆积了十余年的杂事。
这十余年来,他一直在看。该看的不该看的,跟他有关的与他不相干的,他都看了听了,多少也很是学了一些东西。
这会儿他处理起事情来,也很算是得心应手。
起码帮他分担族中事务的孟庙、分担家中各种事宜的外管家孟丁与内管家青萝以及他座下部曲的孟昌都被惊到了。
在又一次捕捉到孟昌投过来的目光时候,孟彰索性停住话头,问他:“怎么,可有什么不对?”
孟昌当即收敛面上表情,更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的事。”
孟彰又看他一眼:“那就好。”
“这十余年间军中的一应簿册我都已经看过,”孟彰说回正事,“出入和各种大功小功清晰无漏,很是不错。”
“倒是我这十余年一直闭关,耽误了这边的事情……”
孟昌忍不住打断:“主公!”
孟彰抬眼看他。
孟昌却是半点不退让:“主公的修行乃是正事、大事,我等臣属不过是略等些时日,有什么紧要的?主公言重了!”
孟彰定睛看他片刻,倏然笑道:“我知道了。”
“我看你们的功劳簿册已经分算明白,就等着我这边了?”
孟昌这些部曲臣属的安排运转惯来是有章程的。孟彰在时如此,孟彰不在时也是如此。当然,孟彰不在、没有得到孟彰批复的情况下,军中的处理就会相对特殊些。
譬如跟孟彰在时相比,孟彰不在时候,部曲里各支各部的俸禄份例都会如数下发,不会有什么耽搁阻碍,但军中赏赐方面就会有部分押后。
无功时倒也罢了,不过是依循惯例罢了,关键在有功时候。不论大功小功,相关赏赐都会只下发七成,剩下的三成等得到孟彰的批复才会处理。
但这也有一桩好处。
那押后发放的三成功劳赏赐,一般会在得到主君批复之后顶格乃至是加厚发放。
孟彰现在说的就是这个。
孟昌应一声,说:“是。”
孟彰就说:“那就都发放下去吧。”
顿了顿,他又说:“加五成发放。”
孟昌朗声道:“属下代诸将士多谢主公!”
加五成发放,很不少了。尤其是他们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征战一些小阴域,收获本来就不少,现在更是得孟彰开口,加厚五成赏功,这如何不叫孟昌欢喜?
孟彰看他眉开眼笑,也没多说什么,只提醒道:“各处的抚恤金银也莫要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