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五郎君心底的怨愤和寒凉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莫说是现下与他坐在一处的王三、庾八和桓九背后的三大世家,就是他自己所在的陈留谢氏又何曾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当仁不让”和“野心勃勃”对于天下苍生来说,差别也没有那么大。
“安阳郡那边,孟氏已经出手且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如果我们继续放任下去,安阳郡是真的会落入孟氏手中的,再加上一个看似会被阴灵本质拖累却始终未见他脚步滞缓的孟彰……”
庾八郎君看了看旁边的三位郎君,确定也肯定只能自己将这次小聚的话题给兜回来。
“孟氏怕是就真要钳制不住了。”庾八郎君问,“我们就只干看着?”
王三郎君看他一眼,没说话。桓九郎君甚至是懒得多分给他一个眼神,只有谢五郎君接话:“那你待要如何?”
庾八郎君一时沉默。
他待要如何?
他和他身后的庾氏自然是不愿意看到孟氏壮大的啊。方今天下有四大家族连同皇族共治天下感觉已经很狭窄了,再多一个世家掺和进来,那不是更叫人窒息?
王氏势大,一直牢牢占据四大家族之首;谢氏仅此于王氏,甚至隐隐有追赶王氏之势;桓氏即便被天下士人鄙夷,时常暗讽丘八,可单只是手握兵权这一项就已经足够他们屹立不倒。
如此一细数下来,孟氏崛起壮大,真正威胁的,可不就是他们颍川庾氏了吗?
朝堂上重臣、要臣的名位就那么多,孟氏如果要入场,也真的拿到了入场的锁匙,孟氏要得到的名位要从谁手里取来根本就不需要考虑。
他们如今这是……刀不架到他们脖颈上来就不着急是吧?
庾八郎君扫视着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脸色渐渐阴沉,也渐渐疏淡。
谢五郎君知道不好,便放缓了语气说道:“我们今日坐在这里,为此还平白干等了半日,原就是想要为我们各家族之间的通力合作打一个基础。你若有什么想法,今日尽可以说来,我们大家都在这里坐着呢。”
庾八郎君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
谢五郎君心下暗舒了口气,又道:“何况,我们四人今日也不过是做个代表,真正能拍板将事情定下来的,是我们背后的家族,我们在这里再怎么急也就是那样了,很不必将自己的心情弄得更糟糕,不是吗?”
“都心平气和些,都心平气和些,现在还是大过年的呢……”
王三、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才各自收敛了脸色,端正态度。
谢五郎君很是放松了些。
他看了王三郎君一眼,将话语权递交过去。王三郎君眼神不动,理所当然地开口:“谢五说得是,大家既然都坐在这里了,索性就坦诚一点,说说各家自己的想法和要求。”
“不然,事情一直耽搁下去,恐怕到了天明,我们也还是没办法回府给族中交代。”
“那就我先来吧。”桓九郎君团团看过周围一圈,将手中杯盏放下,“从孟氏这一件事看来,地方州郡里的各个世家望族大概也坐不住,要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混乱时局了。”
“孟氏如今开了个头,后续不论那些个藩王会不会像这次孟氏一样出手帮忙,那些州郡望族也是要动手。到时候的时局会更混乱,但我们也好,大晋龙庭武帝一脉也罢,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动作。”
“我们家从皇宫里得到的意思就是——以静制动,外松内紧。”
桓九郎君停了停,抬眼往宫城的方向看过去。
“阴世、阳世两方龙庭如今最看重的,还是贾皇后腹中的皇嗣。面对那位皇嗣,连当今都要倒退一射之地。”
事实上,在场的四位郎君都知道,这一射之地还只是个开始。真等到贾皇后腹中的皇嗣降生,将嫡子的名分带上,即便皇嗣还在襁褓里,当今的份量还要再往下跌。
“宫城之内呢?”王三郎君问,“你们守住了宫城外门,斩断要从外头伸入宫城之内的手,那宫城内部的呢?”
贾皇后孕育皇嗣,诞下武帝一系嫡孙,被动摇地位的岂止是一个当今陛下,还有诸位庶皇子。
他们难道就甘心认命?
桓九郎君看了王三郎君一眼:“宫城之内自有贾皇后和贾氏接手。”
“他们家比所有人都更看重贾皇后和她腹中的皇嗣。”桓九郎君顿了顿,又说道,“能养出毒士贾诩这样的贾氏,比我们桓氏更懂得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你们放心好了。”
“贾氏的能耐我们是不担心的,但有一点,”王三郎君道,“皇后贾氏是能用,但才干比较有限,她还要帮着当今总理政事,怕是对内宫的掌控力不够。何况内宫还曾被先武帝的大杨皇后长久经营过,如今基本上都在太后小杨氏手里拿着……”
桓九郎君只一眼就看出了王三郎君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当今皇后贾氏腹中的皇嗣极有可能是武帝朝太子司马慎转生这件事确实被遮掩得严实,但整个大晋龙庭里,也不是就没有人知道。
起码他们这几家是知道一些内幕的。
王三、谢五和庾八今日特意在小聚上问起宫城内部的动静,便是想要从中确定太后小杨氏的想法。
桓九郎君心里也知道,当下也不遮瞒,直接说道:“太后小杨氏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很尽心、很配合,看起来没有要和杨氏别苗头的想法。”
“宫城之内暂且还算是安稳的,但宫城之外就乱得多了。”
桓九郎君说道了这么一句后,提出了他,或者说他们龙亢桓氏的要求。
“所以我们桓氏需要你们配合,让我们能保住兵权。”
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沉吟一阵,齐齐点头:“我们会转告族中的。”
桓九郎君就不说话了。
庾八郎君接过话题道:“过年的这几天里,你们该也已经注意到了,各部官员之间的来往很是密集,我们查了查,这些官员的联络来往,总会有部分关节指向那些藩王。”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的面色都没有任何变化,显然不是他们事先知道就是已经猜到了。
“他们这些藩王的手一直就不只是在地方各处州郡中搅风搅雨,甚至还伸入了帝都洛阳里,和龙庭中的大小官员私下来往,勾搭串联,总不消停,看着很有精神的样子……”
庾八郎君一时停了话,问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道:“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容忍范围,现在要怎么处理?”
桓九郎君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很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意味。
谢五郎君看看旁边的王三和桓九这两人,出声问道:“你们庾氏的意思是?”
庾八郎君说道:“我们想要知道各家对这些藩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别拿那些含混不清的话来糊弄我庾氏。我们想要知道的,是你们对他们的真正态度和立场。”
“你们选择的,到底是武帝,还是现在还在孕育、尚未出世的那位皇嗣,更或是挂在那诸多藩王中的一个?”
这回都不消看王三、桓九两位郎君的态度,谢五郎君便先开口了:“你们现在就想要知道我们的立场和态度,可现在就这情况,那位皇嗣都还在贾皇后腹中,我们又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
谢五郎君很有些无奈:“你自己也是世族郎君,庾氏也是大家世族,你该是很能明白我们的作风才对的。”
庾八郎君沉默了一瞬,也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们现下是盟友不是吗?如果连盟友的动向都不能把握住……”
那还能算是盟友吗?
谢五郎君最终点了点头,说道:“我们知道了。”
庾八郎君也没再紧揪着不放。
毕竟,还没有影子的东西,即便再想要知道、想要确定,也还是不会有结果。
谢五郎君偏转过身体,对另外三位郎君道:“我们谢氏更希望能够维系整个社稷的安稳,最好能将一切征伐和斗争都封锁在一定的范围内。”
王三、庾八、桓九三位郎君听见谢五郎君这话,倒也不觉得意外。
纵观如今的王、谢、庾、桓四家,就是要数谢氏更有兴旺之势。既是家族兴盛旺达,那显然周围的环境是很适合他们谢氏发展的,谢氏想要保持这种环境状态很正常。
何况,稳定而适当的外部环境,也一直是高速发展所必须的条件。
王三郎君等了一阵,见谢五郎君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不免有些好奇:“谢氏就只有这样一个诉求?”
谢五郎君笑着点了点头。
要实现这一个诉求就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敢奢求其他?而且,这诉求真就已经是他们陈留谢氏最迫切的一个了。
“王氏呢?”谢五郎君转问王三郎君道。
庾八和桓九齐都转了目光看来。
“我们王氏吗?”王三郎君眼波随意一扫,“我们王氏没想那么多,只希望能在这混乱的时局争斗中维系世族的格局。”
他叹了一声,提醒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也在提醒他们背后的家族。
“眼下看起来,似乎即将掀起的是武帝一脉和诸位藩王之间的争夺。但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司马氏的血脉,不论他们之间的争斗结果是什么,最后肉都烂在他们司马氏的锅里。而我们……”
“因为我们的位置,一旦他们之间的争斗爆发,不论是朝争还是要战场厮杀,我们几家都一定会被牵扯进去。你们怎么能够确定,他们司马氏一族没想要借这个机会消耗、削减我们几家的力量呢?”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一时都没有了言语。
王三郎君放缓脸色,又说道:“昔日我们与他们司马氏有‘王与马共治天下’之言,但那并不就代表他们司马氏会一直甘心将半个天下拱手相让。”
“最早的司马懿也罢,现在近乎总揽阴世、阳世两方大晋龙庭的武帝也好,他们所以会认下这个结果,不过是我们实力足够强,相互之间又同进共退,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而已。”
“但如果我们几家实力衰减了呢?如果我们几家之间的合作关系开始破裂了呢?”
在这一连串的可能以后,王三郎君用最后一个问题做大轴:“司马氏一族,真的还会容忍我们吗?”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良久的沉默以后,还是王三郎君先开口打破这一室死寂:“今日里各位的话,我会转告族中,想来族中必定会再遣族老与各家沟通,希望你们也做好准备。”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缓慢地点了点头。
王三郎君亲自给他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问一问各位。”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静等着。
王三郎君开始时候似乎也有些踌躇犹豫,片刻后才开口:“安阳郡那边孟氏的做法你们也都已经看过了,如今效果眼看着很不错,你们觉得……”
“我们几家是不是也可以跟着学一学?”
……跟着学一学?
疯狂心动的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几乎都要点头了,理智却生生让他们停了下来。
“这件事他们安阳孟氏做得,我们做不得的吧……”谢五郎君说道。
庾八郎君也道:“龙庭这边,不论是武帝,还是贾氏,都不会愿意让我们成事的。”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本来就是九州天下最顶尖的世族,他们的祖地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更一直都是他们的自留地,他们再要是学孟氏的做法,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等地的官衙就真成空置了。
司马晋皇室怎么可能会容许?
安阳郡那边的孟氏虽然和他们王氏、谢氏、庾氏、桓氏这四家同为世族,但情况到底是不一样的。
桓九郎君也是无声点头。
“我当然也知道,”王三郎君抿了一口茶水,“但你们也得承认,今年孟氏那一手,确实是收拢州郡本地民心、盘查州郡底细的良策。”
谢五郎君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不过是画龙点睛而已。孟氏那边的效果能这般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孟氏在安阳郡那边一贯注重民心民意。”
没有平日里孟氏在安阳郡百姓口中心里的良好印象,只是春节里的一场“拜年”就想要尽收民心?真当安阳郡中那些黎庶是蠢的不成?
“民心民意是很重要,”王三郎君道,“但我要说的,是摸清楚自家州郡中的底细的事情。”
桓九郎君当即就来了兴趣:“摸清楚自家州郡中的底细?我们也可以吗?”
王三郎君道:“我也是想要问这个。”
谢五郎君目光黯淡了些,但他仍旧没有表示出来,只说道:“如果只是悄悄摸清州郡中根底,而没有真正下手清扫其中暗子、间子的话,应该是可以的。”
庾八郎君听着,心中情绪却是高昂了几分:“我觉得可以。”
“虽然颍川还在我们庾氏手中,但关于颍川州郡中更深处的情况,我们庾氏似乎已经不再那么了解了。”庾八郎君说道这里,声音就低了下去,凭空透出几分狠辣,“先前陈家闹出来的那件事,我们事先不也没想到情况会那么严重?”
庾八郎君看向了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说:“我们庾氏的情况如此,你们几家即便情况比我们庾氏要更好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都没做声。
庾八郎君见状,又道:“近些年来我们几家都将更多的人手和力量投入到帝都洛阳这边来了,对于自家的祖地,好像疏忽了把控。以至于我们对于各家祖地的掌控力,似乎在逐年下降……”
“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连自己的根都扎不下去了。”
纵然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都知道庾八郎君这话带着点挑拨意味,但他们还是打从心底警觉了起来。
盖因庾八郎君这话说得说中了关键。洛阳帝都乃是帝都,是龙庭的枢纽中心,这地界不可能属于某一个家族,被某个家族所彻底掌控。
连皇族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他们?
所以相比起帝都洛阳来,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这些地方,才是他们几家真正的根基所在。
根基被蛀食、掘空从来都是很恐怖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