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没有几个人知晓孟彰会在这一日回来太学上学,所以孟彰一路上所遇见的人见到他,都很有些惊诧。
孟彰目不斜视,穿巷过门,去往学监院舍。
“那是孟氏的阿彰?这段时间很是掀起些风浪的那位?”
“哪里?……应该是了。近几个月里除了他以外,童子学那里好像也没有别的生员入读,这小郎君,我看着有些眼生……”
“孟氏阿彰……那些事情风浪都还没有停息吧,他居然就敢回童子学了,这该说他胆大还是,还是该说他有恃无恐?”
“或许都有吧。前两日西河街那边都封着,谁又真听说这位磕到碰到哪里了?”
“……倒也是。那些人……真是不顶用……”
“……或许也怨不得他们,我看这孟氏的孟彰,身上很有几分……邪性……”
有些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听得见,有些声音甚至被笼罩在封禁里。
孟彰也没能具体听到这些话语,但他能够感觉到从太学各处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所夹杂着的诸般情绪。
有放下心上一块石头的轻松;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有观察探究的平淡漠然;有想要再将他往某个方向推一把看看他能耐的跃跃欲试……
这些情绪也是言语,落在孟彰感知之中,化作孟彰所能够收拢的诸多信息。
他没有偏转过视线去理会那些目光,脚步仍旧轻快随意。
过不得多时,他便出现在了张学监的屋舍外头。
“进来吧。”
不等他叩门,门里便传出了张学监的声音。
孟彰推门走了进去。
张学监正埋头卷宗之中,快速处理着手中的文书。
孟彰在案前站定。
张学监直接将目光抬起,看着他:“是你啊。”
他声音悠悠,不见多少意外,但就是隐着些许无奈。
显然,孟彰这一日踏入太学范围,带给了张学监以及整个太学不少的压力。
唇角含一点笑意,孟彰拱手,对张学监一礼。
“学生见过学监。”
张学监再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找出一份文书来。
“你是来销假的?”
张学监话是这样说的,但孟彰从张学监话语里听出的是另一层意思。
——你是来通知太学里,让太学里做好应对准备的?
孟彰颌首,回答道:“劳烦学监了。”
张学监摇摇头,从旁边的笔架里捡起一支笔来,又在墨砚里蘸了蘸,快速在他手上那份文书上落下一句话。
“不妨事。”他道,“你是太学里的生员。”
尽管最后那句话张学监说来平淡,但孟彰却听出了话语中的份量。
“可以了,你自去吧。”张学监将手中的文书放到另一侧,对孟彰道。
孟彰收敛心神,拱手与张学监一拜。
“是,学生先回去了。”
看着孟彰走出学监院舍,一路往童子学学舍去,张学监摇摇头,敲响了手边的小钟。
“张生?”祭酒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祭酒。”张学监肃容,快速将事情交代分明,“孟彰今日里来太学了。”
祭酒似乎也有些意外:“今日吗?这孟小郎君的胆性可真不差。”
张学监没有说话,只静听着。
“既然孟小郎君已经踏入了我太学,那张生你便多照看着些吧。”祭酒道,“莫要让人在我太学里祸害了我太学的生员。”
张学监应了一声:“是,祭酒。”
“嗯。”祭酒那边顿了顿,却又问起孟彰,“你今日见过他了,如何?”
张学监认真想了想,道:“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在太学里出事。”
明明才刚在西河街那边遭逢当街袭杀,可那孟彰小郎君愣就是敢从自家府邸中走出,来到太学里。
说他向学,在遭逢当街袭杀之后更想用修为、学识壮大己身,让自己日后不必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可以;说他胆大果敢,不畏惧下一次可能再出现的当街袭杀,可以;说他聪颖敏达,知晓在那日的事情以后,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复现一次同样的事情,可以。
但他今日离开自家府邸,出现在太学里,甚至胆敢独自一人在太学里走动,何尝又不是他心中存着对太学的几分信任?
几分信任,听起来简薄得可怜,但张学监和祭酒都知道,这简薄的信任对于孟彰这样一个年少早夭却又聪颖敏感的高门子弟来说,有多么的难得。
祭酒似乎笑了笑,在那边问张学监:“你会答应吗?”
答应……让这样信任着太学、信任着他们这些先生的生员失望?
张学监面色板正。
“不会。”
千百年的岁月沉淀,让最初只是一处讲学读书学舍的太学,在世人心目中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获取朝廷中枢风向信息的另一个关键所在、抬升身份跃迁阶层的门径、结交人脉加重身份份量的关窍……
但就是没有多少人,真的将太学当学舍。
然而,孟彰却是那极少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明明已经听说过太学的风气,明明也曾经领受过师长的恶意,但在静观过后,他仍然相信了太学。
这是何其难得的信任。
太学里,或者说他们这一派里,正需要这样的生员。
“那便去做吧。”
祭酒似乎也是笑了笑。
待到话语声音落下,一枚印章从张学监身后挂着的画卷中飞出,悬停在张学监身前。
这是太学祭酒印章。以这一枚印章为引,张学监可以调动太学里的一切防守力量。
张学监双手去接。
“是。”
祭酒笑了笑,先行断去了联络。
捧着这枚祭酒印章,张学监站起身来,团团往四周看过一圈。
自太学院舍内外各处投落过来的目光,似乎陡然变化了一番模样。
他们仍旧未能越过学监院舍的层层布置,窥见到此时张学监的全部动作,但他们的感知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们危险。
就仿佛,那一处并不见如何精致反倒更肃正的学监院舍里,正有一头深沉如汪洋的巨兽睁开了眼睛。
才刚刚走出学监院舍没多远的孟彰,一时也被身后院舍气机的变化吸引了目光。
他停下脚步,半回身看着那座院舍。
一环又一环的法域亮起,层层叠叠串联交织,化作一个篆字——学。
篆字“学”的正中央处,是一座等比例缩小的太学。
独属于张学监的气机,就屹立在这座等比例缩小的太学院舍里。
这一道明明属于某一个人的气机完美地融合在太学的气机之中,成为保证太学气机圆满无漏的其中一个环点。
在气机圆融到极致的那一刻,太学法域陡然暴涨,横扫整个太学。
在这清正、瑰丽、绚烂的太学法域之下,所有一切阴私手段尽皆被清扫。
太学乃是诸生员修学之地,所以——
“都散了吧。”张学监的声音平平送了出去。
立在学监院舍外头不远处的孟彰也被太学法域的法理横扫而过,相比起如遭重击的其他人等,孟彰却更似是被清风轻轻拂过,无比的舒适与惬意。
他不禁闭了闭眼睛。
而那一顷刻间,孟彰头顶虚空处被稳稳镇压住的气运悄然分出许多如同根须一样的细丝,这些细丝插入虚空,直接勾连太学气运,似乎在沟通着什么。
在孟彰气运稍深处,“太学”两字符文翻转着亮起。亮光中,隐隐可以窥见一位位书生埋头研读着什么。
孟彰的意识中,有一双无形的眼睛睁了开来,将己身气运的种种变化尽数收入其中。
‘……是因为我初初踏入太学时候触动了太学气数的缘故?’
心念一转,孟彰便基本找到了根源。
他再看得镇压住己身文运的那本书籍一眼,心下越发的安定。
若不是有《华夏成语故事》镇压,他的文运说不定就遮掩不住了。
倒也不是孟彰嫌弃太学,事实上,他对太学的印象还很不错,但他需要时间。
他身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太学搅进来,那他是真得头疼了。
何况就目前来说,太学里的学监、祭酒所把握的方向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不是非得他出手不可……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定要掺合进来?
嫌弃自己时间太多?日子太清闲了?
太学的法域爆发,清扫太学内部地界,又静默了一阵,才算是归入张学监手上的祭酒印章中。
这一片天地感觉整个都清新了许多。
就像那被雨水清洗过的夏日,沉闷阴晦尽扫而空。
孟彰惬意地感受一阵,才重又睁开眼睛来。
他整个身体转过来,对着学监院舍的方向拱手一揖,转身轻快离开。
将祭酒印章送回去的张学监转眼往他的方向看了看,面上也带上了些笑意。
他们确实是能够轻松,但那些遭受太学法域重击、气机异常萎顿的各方,脸色却是遍布阴云,难看得很。
“太学!!”
张学监似乎听到了那一声满带着憎恶的怒喝,他动作一停,转了目光看过去。
遥遥与那双满烧着怒火的眼睛对上,哪怕祭酒印章已经被交还了去,张学监也没有半点畏惧。
他直直立在原地,面上笑容淡且厉。
“怎么,阁下是还想要指教我太学行事?”
他问。
那双眼睛里的怒火又更烧高了三丈。
就在那个人即将爆发的那一刻,一只手从后头伸来,直接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人本就要爆发的气机直接被冻结,连同他双眼喷薄的怒火,也似乎被结成了凝冰。
“不敢说指教,”又有一道人影出现在侧旁,“太学乃是朝廷中枢根基底蕴之一,我兄弟二人散落江湖,位卑力薄,如何敢指教太学?学监客气了。”
张学监的眸色沉了沉。
显然,这一番看似恭维的话语态度,落在张学监眼里耳里,并没有那么的顺心。
那人只是笑了笑,又道:“今日我等兄弟多有打扰,日后有机会,必定与学监赔礼道罪,告辞。”
即便对方态度很是谦和客气,张学监的脸色也未见好转,甚至更为阴沉了些。
眼见着对面那两兄弟气机离开,张学监缓了缓心绪,收回目光来。
其他各方窥视的视线,也都在这一顷刻间潮水也似的退散。
张学监默然一阵,重又回到案桌后头坐下,拿起手边的文书翻看。
并无多余的恼怒、愤懑,张学监身上更多的是平和。
太学立世多年,经年累月的努力,才在各方较劲中挣下一片活动的空间。但他们的努力,可从来不只是在朝堂庙算,还有拼斗厮杀。
似今日里的这些事情,张学监已经算是习惯了,又如何能长久搅乱他的心绪?
对于张学监来说,与其在种种恼怒愤懑情绪中耗费心神精力,倒不如多处理一下学里的杂务,多看看学里的生员。
这才是他作为太学学监的正事。
张学监与那兄弟两人的暗斗爆发那一瞬,孟彰轻快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慢了下来。
他没有抬头,眉眼间也不见有其他的变化,但他的感知,却锁定了一个方向。
直到那些气机尽数退去,孟彰的感知也才收了回来。
——太学,立足于阴世天地里,显然也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轻松。
当然,孟彰也知道,太学的境况不会太糟糕就是了。
孟彰无声笑了笑,脚步不停,前进的方向却是自然地一转,走入了童子学的院舍范围。
才刚刚看见童子学的院门,孟彰就见到了等在侧旁小亭里的谢尚。
谢尚也似乎发现了孟彰,他抬眼看过来,遥遥对孟彰颌首。
孟彰走了过去,在谢尚对面坐下。
谢尚面前摆有一套茶具,孟彰坐下的时候,一杯煮好的茶水便送到了孟彰面前。
孟彰端起茶盏呷饮了一口。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到太学里来,”谢尚也端着茶盏,叹息一般地道,“我才刚得了一包好茶,但现在都留在府上,没带出来。”
“原还想着要请你尝一尝的。”
孟彰笑:“是吗?那确实是有些可惜了。”
谢尚看他一眼,又说:“不可惜,我正好能借这个机会请你到我府上一趟。”
孟彰目光抬起,看向谢尚。
谢尚道:“阿远这一阵子都没抚琴,我正念着这件事呢。听说阿远的琴艺又进益了……若是有你在,阿远该是能考虑考虑一下的吧。”
孟彰的眉眼弯了起来。
“原来师兄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道:“琴原就是心声,抚琴惯来又与心境相关联,阿远若是没有那个心境,他抚琴又如何,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师兄你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才好。”
谢尚不由得瞪了孟彰一眼。
“我就是这样想一想,师弟你也非得要让我清醒吗?”
孟彰抬了抬手中杯盏,遮挡去唇边扬起的弧度。
“原是这样……”
“误会师兄了,”孟彰道,“师兄请吃茶。”
谢尚看看他,又看看手上拿着的杯盏,很有些无奈。
“这是我的茶。”
孟彰问:“有什么问题吗?”
谢尚一阵默然,最后摇摇头,将手中杯盏举起,大大地呷饮一口。
待到茶水浸润过魂体,被安抚下来的谢尚才道:“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孟彰笑了笑,却是道:“多谢师兄。”
谢尚看他一眼:“小事而已。”
顿了一顿,谢尚又问孟彰:“你缺了这一段时日的功课,如今销假回来,可有准备好了?”
孟彰颌首。
谢尚放松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也是,”他自己又道,“童子学里的先生都很是亲善,你既已在张学监那里告了假,如今归来,先生们必不会太过严苛。”
孟彰笑着,又举起茶盏呷饮茶水,感受着茶水流淌过魂体的每一个角落。
谢尚这时候在童子学外头等着孟彰,原也就是为了确定孟彰此时的状态。
谁都知道孟彰既然从孟府走出,来到太学里上课,身上身外的事情自然都是处理好了的,但谢尚还是不放心,想要亲眼确定一下。
他也有足够的理由。
“这一段时日你不在太学里,太学很是发生了一些变化,阿彰你可知道了?”谢尚问。
孟彰放下杯盏,点了点头,道:“知晓一些,并不是太清楚。”
谢尚面上的笑意浮起,又很快低敛。
“说来,太学里这段时日的大部分变化,都与那一日天地间显化的道则有着关联。”
谢尚说到这里,抬起目光来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面色微动,有些了然:“审判道则。”
从孟府的马车不断靠近太学范围时候,孟彰就知道了。
眼中所见,魂体所感觉,这诸多信息汇总,最后得出的结论几乎不用怀疑。
谢尚也是颌首。
对于孟彰的灵敏,他是一点都不惊讶。
就似这会儿,谢尚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从随身的小阴域里拿出一本簿册来推送到孟彰近前。
“这是太学里新修正的规章,也包括了童子学的那一部分的,阿彰你记得细看。”顿了顿,谢尚又道,“这段时日以来,学里管得比较严。”
孟彰眉眼间又浮起了笑意。
“早先时候,学里难道就管得不严了吗?”
谢尚想了想,也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
“但是这一次,学里新修正的规章却又比早先时候更细致了。”他很有些喟叹。
孟彰将那簿册拿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过。
他的速度很快,不过几个呼吸间,那本很有些厚度的簿册便被他给翻完了。
并没有很过份,孟彰想。
这份簿册虽然有些厚,但其中的内容更多是在描述界线。相比起早先时候的模糊要求,这一份章条却是明确了很多。
“多谢师兄。”孟彰将那簿册收入了随身小阴域里。
谢尚看得摇头:“我也就是将它给你带过来而已。你其实并不需要它。”
真正品格高尚、行止规正的人,又哪里需要这些条章来训诫明确?
谢尚暗叹了一句,却重又问起一件事来。
“阿彰你什么时候得了空闲,也往我府里去坐一坐?”
孟彰看看他,心里已然明白。
真正想要见他的,其实不是谢尚,甚至都不是陈留谢氏,而是谢远。
有谢娘子在,陈留谢氏在他这里便总存有一分联络。再有谢尚、谢远作为桥梁,陈留谢氏与他之间的联络足够了。
再多,别的有心人就该多想了。
何况现在的孟彰也就是一个小郎君,或许展现了潜力,但还影响不了大势。而陈留谢氏,它主要的布置,都在当前的时局里。
谢远的话……
该是行雨符那件事情了。
“若是不麻烦的话,就今日吧。”孟彰道。
“今日?”谢尚几乎都不犹豫,直接笑着点头,“那行,就今日。”
“今日下了学,”孟彰道,“还请师兄等等我。”
童子学里的授课跟太学的授课是不太一样的。童子学里的授课,几乎每一日都会有,不似太学其他成年生员一样,有着相当的自由度。
谢尚当然也明白。
“你放心。”他道。
孟彰又闲坐了一阵,听谢尚说起这段时日以来太学里的一些变化。
谢尚在这方面确实很有资质。
孟彰就从谢尚跟他说起的这些不大不小的事情里,又确定了一些世族很是微妙的调整方向。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谢尚便渐渐停住话头。
孟彰将杯盏里的茶水饮尽,跟谢尚告别,离开了这一处小亭。
谢尚才刚将小亭里的杯盏收拾好,就看见了从小路尽头转出来的罗学监。
他也不慌,大大方方从小亭里走出来,跟罗学监一礼。
“是尚郎君啊。”罗学监道,“你来这边见孟彰?”
谢尚颌首,解释道:“孟师弟这段时日不在学里,偏偏学里又多了不少变化,我担心孟师弟,便来走一趟。”
罗学监笑着赞道:“你有心了。”
“你见过他了?”他又问。
“是。”谢尚道,“才刚跟孟师弟在那边坐了一阵,不过现在孟师弟已经进去了。”
罗学监道:“看这时间毕竟也差不多了。”
“你也去吧,”他又对谢尚道,“我不留你了。”
谢尚行了一礼,果真退去了。
罗学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也很有些满意。
有没有别的用意且不说,只作为引导孟彰在太学里进学生活的师兄,谢尚是合格的。
不独独是作为引导孟彰在太学里学习生活的谢尚足够合格,作为孟彰在太学里的书童的顾旦也同样合格。
孟彰这边厢才刚走过院门,就看见立在门廊侧旁的顾旦。
显然,他就是在等孟彰。
孟彰先往左侧的那处屋舍看了一眼。
那屋舍里空空荡荡,没见有哪位先生的气机在,更何况是专门负责他们童子学的罗学监。
既然诸位先生还没有到,孟彰便先走向了等在那里的顾旦。
顾旦正捧着书研读,甚是专心,但察觉到孟彰的气机靠近,他却也很快抬起目光往这边看来。
“等我?”孟彰在顾旦侧旁停了停,转身面对他。
顾旦点头,也将一本簿册拿出,双手递向孟彰。
“请郎君过目。”
孟彰将那簿册接过来翻了翻。
不同于谢尚送来的那一本簿册,顾旦的这一份簿册记录的是他告假这段时日以来童子学里诸位先生授讲的课程。
顾旦不过是个书童,所以这簿册里记录的并不是课程的具体内容,而只是大体的概略。
更确切来说,这其实就是一个进度记录。
孟彰将这簿册收起,拱手一揖,同时笑道:“谢谢。”
顾旦回了一笑,又自半垂落眼睑。
孟彰想了想,从随身小阴域里找出一份《诗经》来递了出去。
顾旦有些发怔。
孟彰道:“这本书里头的一些注解很有意思,你多看看,该也能有些体悟。”
顾旦看了看他,也是一笑,将《诗经》接了过来。
“多谢。”他想了想,又道,“郎君,这书我能否另抄下来保存?”
孟彰不假思索:“自然。”
顾旦往后退了退,深深躬身。
孟彰往侧旁一退,不受这一礼。
“不过小事而已,”他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也回吧,莫要再在这里等着了。”
孟彰又对他点了点头,往后看了一眼,对他道:“你先回去吧,莫要在这里等着了。”
顾旦颌首,转身便往右侧的屋舍去。
“你回来了?”
尽管顾旦已经特意遮掩了,但他的动静还是落入了屋舍中诸位书童的耳目。
安乐的目光团团扫过屋舍里那高高竖起的耳朵,问顾旦。
顾旦颌首。
“你见到孟彰小郎君了吗?他如何了?”安乐一迭声地问。
顾旦明白安乐的心思。
他固然是有些享受得人瞩目的感觉,但更多的,还是在为他们思量。
为了他,为了他自己,也为谢尚,为孟彰。
孟彰的状况,尤其是那更细致的境况,远的不说,太学里的很多生员都是关心的。
既然关心,自然不会不探究。
他们不可能会什么都不做的。
而作为诸位生员的书童,这里的其他人亦当然会有所动作。
如今安乐在这里问了,借着他的口,能将孟彰能说的事情说出去,其他人从这些答案里头自然就知晓孟彰所能容忍的范围了。
那些世家望族的郎君们,自然就会有所思量。
孟彰、谢尚也好,安乐和他也好,都能少去很多的麻烦。
顾旦这样想着,动作却是一点不耽搁。
“见到了。”他道,“小郎君一切都好,精神看着更饱满了。”
安乐微不可察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废话呢么?
顾旦迎着安乐的目光,整个人如潭水幽静。
安乐暗自一叹,却是真明白了顾旦的意思。他高兴地拉起唇线:“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没继续问,只这两句就将目光收回,专心看着手中的书籍。
安乐自个儿坐得端正,顾旦更是板直,俨然不曾发现那从屋舍四下投来的幽怨目光。
顾旦是真认真,但安乐却多少有些分神。
那些目光中的情绪压在他身上,存在得那么明显,他真不能当完全不知道。
正这样分心思量着,安乐忽然发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凝。
片刻后,他的视线从那本《诗经》中抬起,落在了顾旦身上。
顾旦全无所觉。
安乐抿了抿唇,目光在那本《诗经》上又转过了几遍,终究是将胳膊肘往顾旦那边送了送。
顾旦转了目光来看他。
安乐传音暗问:“这《诗经》……不似是学里藏书楼里的,你哪儿来的?”
问是这样问的,但安乐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本《诗经》上。
顾旦顺着安乐的目光看过去,在封面书页不甚明显的地方发现了小小的孟氏族徽。
“是小郎君借给我的。”他回答道。
安乐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原来是这样啊……”他叹道,“真好。”
顾旦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此时的安乐跟他往常见到的很有些不同,似乎是少了几分计较谋算,多了些怅然和羡慕。
更甚至,安乐身上多出来的这些怅然与羡慕,很纯粹。
比之往常他在安乐身上察觉到的那些,要纯粹上太多太多了。
他只纯粹地羡慕顾旦,羡慕他能够从孟彰手里借来孟氏的藏书。
而不是像往常,羡慕顾旦所跟随的孟彰备受各方重视瞩目,羡慕顾旦从孟彰那里分来的浮华。
同为从旁听生转成的太学书童,顾旦其实很能理解这时候的安乐。
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书籍上所记载的知识,是他们最重要的资粮。
比修行上耗费的资粮也不差多少了。
但是书籍很珍贵。
尤其是被各家高门所珍藏的书籍,更是他们甚至都不能闻见的珍宝。
太学的藏书楼里也有许多藏书,按理说,只要他们能够满足太学的条件,他们可以从太学藏书楼里越多诸多典藏。
但是,想要从太学藏书楼里借书,可也不那么容易。更何况,太学的藏书楼藏书确实多,却不至于到能总括天下藏书的地步。
这世间有很多很多的典藏,散落在各家家族里。
这些藏书,各家家族都是看得死死的,轻易不会出借。
可现在,安阳孟氏的一本藏书,就这样出现在顾旦的案头……
“真好。”顾旦听到了将目光收回的安乐低低的声音。
顾旦的目光定了定,也转过那一本带着孟氏族徽的《诗经》。
是啊,孟彰小郎君真的很好。
顾旦这样想着,却是从旁边另又拿起一本书籍,将它放在《诗经》上方,挡去《诗经》封面纸页隐蔽处的徽记。
小郎君或许不在意,但能够给他少一点麻烦,那也是好的。
孟彰其实真不介意那本《诗经》到底有没有被旁人看见,又或者是会不会有人借着这一本外借的《诗经》来对他指手画脚。不然,他也不会直接就在童子学学舍外头就将那本《诗经》交给顾旦了。
顾旦离开之后,孟彰才刚站了站,就等到了从后头走入来的罗学监。
罗学监见得他,先是笑了笑,随后抬手招呼他过去。
“学监。”孟彰走到近前,拱手与他一礼。
罗学监点头还礼,问他道:“你回来了?”
孟彰应声:“是。”
罗学监又问:“可曾去见过张学监了?”
孟彰回答道:“已经见过了。”
罗学监点点头:“我才刚在外头看见了谢尚,他说他已经将学府里调整的章条都给你了。可是如此?”
孟彰再点头。
“那便好好看一看。”罗学监叮嘱道,“虽你是不必担心的,但倘若有什么人欺了你,你也能有足够的理由来找我们不是?”
孟彰面色很有些奇异。
罗学监只笑着看他。
孟彰便点了点头。
罗学监回头看了看。后头的小路里,正有两道气机在靠近。
那是童子学要授课的先生到了。
罗学监回转目光,他对孟彰道:“行了,快回去吧,先生都要到了,你且回去先做好准备。”
孟彰也不耽搁,拱手一揖作礼,转身就走。
他走入学舍,又在学舍里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注视下,在他自己的案桌后头坐下。
坐在他前面的王绅转了大半个身体,问他:“你这就回来了?”
明明身边的风浪才刚刚平息,他不在孟府里好好歇一歇,偏要跑回到童子学里来,还是现下这个章条被学监调整过的童子学,这真的是……
让王绅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孟彰颌首:“嗯。”
王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对上孟彰的眼睛,他竟又都说不出来了。
庾筱侧过身来,跟他们搭话。
“回来也好,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确实无聊得紧。”她笑道,“对了,孟彰,近来学里的章条有所调整,你可是知道了?”
“已经知道了。”孟彰回答道,“方才在外头见过了谢尚师兄,他将调整过后的章条给我了。”
另一边厢的谢礼也侧身过来,听得孟彰这话就笑了起来。
“尚族兄做事向来细致,学里有了改变,你又在告假,自当是有所准备。”
孟彰笑着颌首。
庾筱也是连连点头:“倒也是。”
略停一停后,她重又问:“方才你那书童出去了,他是在等你?”
孟彰点头。
庾筱也是笑了:“那看来,这段时日我们这里的授课进程,你也是已经了解了?”
孟彰再点头。
王绅便道:“你那书童是叫顾旦?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