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几百户,还是少了些。”孟昭隐去叹息,跟孟珏说道,“何况族里宗长那支也不会真让我们全将人带走。”
将秉性优良的族人全部带走,留下的全是些歪瓜裂枣这样的事情,孟氏宗长一支怎么可能会答应?
孟珏头也不抬,却跟孟昭说:“这便是要你赶回来的原因了。”
孟昭脸色更苦。
孟珏终于看向他,带笑问:“这些人往后可都会是你的臂助,怎么,你不愿意向宗长一支讨要?”
孟昭脸色才算是好看了些。
“没有的事。我会尽力的。”他这样说着,瞳孔里陡然迸发出更坚韧的眸光。
他这些年里听过的一句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们这一支是新立,比不得旧宗根基更厚实、底蕴更深,自然是越多的良才越好啊。
至于旧宗这一系……
左右宗长那一支自会尽力保存,他愁这个干什么。
“很好。”孟珏点点头,就对他下手处已经为孟昭收拾好的案桌点头,“坐吧。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你了。”
果然如孟珏所说,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孟氏一族,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所以孟昭跟着孟珏开始了脚不沾地的忙碌。
更要命的是,孟昭这一阵子的事情几乎都是人事相关,在劳身的同时更劳心,看得阴世天地里偶尔关注这边的孟彰都一阵阵咋舌。
“幸好幸好……”
分宗一事牵扯甚多,孟氏族中忙得要命的不独独只有阳世天地里的生人,还有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但好的是,这些人情杂事几乎都被孟庙和孟梧分去了,没落到孟彰头上。
孟彰忙的是他的学业。
而很稀奇的,孟彰在童子学里遭遇到了孤立。
是的,孤立,不曾施加任何手段的孤立与无视。
童子学学舍里当前的这一批生员,虽然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和礼数,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无不在告知孟彰一句话——我不喜欢你。
就如现在……
“阿彰,”授讲先生公输桨抬手招呼孟彰,同时将手边堆着的那一件件攻城器械交给他,“将这些课业发还回去吧。”
“是,先生。”孟彰应一声,将整个托盘捧起,走向坐在学案后头的童子学生员们。
坐在第一列坐席的,按照童子学里隐形的规矩,自然不会是真正的、顶尖大家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
只从家世实力论起,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也不比孟彰强上多少,甚至还更低一些。
要知道,在这个童子学里,出身安阳郡孟氏的孟彰基本已经是最薄弱的了,能比他更不如的,在这童子学学舍里不超过五指之数。
可饶是如此,当孟彰站到那位生员侧旁,抬手要去从托盘中将这位同窗的课业取出来之前,这位同窗自己从座中站起,对孟彰一礼:“多谢孟助学。”
他不等孟彰的手触碰到属于他的课业,先就自己取出来放回到他自己的学案上,低头坐了回去。
期间,这位同窗的视线始终没有触碰到孟彰。
他把孟彰当做了空气。
公输桨在上方看见,眉头一下皱得死紧。
他目光沉沉看过这一个生员,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然后豁然转头,又去看学舍更末端处坐着的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四家的小郎君和小女郎。
是的,十余年过去,这座童子学学舍里还有这四大顶尖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和小女郎,但这些小郎君和小女郎已经换了面孔。
甚至还给换了立场。
授讲先生公输桨沉沉盯着这些生员半饷,有心要说些什么,却见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的孟彰很自然地颌首,应了一句:“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然后……然后孟彰直接转身,往下一个生员走过去。
那低头坐着的前一位生员没有抬头,他甚至就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孟彰说的话也都不入他耳中一样。
第二位的生员也跟他邻座的反应近乎一模一样,愣就没瞧见孟彰。
孟彰扯了扯唇角,继续走向下一位。
公输桨面上的情绪渐渐收起,目光再落到孟彰身上时候,又多了几分哑然。
这孟彰小郎君,果真是很出人意表。也不知是不是这十余年间在阳世天地那里给锻炼出来的,压根不再将这这种小儿戏手段放在眼里?
走过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孟彰终于站到了出身道门几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面前。
相比起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来,惯与他们不对头的这几位小郎君、小女郎则热切了很多。
“多谢孟同窗。”
他们这样称呼他,看着孟彰的视线也始终带着亲近的笑意,很是热切。
这般对比鲜明、差距极大的态度,并不能动摇孟彰的心湖,但显然实打实地激起了那些出身世家望族同窗的怒火。
愤怒暴烈的情绪从孟昭的身后呼啸而起,向着正站在一处的孟彰几人冲撞过去。
也未见孟彰如何动作,那些暴烈炸裂的恶意尚且还在半空处就被一道清气冲散,飘渺流离,却是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自有人在孟彰身后瞪圆了眼睛,但孟彰全当未曾看见,又走向下一位同窗。
如此兜转过一圈,孟彰拿着空荡荡的托盘回到了教案侧旁。
他将那托盘放回去,又对公输桨点点头,退后一步站定。
公输桨抬眼往下一看,对上的便是带了各种情绪的目光。
这位先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往下授讲。
“公输班所传技艺,其实不只有攻城器械和守城器械等物,还囊括了诸多便利民生的器械。从这方面来说,公输班身兼墨家和农家之义,故此又被这两家所尊。……”
学舍中有那等聪明伶俐之辈,只从这一句话便已经听出了公输桨这位授讲先生的态度。
公输桨乃是公输家族人,传自公输班。而公输班又身兼墨家和农家之义,时常研制各种便利民生的器械……
如此重视民生、爱重百姓的公输家之人,真的会乐意看见天下黎庶百姓备受压榨欺凌吗?真的就不想看见那些过份凌辱、欺压百姓的位高者和权重者得到教训?
孟彰那十余年间在阳世天地行走,也只是叫这些动作过份激烈、手段过于毒辣的凶人日夜入梦,颠倒身份承受曾经被欺压者的苦难而已,还不曾真正下狠手叫他们偿命、抵消因果,怎么不行了?
怎么就要在孟彰归来童子学学舍的时候,叫他承受今日这般的待遇?
作为童子学的授讲先生,他如何不怒?作为公输班的后人,他如何不怒?
“今日课业……便筑一座楼观吧。”公输桨在窗外钟声响起之前,这般宣告道。
楼观?!筑一座楼观?!
不管是出身世家望族的各位童子学生员,还是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那些,一时间都不觉睁大了眼睛。
公输桨没理会座中这诸多生员的眼神,他目光在孟彰和那几位出身道门法脉的生员处顿了顿,笑说:“倘若你们有哪里不懂的,可以去东厢房那边寻我。这段时日我都会待在学舍里,你们能找到的。”
听他这么一说,懂的、不懂的生员都明白了。
公输桨笑着将他的东西收拾好,对孟彰说道:“散学了吧。”
孟彰领学舍里的诸多生员一道,作揖礼送公输桨。
孟彰也没在这学舍里多停留,很快也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授讲先生和助学先后离去,这学舍里压抑许久的气氛“轰”地一声爆开。
可学舍里没有人说话,得了公输桨亲厚态度的来自道门各家法脉的生员没有,来自各个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也没有。
他们坐在自己的席案处,或是嗤笑,或是低沉着眉眼,更或是怒瞪双目。
“有些人啊,就是被养得太好、捧得太高了,真只看得见自己,看不见其他人了……”
出身北宸阁的小郎君嗤笑一声,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最后招呼瑶池派的小女郎离开。
“我们走吧,莫要待在这里了,免得沾染了什么坏东西。”
从瑶池派来的小女郎笑得一笑,果真跟上了那位小郎君。
“是该要走的了,否则怕是连我瑶池的百花香都去不了那种腌臜味道。”那小女郎说完,又问道,“公输先生的课业你想好要怎么完成了么?”
“修筑的楼观,你可定好哪一座了?”她更是问。
那出身北宸阁的小郎君倒是很轻松。
“北宸阁中有意思的楼观那样多,到时候随便挑出一座来学着制,也该能叫公输先生意动,好生指点我们一番的。我们不必担心。”
小女郎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倒是。可惜我瑶池里的各位师姐都更爱宫观,不然……”
那些个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轻松地走了,但还滞留在学舍里久久不曾起身离开的那些小郎君小女们脸色却不如何好看。
其实,课业上的问题倒是好解决,公输桨毕竟是童子学学舍里的授讲先生,再是心有偏颇也不会做得太过,真正麻烦的是他们家族的态度。
孟彰在阳世天地行走十余年,闹出那许多动静,最气恼最憋闷的,莫过于各位世家大族里的郎君。但同时,他们也仍然很垂涎孟彰的能力与天资。
在这两种同样强烈的情绪推动之下,出于种种思量,各个世家望族对孟彰的态度都还在拉扯之中,尚未有真正的定论。
也所以,现在学舍里的各位生员,都不过是试探孟彰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