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手足兄弟呢,用不着这么客气。”郁垒摆手道。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从天地各处覆压在两位门神身上的目光才消减了几分冷气,不那么凛冽摄人。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一时放松了绷紧的心弦。
孟彰当然能感觉到两位门神的真诚,可那不代表孟彰可以对别人的善意坦然领受。但以他现在的这点力量,也确实做不了什么。
‘就只能等以后了……’孟彰心下暗叹。
“不着急。”神荼不知是不是从孟彰一瞬的沉默中看出了什么,也安抚他道,“你所修持的梦道本也属于集众之道。集众之道从来不是你一个人苦修静参就能行的,还是得多看看这人心、多经历些世事。”
“不错。”郁垒很是赞同神荼的说法,他指点孟彰道,“眼下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郁垒一面说话,一面用目光指引着孟彰往金銮殿中坐着的各位朝官看过去。
“这下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长满了十个心眼的老狐狸,你多上心些,先将这些老狐狸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好好记下,待回头再慢慢琢磨,该能得到不少收获。”
孟彰受教点头,果真就瞪大了眼睛,仔细去观察、记忆这些朝官们的每一分动作。
不得不说,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手段着实厉害,任孟彰目光烁烁,金銮殿中一众朝官们竟也全无所觉,犹自安坐。
出手遮掩他们三个行藏动作的,必定不只有两位门神……
孟彰心下暗自思量的同时,也在快速整理、记忆着观察得来的信息。
金銮殿中的各家朝官们顾忌着场合和处境,只在自己的座席上静坐,不说话、不交流、不做任何多余动作,压根没有给孟彰留下多少观察的余地,所以孟彰的收获只是寥寥,并不多叫人满意。
再多看金銮殿中的各家朝官一眼,孟彰也就收回了视线。
“不满意?”几乎是孟彰目光回转的那顷刻,郁垒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孟彰叹道:“除了他们的部分喜好与倾向这些相对明显的东西以外也就没有更多了。”
这如何能让他满意?
郁垒仔细看孟彰一阵,见孟彰并不失落,也就只笑道:“再等一等应该就好了。等到这大朝会正式开始,他们真正争辩起来以后,你该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孟彰点了点头。
他张目往外看去一眼,却见孟府的马车驶过太学坊门,正式踏入太学学府的地界范围。
在孟府马车之后,又正有几辆牛车从拐角处徐徐走来。
却不是旁人,正是王、谢、庾、桓四家。
孟彰低了低眉,回头看得一眼。
倘若单论速度,马车确实是要比牛车快上一些的,可那不是绝对,尤其当拉车的牛与马明显都是异种的时候。
“郎主,是王、谢、庾、桓几家的小郎君。”马夫的声音从车帘外传了进来,“我们需要快一些吗?”
孟彰答道:“不必。”
他们几家既然已经将牛车的速度提起来,便已经是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作为尚有几分情面的同窗,孟彰若真做出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躲闪模样,那未免就太落人家的脸面了。
何况,他在这太学坊门前避了一时又如何?回头在童子学学舍里总也还是会碰面的。
车辕上坐着的马夫听得,心里已是有了分寸。他掌着缰绳,像是往日一般把控着马车的速度往前。
后头的牛车很快追了上来,但他们完全没有要越过孟彰这辆马车往前的意思,靠得近了就慢下速度,仍旧跟在孟府马车的后头。
孟府马车不紧不慢走在前头,后方王、谢、庾、桓四辆牛车辍着,这一幕虽说不上是奇景,可也算是难得一见。
也就是这会儿一行五辆车驾已经进入了太学的范围,车道两旁的行人不多,且都算是太学学府的人,眼界不算狭窄,否则怕是当场就会引起一番议论。
但绕是如此,这一幕仍然为他们引来了不少的目光。
桓睢靠坐在牛车的车栏上,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头激起一阵阵烦躁。
在他的衣袖袖袋处,细微的锐芒流动,几乎喷薄而出。
桓睢手指收回,在衣袖袖摆的遮掩下无声地安抚着。
那流动的锐芒一顿,回应也似地在桓睢手指指尖处缓缓转过一圈,才终于安顺地继续蛰伏。
桓睢掀开眼皮子往前方曲了一眼,又自垂落眼睑。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待到牛车终于停了下来,桓睢才惊醒也似地睁开眼睛。
“小郎君,车马寮房到了。”牛车旁立着的车夫粗着嗓音唤醒他。
桓睢这才睁开眼睛。他利落站起身来,两步跳下牛车,往更前方正往他这边望来的王绅、谢礼、庾筱三人走去。
“……我的亲卫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立在桓家牛车旁的车夫眉眼不动,往前方正在走远的桓睢传话回答道:“属下不知。”
桓睢眯了眯眼睛,倒也没有回头。
“我的车夫该是我的亲卫!”
桓家牛车的车夫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属下只领将军军令。”
桓睢不说话了,只往前走。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终于等到了他,也是松了口气。
“你们要是着急的话,”桓睢不冷不热道,“那你们且只管去找人便是,不必理会我。”
王绅轻哼一声:“若是可以,我们也不想当个老妈子。”
谢礼和庾筱倒是更客气些。
“不妨事,不过就是等一等罢了。”谢礼道。
庾筱也道:“我们走快些吧,孟彰方才在前头,这会儿正好能跟上他。”
桓睢心下生出一声嗤笑。
说是正好,可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巧合又有几分是刻意,他们自己心里可清楚得很。说这些糊弄话……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碰了碰视线,也都没再说话,只加快脚步。
桓睢心下的嗤笑又都转成了憋闷。
他是看得清楚,所有人也都看得清楚,包括王绅、谢礼和庾筱,也包括孟彰。但那又如何,不都得配合着来?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可以不提,但孟彰和他呢?
他跟王绅、谢礼和庾筱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连拒绝家族的办法甚至是心思都没有。
孟彰倒是比他们好一些。安阳孟氏约束不了他,他能多有几分自主。可那又如何呢?不也得被形势压逼着低头,接纳他们这些烦人的示好?
孟彰一面往前走着,一面也是在心下暗自稀奇。
后面那桓睢也不知是怎么了,整个人比起昨日里不知烦躁了多少,似是一点就着一点就爆的火药桶。
金銮殿那边厢的两位门神转了目光来打量着孟彰:“怎么了?”
一点心念显化而成的孟彰摇摇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
“嗯?”两位门神静等着孟彰的后续。
孟彰仔细想了一想,道:“我的那些同窗们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我的那些同窗们其实也挺有意思?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便转了目光,遥遥往太学学府的位置看了一眼,将太学学府里正一同往童子学学舍里去的五位小郎君、小女郎瞧了个正着。
“阿彰你说的,是那王、谢、庾、桓几家的小孩儿?”郁垒问道。
孟彰笑着颌首。
郁垒和神荼对视了一眼。
孟彰便问:“他们……怎么了吗?”
“阿彰,你真的想要知道?”郁垒问道。
孟彰便收敛了面上那点惯常带着的笑意,端正问道:“可是他们几个有哪里不妥当?”
“要说多不妥当倒也没有。”看着孟彰面上显出的严肃,郁垒直接安抚道。
“倘若真有那个不好的,”神荼也道,“他们也到不了你的近前去。”
“是我劳烦各位阴神兄长为我费心了。”孟彰脸色微缓,低了低头,然后才问道,“那……”
郁垒摇摇头:“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你若真想知道的话,说给你听也无妨。就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罢了。”
孟彰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两位门神心里都知道。
孟彰便一拱手:“请教两位兄长。”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抢在郁垒之前先问道:“关于你的那些同窗的来历,你知道多少?”
郁垒一顿,细看孟彰面上神色,没有再坚持。
“神荼兄长问的……”孟彰认真想了想,先问道,“是他们所以会早早夭折的缘由?”
神荼轻笑摇头:“你果然知道。”
说话的同时,神荼的目光斜斜往侧旁一瞥,扫过郁垒的脸。
郁垒将面上的惋惜隐去,坐得稳稳当当的,好像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孟彰叹了一声,点头道:“我确实知道一点。”
“寻常人家的婴孩和小孩因为家境条件、父母照管不足等等原因夭亡是很常见的事,并不奇怪,但似王、谢、庾、桓这些高门世族却还有相当数量的孩童夭折,除了意外、谋算这些原因以外,内中必定还有什么缘故。”
不是所有早夭的世族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跟他一样倒霉到药石罔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机像逝水一样流失的。
行走在太学学府廊道上的孟彰一面听着身侧几个同窗的说笑,一面分神给金銮殿左右的两位门神分说。
“我曾翻找过不少资料,心里对这事也有些猜测。”
他当时是真的好奇,不太明白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被人团团围着看顾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怎么就早早丢掉自己的小命了的。
要知道,这个世道可还是修行的盛世,几乎每一家顶尖世族都有着自己的、超脱凡俗的力量。这其中的缘由又怎么不让孟彰好奇?
哪怕是世家中的家族力量倾轧,也不会轻易将未长成的小郎君、小女郎牵扯进去的。越是顶尖的世族越是看重自家的苗裔,在那些未长成的小郎君、小女郎周遭守着的,不会只有小郎君、小女郎的父母亲祖,还有家族。
“哦?”神荼就问,“那你猜了什么,说来给我们听听?”
带了一点猜度,孟彰回答道:“是他们的气数吧。”
郁垒并不奇怪,祂眼中浮起笑意,问:“怎么猜的?”
孟彰将自己当时的那些推测整理了一番。
“是对比着猜的。”他道,“像我自己,该是命数。”
因为他跟酆都地府之间存在着某些牵扯,命数纠缠之下就注定了他在阳世里活不了多长时间。
“所以不论我父母为我做了多少,又给了我喂了多少的灵药、灵植,到我身上也不见什么效果。”
“而我的那些同窗,则更多是意外。像王绅,他就是自己淘气带着伙伴私自出外游玩,结果溺亡早夭的。”
举了这么两个例子以后,孟彰就简单地做出了总结。
“像我这样的,看起来不多,但像王绅那样的,却是占据了绝大部分。但这样的意外,真的能算是意外吗?”
孟彰抬起眼睑,看向了认真听他说话的两位门神。
“这些资料看得多了,我也就想到了一件事。”
郁垒很捧场地接话:“什么事?”
“阴世天地的轮回权柄,被这些家族分去了少许。”孟彰道,“他们不是阴神,却能通过这少部分权柄,将被他们选中的阴魂投送到他们族群之中,在他们族群里转生。”
听了这么一阵,神荼抓住孟彰停住话头的空当,问:“所以你觉得是因为他们侵占我阴世的轮回权柄,所以他们亲族的族人里就被削减了阴德、气数,连带着消减寿命故而夭折?”
“这应该只是部分原因。”孟彰摇头。
“你觉得还有什么?”郁垒问。
孟彰轻声问道:“两位兄长,为何阴魂转生天地的时候,酆都地府要先审判他们的前生、惩恶赏善、抹去记忆呢?”
神荼笑着颌首:“看来你是真的想到了。”
孟彰面上不见喜色,叹道:“果然是这样的吗?”
同样的两个新生儿,一个白纸一张、纯稚懵懂,一个带着前生的因果缘法和智慧积累,哪一个会在他们幼年、少年时代占有更多的好处?
毫无疑问,只要他们之间的先天差距不是那么的明显,问题的答案都只会是后者。
而赢家所能获取到的,可不仅仅只有家族长辈的感情偏向和资源倾斜,还有冥冥之中的家族气数分配。
家族是一个集群,家族气数也是一样,但家族里的每一个族人却是个体,他们每一个人所有的气数也是他们自己所独有。
而家族所有的气数总量就摆在那里,每一个族人能够分配到多少的家族气数,得看他们自己。
他们要凭自己的资质、表现从家族那里为自己抢夺气数。
而争抢一旦开始,自然是要分出个高下,有胜者和败者之别。
似王绅、谢礼和庾筱他们,就是这场气数争夺之下的败者。
他们非但没能从家族那里争抢到多少气数,连同原本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气数也被人给夺走,以至于只能接受一世夭亡的结局。
气数……
“他们夭亡,并不全是因为他们真的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还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气数被人夺走了。”孟彰总结着,又轻声道,“家族要集中资源培养更优秀的子弟,便一定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基本上是这样的。”郁垒肯定了孟彰的推断,叹道,“阿彰,你对这些事情很上心啊,居然特意腾出了时间去翻查这些资料。”
神荼的目光也落在了孟彰面上。
孟彰就笑:“倒也不算特意翻查,就是在翻看他们的资料时候多留心一些而已。”
略停一停,孟彰又道:“两位兄长放心,这些事情不是我能插手改变的,我不会妄动。”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于孟彰的这番话显然存了一些疑问。
“我们听说,阿彰您跟那鬼母白氏座下的鬼婴胎灵们有些来往……”
“是有过几次交易。”孟彰先是点头将事情承认下来,然后又问,“是有什么避讳的地方吗?”
“这个倒没有。”郁垒道,“就是……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我们也想问一问你对未来的安排。”
“未来的安排?”孟彰重复着郁垒的问题,似乎有些不解。
神荼解说道:“不是修行的安排,是未来道路的安排。你将来想要在这阴世天地里做些什么呢?”
孟彰沉默少顷,问道:“以我如今的修为,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
“早了吗?”郁垒问。
神荼答:“说早是早,说不早却也不早。”
一问一答之间,两位门神的目光又回到了孟彰的面上。
孟彰稳住扶额的手,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觉得是早的,因为我应该还没有到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两位门神对视得一眼。
“嗯……”郁垒道。
神荼也道:“确实是该好好想,想个明白了也不着急,你还小呢。”
孟彰淡定无视了两位门神的话,问道:“所以我的那些同窗们,果真全都是各家新生的子弟儿郎?”
他在金銮殿里和两位门神说着话,魂体却已经同王绅、谢礼这四人一道来到了童子学学舍,在他们自己的座席处坐下。
“是的。”郁垒回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孟彰问:“我其实是有些好奇,两位兄长,在你们看来,是那些白纸一样纯稚懵懂的新生魂灵好一点,还是经历过一世、十几世人生的已有魂灵比较好?”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