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也点头,同时开口道:“除了这些以外,我觉得我们还要多考虑两个问题。”
亭中一众先生大家便也转了目光去瞧他。
谢远神色沉着:“第一个,教化教化,自是有教亦有化。草原上那些五胡异族也不是蠢物,他们有自己的野心和要求,不是我们说想要怎么样,他们就会怎么样的。要让他们接受我们的教化,我们必定要让他们看见利好。”
“亦即是说,我们总要拿出真正的好东西来帮助他们建设他们自己的部落。”
谢远顿了一顿,又说:“如此,在这个问题上往外延伸,我们也还有许多东西需要考虑。”
譬如,他们算不算亲手为九州的炎黄人族培养出一个敌人?
谢远有一句话没有说得很直白,但他的担忧却也已经传达出去了。
异族野性难驯已有前证,后续若是不能保证异族族群与整个炎黄人族族群一体同心,那么成长壮大起来的异族族群必定会成为炎黄人族的一个威胁。
或许炎黄人族鼎盛昌隆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做些什么,可一旦炎黄人族衰落颓靡,那就说不定了。
一众先生大家甚至都不曾花费太多时间去考量,很快就陆陆续续点头。
“你说得在理,还有呢?”
谢远微微定神,又将他心头盘绕的一个问题说道出来:“第二个,我们要叫谁去完成这一场教化?”
他接着又说:“不论是草原异族还是我九州炎黄,族群争斗真正的关键所在始终是阳世天地。”
唯有阳世天地,才是一切厮杀、竞争的真正战场。
“而我们这些人……”
谢远团团看了座中各位先生大家一眼:“我们这些人少说已经落在这阴世天地里数十年了,我们对于阳世天地那边的影响力还剩下多少,想来大家心里自己都很明白。”
“我们要叫谁……去完成这样一场教化?”
听完谢远的这两个问题,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一时面面相觑,也都没有个主意。
“……关于是否应该教化异族这事,我觉得还是不须有太多犹疑的。”一位先生开口打破了亭中的沉默。
亭中所有人等又都往他那边看了过去,连同孟彰也不例外。
那位先生冲孟彰微微颌首,继续说道:“不论是个人还是族群,总有许多忧患。或是内忧,或是外患,无一例外。”
无外患便有内忧,天地总是熔炉,而这天地里的所有人,生来也好,死去也罢,都是在这熔炉里煎熬。
“若真有什么外患在,说不得还会让我们族群内部更加统一呢。”
亭中各位先生神色微动,念及当前局势,纵面上不显,心下也是赞同居多。
“何况异族就生活在草原上,实力虽然与我炎黄人族有些差距,可也是邻居,我们总是要与他们打交道的。”
他们总不可能趁着当前炎黄族群还保持着实力层面的优势就对那些异族举起屠刀吧?
且莫说他们炎黄手段能不能真这般狠辣,就算他们果真可以做到……
今日草原上的这些异族与他们炎黄族群毗邻,他们炎黄族群就要举起屠刀,来日雪山上出现异族,他们炎黄族群难道也要举起屠刀?再再来日冰原上出现异族,他们炎黄族群还要再举起屠刀?
世界那般大,他们能杀得过来?
况且,屠杀或许是某些异族、异类的惯常手段,却绝对不是他们炎黄族群的。
“这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这位先生慢慢说话,心头显然已经有了定论。
“眼下我炎黄人族虽然内忧已生,隐隐要爆发内战,但我们总体实力上还是能够保持凌驾。”
“这确实是我们当前所保有的优势,”侧旁另一位先生也悠悠开口,很有几分感慨,“虽然这种优势或许很快就会消失。”
早先那位先生冲他点点头,又继续捡起话题:“现在我们提前落子,还能说是教化异族,可一旦我炎黄内部战乱爆发,整体实力衰落颓靡甚至真叫人趁虚而入……”
“到那个时候,怕就不是我们炎黄族群教化那些异族,而是那些异族吞并我炎黄族群了。”
静默之中,孟彰看了看左手侧坐着的那一众先生,又看看右手边坐着的那些大家,知晓当前应是已达成了共识。
“我们确实该把握好这一层先机才是。”他接着又问,“那这事该怎么落实、又该交给谁去处理……”
“诸位可有推荐的?”
谢远跟着孟彰的视线一一看过去。
果真在这些先生大家面前看见了或明显或隐晦的难色。
相比起孟彰来,与这些先生大家哥更为熟悉的谢远确实很明白他们的为难。
他想了想,跟孟彰说道:“这件事情,是一定要由我们来做吗?”
孟彰明白了谢远的意思。
他想了想,很快摇头。
“倒也不是。”
教化草原异族而已,只要能达成效果,谁来做不都是一样的吗?
但其中的有些事情,孟彰自觉自己该跟他们分说明白。
“教化异族这事,虽是冒了些风险,且必定会有不少碍难,但后头的好处却着实不少。”
孟彰很明白完成民族融合以后的炎黄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也深切地知道在民族融合这件事情上做出卓绝贡献的人到底能在日后获取到怎样丰厚的一份回报。
可以说,只要推动民族融合的人站定了根本,一个民族先贤的名头是丢不了的。
“史家刀笔说不定都会刻录上诸位的名号。”
孟彰这话一出,果真就引起了这处草亭中一片莫名的躁动。
世人重望,而史家青笔刻名传路录后世,更是一份叫人无比热切、无比心动的名望。
如今在这草亭中坐着的各位先生大家固然是一时之人杰,才华、学识俱都不俗,足以叫世人侧目。可即便是他们,名留青史、彪炳千古这样的事情也仍旧是遥不可及。
但现如今,孟彰偏偏告诉他们说——“史家刀笔说不定都会刻录上诸位的名号”。
这是何等的诱惑?!
这是何等的叫人心动?!
草亭中的躁动至此越发的按捺不住了,谢远却不一点不担心,他甚至还很是雀跃地转眼去看孟彰,想要跟他说什么。
可是当谢远看清孟彰面上表情时候,他雀跃的情绪也不由得一滞。
盖因,孟彰并不如何欢喜。甚至表情还很有几分莫名,叫人心头一阵阵沉闷。
“……怎么了?”谢远悄声给孟彰传音问。
孟彰摇摇头,半饷不说话。
谢远的眉头皱了皱。
孟彰察觉,转眼往谢远这边看了看,忽然悄声传音问:“远兄长,你觉得对于草原上的这些异族,是教重要,还是……化重要?”
谢远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定定看住了孟彰。
孟彰迎着他的视线,却也未见动摇。
霎时间,更多的念头在谢远脑海中迸溅。谢远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就像是那飘荡在狂风暴雨中的舟船,随时有被冲击、淹没的时候。
针对草原上的那些异族,是要用教化手段不错,可教和化却是两个不同的侧重,它们之间有区别。
特别大的区别。
若要侧重于教,那么他们的手段该更温和更亲善些;而若是偏重于化,那他们的手段就可以……
是“教”,还是“化”?
定了定神,谢远找回自己的话语,但他给孟彰传音说的却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一个问题。
“怎么忽然就偏移了态度呢?”
孟彰心神回转,往他自己的那道基看过去。
无尽梦境世界中已经有一方方的梦境世界根据孟彰的不同念头推动演化,而随着这些演化的进行,梦境世界里的景象也在不断地推进、变化。
“……我见到了很多种可能。”孟彰也只是这样回答谢远。
只得这一句话,更多的他是再没有了。
谢远深深看他一眼,也没问经过,直接问孟彰判断的结果:“所以你觉得我们如今仍是将草原上的那些异族想得太好了?”
孟彰脸色很有些复杂,但他还是点头了。
得了孟彰的肯定,谢远静默片刻,忽然对孟彰道:“我知晓了,这件事便交给我们来吧,阿彰你就莫要插手了。”
孟彰看向了谢远,想要说些什么。
谢远却是冲他笑:“你年岁小,事情又多,不好沾手这些事情,我们来就好了。”
“可是……”那手段怕会比较阴损,很难契合这些先生大家的秉性。
谢远将这事情尽数揽到自己身上,若果这些先生大家不赞同认可,谢远跟他们之间的情分就要折了。
更紧要的是,谢远怕是还得被这些先生大家唾弃……
这亭子里坐着的一众先生大家可都是秉性高洁的人,而谢远也是整个帝都洛阳里有数的琴岛大家。他们见不得、更不愿意自己去使那些阴损手段。
否则最开始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想的就不会是经受教化后崛起、壮大的草原异族要怎么才能更顺利地融入炎黄族群的问题了。而是……
要怎么将草原上的那些异族一直分化、一直打压下去了。
谢远冲他笑了一笑,直接拦住了他的话头。
“这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谢远这样说,平淡又随意自然,仿佛就像是提及今日晚膳到底是什么这样细小的事情一样。
可孟彰却知道,谢远现下所说的这些话……
与其说是在向孟彰解释,是他想要说服孟彰,倒不如说是他在向他自己做解释,他在说服他自己。
“彼等异族惯来桀骜,比起从土地里获取粮食,他们更乐意自马背上刮取粮货,我们即便要教化、要接纳他们,也不能太过放纵了,须得在他们头上套个缰绳才好。”
“那缰绳拿在我们手里……是放是纵、是囚是拉,合该是由我们说了算才对。”
“我们不能真让异族坐大。未必就一定要屠尽他们,那不合我们的道念,也着实太过狠辣了。但半死不活、威胁不到我炎黄的邻居,才是好邻居……”
“一切……都是为了炎黄!”
谢远每说得一句,他浑身的气机便沉淀一分,便也就果决一分,待到他将话说完……
就连孟彰都没能在他的身上看见丁点犹豫迟疑。
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了。
孟彰久久沉默。
他却不是在斟酌着要去反对,他是在反省。
‘我到底还是太宽和了,手段有些软绵,更缺了点魄力。这不行,得改!’
‘在自己族群的生死存亡面前,旁人没有那么重要。我原就救不了天下所有的人,最多、最多也不过是给予炎黄几分助力。而且就连炎黄的劫难,我都不敢保证自己可以帮助化解,让炎黄可以安然渡过……’
‘连炎黄都是如此,我又哪里来的余力去观照其他的族群?何况草原上的那些异族,说到底也是后续炎黄族群劫难的施加者。是他们纵马劫掠炎黄,是他们将我的同胞当做牛羊!’
‘我可以宽仁,但这份宽仁所施加的对象,必定不能威胁到我炎黄……’
‘就算真有一日,要将这份宽仁遍及草原各族,那也是草原上的各族完成他们与炎黄的血脉融合、成为炎黄族群的一份子以后的事情。’
孟彰和谢远两人都是今日这一场集会的焦点所在,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被人关注着,所以尽管这五里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方才还蠢蠢欲动、野心勃勃,可当他们看清楚孟彰和谢远两人浑身气机变化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也就慢慢地停下来了。
纵然孟彰仍在自省,这五里亭中的氛围变化还是让他抽出了几分心思来关注。
“……怎么了?”谢远问。
“阿远你是……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了吗?”一位先生试探着问。
“是啊,阿远,你好像是有主意了?且说与我们听吧,我们大家正好商量一下……”又有一位先生说道。
谢远往孟彰这边看了一眼。
孟彰也才刚刚解读出谢远的意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边厢谢远便已经挪开了目光,对正等待着他的一众先生大家说道:“我觉得,我们先前所想的那些,或许不是那么安全。”
“不是那么安全?”一众先生大家皱起了眉头,脸色凝重。
“是会有什么隐患吗?”
谢远点头,问这些先生大家道:“我们九州眼看要乱起来了,而一旦爆发动乱,我九州才刚从三国乱战中恢复过来的国力必定会遭遇重创。那很可能是我们九州炎黄最为衰弱的时候。”
“国力衰弱、内部动乱的我们,真能镇得住草原上那些再次强盛起来的草原异族吗?”
“不是说,我们将遣人入驻草原,教化各个部落吗?草原上的那些部落真要强盛起来,那些肩负教化责任的人必定能够在草原上占据相当的话语权,那个时候……”一位先生低低道。
“那个时候,只要我们把握好分寸,不是能够协调好草原各族和我九州炎黄的关系吗?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借助草原各族反哺我九州炎黄,帮助我九州炎黄尽快恢复元气呢。”
经过方才的自省,孟彰以为自己已经够天真的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更天真的。
居然还想着教化草原异族以后,借助强盛起来的草原异族反哺九州炎黄,帮助九州炎黄尽快恢复元气?
想得可真好,但做起来很难,太难了。
他并未插话,只看向了谢远。
果真,谢远这会儿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那得是我们能控制住局面才有可能促成的。可如果我们失败了,没能控制得住局面呢?!我们要去赌吗?”
“拿一整个炎黄族群的气数、命运去赌我们的成果,去赌草原上那些异族的良知和格局?”
草亭里完全安静了,没有哪一个先生大家敢发话为那些草原异族做保。
谢远见状,也终于放缓了脸色。
“今日我等齐聚这里,虽是为了给阿彰接风……”
他以及各位先生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孟彰。
孟彰也笑着冲他们颌首,甚为感激。
“但这场集会到底是我促成,事情也基本有我在推动,我委实不愿意将诸位都带到岔道上。倘若真是最糟糕的局面出现了,今日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
谢远的声音还是那般的凝重。
“怕都是我炎黄族群的罪人。”
有先生大家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但最后他还是闭紧了嘴巴,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愿见各位落得那般下场,也不愿意担一个祸首的名头,更不愿意……”
“看见我炎黄族群生灵涂炭,甚至面临亡族灭种的风险。”
草亭里越加的静寂,但这天地中,不,是这帝都洛阳内外,却不是只有这处位于帝都五里外的草亭如此的静寂。
还有很多地方都像是被这里的氛围给传染了一般,甚至比这里还要更摄人。
宫城殿落里,内城各处森森府邸,太学学府处,大小巷道中的悄寂院舍,或是庞大渊深或是短窄细微的虚空间隙,更远更远处的那些隐在高山深林里的洞府福地……
那些从各处投来的目光,孟彰并不能完全确定他们的身份,但多少也有所猜测。
也是,眼下阴世天地的阴神神尊那般大动作,有心人又怎么可能不关注?
孟彰自己虽然只能算是个捎带的,但他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归来,方才还有末代商王殷寿在十里亭处相迎,那些目光自也会在他这边厢多停留一阵。
于是连带着谢远这一干人等也都落在那些人的眼里了。
倘若谢远他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那倒还罢了,可不是。
谢远他们讨论的是草原异族的威胁,是当下九州即将动乱的炎黄各方有意无意忽略过去的外敌!
‘没有用。’
不论那各方对谢远这一干人等谈论、争辩的话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孟彰都不会觉得有多少人会上心。
很简单,对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九州炎黄内部的其他人才是他们的对手。区区草原异族不值当他们重视,而且,谢远他们不是已经在对策了么?
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偌大九州炎黄,似谢远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草原异族这件事交给他们来处理就可以了,委实不需要他们……
他们最该做的,是尽快平复内乱。
只要九州炎黄内乱平息,莫说草原异族还没有真正壮大起来,哪怕他们做到了、坐大了,那也不会是九州炎黄的对手。
即便没有正式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孟彰也能将他们的心思猜到个七七八八。
他也压根没有指望过这些人。
非但孟彰没有指望这些人,就连谢远也没有对他们抱有幻想。他一直在竭尽全力说服的,是当下坐在草亭里的一干友人。
但孟彰……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孟彰也似谢远一样还抱着点希望的话,那这会儿那希望就尽都消散了。
清谈误国。
孟彰算是亲眼见识到了曾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批判的场景,心中不免有些厌烦,可他也不好直接起身离开,索性就半阖眼去观望道基中无尽梦境世界的演变进展。
那还更有趣,也更有用些呢。
坐在草亭之中,被一干先生大家簇拥环绕,孟彰毫无疑问是这人群中的一员,但随着谈话的深入,孟彰的存在感却越渐稀薄,无形的距离也在悄无声息地积攒。
谢远原该是能发现这种异常的,但他此刻全副心神都在主持这一场讨论,竟硬是给忽略了过去。
谢远这一干人等不曾注意到孟彰的细微变化,不代表其他人没发现。
一时间,各处亦有低语声纷纷响起。
“……孟彰这小郎君是怎么了?我竟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说不定他是觉得无甚趣味了呢……”
“我不这样认为。我倒觉得他是不信。”
“不信?是不信他们这些人能做到,还是怀疑这些人别有心思?”
“怀疑他们别有心思倒不至于。应该还是觉得他们做不到吧……”
“你是说……”
“那边的人里,确实有不少出身高门,各有各的背景和野心,但他们都是清白郎君,惯来喜好风花雪月,赞颂光明正大,不至于存什么借草原崛起的异族反制九州炎黄各方的想法。可也正因为这样,他们这些郎君能成事的可能也不大。”
“所谓慈则不掌兵,情则不立事,义则不理财,善则不为官。以这些郎君的性情,成不了事的。他们还是弹弹琴、下下棋比较好。”
“也不一定吧,谢家那郎君不是已经有觉悟了吗?”
“有觉悟又如何?且真能做到再说吧!”
这些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间,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阵风响。他们一时止住话头,抬眼去看。
那阵风从阳世天地撞入阴世天地,却不四散,而是径直走上了黄泉路,踩着黄泉路往阴世更深处而去。风中还夹杂着阵阵锁链碰撞的声音。
和他们这些从阳世天地归来的阴灵大不相同。
当然不一样。
他们这些阴灵是自个儿从阳世天地中归来,这些落在阴风里的阴灵却是被裹夹着、被拘拿着,不得不从阳世天地转入阴世天地,两者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不单单是那些本来就在等着这一幕发生的各方,就连心神渐渐沉定的孟彰,也都被这动静唤醒,回转心神投去目光。
“这是……”谢远在孟彰侧旁喃喃道。
孟彰接话:“是各位阴帅搜捕到的凶灵恶鬼被带回来了。”
顿了顿,孟彰又道:“这也只是第一批,接下来该是还有。”
谢远及草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看着那阵阵阴风。
呼啸的阴风走上黄泉路,在厚厚的白雾中若隐若现,谢远看了许久,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今夜大概会很伤。”
当然会很伤。
孟彰虽然没说话,但对谢远的这个说法却很是赞同。
而且备受损伤的,不止是拒捕的凶灵恶鬼和负责缉捕的阴兵阴帅,还有那一干有意无意庇护那些凶灵恶鬼、一直在利用凶灵恶鬼清扫种种妨碍的诸多势力。
草亭中的一干先生大家也都没有说话,脸色甚为复杂。
他们能说什么呢?
叫好吗?他们这些人背后的势力也是利用这些凶灵恶鬼的一员,没干净到哪里去。
可要他们出声谴责,又着实违背了他们的本心。他们何尝不知道阴兵、阴帅们如今缉捕凶灵恶鬼的做法,才是在真正庇护生民、平衡阴阳、令阴阳有序?
草亭里先前的热切就像是被雨水泼洒过一般,陡然去了大半。剩下的那点余温,也在快速消散。
孟彰目光悄然看过这些先生大家,仍是什么也没说。
从刚才开始,他就没对这些大家先生抱有太多的希望。
孟彰目光在谢远身上停了停,谢远察觉,也转了目光看来。
他们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了一碰。
谢远无声询问:怎么了?
孟彰摇摇头,却对着他笑了笑,然后才挪开目光。
他的心情终究没有被败坏到极处。
不论事能不能成,总算是有觉悟不是?这就很好了……
而眼下更重要的,却不是这个。
孟彰的目光放长放远,追着那一阵呼啸的阴风走上黄泉路,走入那浓重白雾之中。
他看的却不是那些黄泉道上的阴灵,而是黄泉道两旁生长着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还未曾开花,只有幼薄纤弱的草叶。经了些时日长养,那曼珠沙华的草叶不再是带着勃勃生机的翠绿,而是浓得发黑的墨绿。
玉石一般的墨绿色泽庄重而暗沉,压得人的心头也跟着惴惴。偏它们也是诱人的,诱得人神魂迷离。
一道又一道的虚淡阴灵无知无觉地从黄泉路中走出,踏入那曼珠沙华之中,在曼珠沙华中沉沦,乃至被曼珠沙华不知什么时候探出的根须插入,成为它生长的资粮。
他们的身形逐渐变得矮小,魂体也变得虚弱。在那灵魂本源之外,无法承载的爱、恨、悔、怒、怨流荡而出,又化作浊黄的水珠滴落。
这些浊黄水珠在低洼处汇聚,渐渐积成一汪汪水畦。
孟彰知道,待这些水畦的水积满,待它们彼此汇聚,这里终将会变成一条河。
独属于阴世天地的、容纳承载所有爱恨怨悔的忘川河。
不过那都是往后的事,现在,这河甚至连雏形都还没有呢。
这第一批送渡过来的凶灵恶鬼只是开始,随着各路阴帅率领阴兵、阴将在阳世天地扫荡,一批又一批的凶灵恶鬼被镣铐锁着送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上的阴风、镣铐声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阿彰,你还要看么?”
谢远的声音从边上传了过来。
孟彰偏头看他,和他对上一眼,少顷,摇了摇头。
“不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远像是松了一口气,他招呼草亭中的其他先生大家:“那我们便回城里去吧。”
其他先生大家对视一眼,也都点头。
本是为了迎一迎孟彰这些先生大家才出城去的,孟彰也不能没有什么表示。
“诸位可要到我府上去坐坐?”他问。
各位先生大家很有些心动,但都拒绝了。
“择日吧,小郎君你也是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回来,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我们就不叨扰你了,下次,下次必定上门拜访。”
“是啊,今日事多,小郎君不必顾虑我等,且去忙就是。”
孟彰团团看过一圈,最后和谢远的目光碰了一碰。
谢远对他点头,更是道:“我们也有些事情需要回去自己想明白,阿彰你很不必客气。待下次你再好好招待我们也就是了。”
孟彰索性也就不坚持了。
草亭里的各位先生大家便都上了自己的马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往帝都洛阳那边驶去。
不过这浩荡车队在进入内城后就陆陆续续地散了,最终在孟府府门前停下的,到底还是只得孟氏的车驾。
孟彰走下马车,向先一步在孟府门前等着的孟庙走去。
“我今日又涨一番见识了。”孟庙慨叹着这样说。
孟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问他:“伯父,那些还留在帝都洛阳这边的族人可都有登记齐全了?”
这是正事。
孟庙神色一整,当即回答孟彰:“名录都已经整理妥当了,现在就在我手上,你要看一看吗?”
“不必。”孟彰摇头,“伯父拿着就好。反正这些事情,日后都是要归伯父你处理的。”
孟庙不太意外,但他还是比较好奇,索性就多问了一句:“那阿彰你呢?”
“我?”孟彰笑了一下,说,“我自然是要专注修行和学业啊。”
孟庙声音一滞,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我知道了。”他只能这样说。
孟彰又提醒他:“伯父,接下来时局不会太平稳,帝都洛阳更是混乱,你且记得收拢族人,莫要让他们随意掺和进那些人的争斗之中去。”
孟庙点头记下。
“如果他们不听劝说,执意钻入那些争斗中……”
孟庙听得更认真了些。
“你也不用太拦着人,尽管放他们出去也无妨,但有一点,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全都由他们自己担着,别找我们,更别牵扯到其他的孟氏族人。”
这话……
说实在的,很有些心狠,但孟庙也无意为那些人求情。
他认真点头:“我会跟他们分说清楚的。”
孟彰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就劳烦伯父多费些心思了。”
孟庙也跟着笑了:“这事原就是我负责的,否则我自留在族中便是,何必来这里?”
只是这一番对话的工夫,孟彰和孟庙已经跨过了门槛,走入孟府中庭了。
入了孟府,孟彰也更放松一些。
他停下脚步,转头往黄泉路那边望了一眼。
孟庙追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
“伯父,在这帝都洛阳里的孟氏族人,该是跟如今还在那边各处逃逸的凶灵恶鬼没什么关系的吧?”
孟庙刚刚提起的心放下了。
原来阿彰担心的是这个……
“我问过,也查过了,他们没碰这些事情。”
或者说,曾经碰过的,如今都已经给切割干净了。
“那就好。”
窝藏、庇护阴世凶灵恶鬼这事跟孟氏,起码跟身在帝都洛阳里的孟氏族人没什么干系,能放下心来的就不独独只是孟彰,还有阳世天地里如今正竖旗缉捕的各位阴神。
烈烈作响的玄黑大旗下,两位盘坐许久的无常陡然睁开眼睛,看向天地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