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灯上龙鳞的线条薄且细,原该是尖锐锋利之感,但不论怎么看都只感觉到属于水的柔和。尤其那舟灯的龙睛所在,更有沉淀出渊黑的趋势。
见再没有任何需要修改的地方,孟彰便转身拿来边上的细绳和竹枝。
细绳薄透却坚韧,竹枝鲜绿圆滑,亦皆非俗物。
孟彰将细绳一端绑在舟灯棚顶中央处,另一端则系到竹枝上,最后再稍加调整,这舟灯就真的完成了。
他站直身体,腰间垂挂的玉佩立时随着他的动作往后一拉。
不消玉佩中的银白游鱼鱼群再多花费心力,它们便已经能用最好的角度去观察这盏舟灯了。
鱼群当下越发激动,一尾尾的银白游鱼从湖水里不断跳起又落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稍稍表达它们对这盏灯笼的喜爱。
孟彰也不阻拦,只笑看着,直到那玉佩里的鱼群渐渐消停,他才往里头传音道:“好了,这灯笼便先放在这里,我带你们去看看我家阿兄和阿姐做的灯。”
“他们的灯也很漂亮的。”
只可惜,不论孟彰再如何推崇,银白游鱼鱼群始终兴意阑珊,根本不认可。也就只有孟蕴那盏似碗又似瓮的灯盏能叫它们多看两眼。
饶是如此,鱼群们也很快就散去了。
孟彰再看一眼提笔在画纸上挥洒的孟蕴,悄悄跟旁边站着看的孟昭说话。
“大兄,阿姐这灯笼是要借灯笼的灯光牵引他人的庞杂心念,洗刷过于激烈的情绪以帮助他人维系心境上的清宁,心思甚为灵巧,但我觉得这盏灯或许还可以将这些被冲刷下来的杂念乱绪积攒下来用作攻击或者防御……”
孟昭也很有些意动:“你打算怎么做?”
孟彰引着孟昭去看孟蕴正在画的东西。
枸杞、人参、灵芝、当归、熟地黄、覆盆子……
“都是草药啊。”孟昭说,又问,“你想在这里面添上一样?”
“是有这样的想法。”孟彰说。
当然不会是草药,而是黄泉路畔长着的曼珠沙华,但孟彰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开这个口。
“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孟昭皱了皱眉,偏转身体面向孟彰:“你担心什么?”
“担心不协调。”孟彰诚实说,“阿姐在画图的时候想必胸中已有定论,亦有相应的格局和布置。我现在忽然开口,恐怕会为难了阿姐。”
顿了顿,他又道:“阿姐不会拒绝我,但这样一来,阿姐恐怕就得将她的画纸全给推翻了。”
今日他们四人在这里制灯,看似只是为了凑一凑今晚元宵灯会的热闹,眼下除了制灯时一众手足的玩闹再无其他,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孟彰的目光遥遥在大条案上摆放着的或是半成品、或是基本成形的四个花灯看过去。
这四盏花灯……
分明在一定程度上承载了他们手足四人的道。
孟彰的一句话,落到眼下这些花灯上,或许只是花灯上灯画的小小变化,可落到孟蕴的道上,说不定就是某些决定性的影响。
孟彰不敢,也无法承受这可能会付出的代价。
孟蕴……即便她很有可能会成为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孟婆,但那也得是孟蕴自己的本心选择。
是她自己想要成为孟婆,所以她才成为了孟婆。而不是孟彰或者别个谁,觉得孟婆如何如何的厉害,所以推着她去成为孟婆。
孟昭听明白了孟彰言辞之下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最后默默点头:“你说得对。”
他深深,深深看了一眼孟蕴。
孟蕴仍自伏案画得认真,全然没有注意到边上他们两人的动静。
孟昭松了口气,和孟彰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大兄,阿彰。”
孟昭和孟彰顺着撞入耳膜的声音看过去,却原来是孟显在唤他们。
孟昭看了一眼仍自伏案作画的孟蕴,确定她没有受到影响,便和孟彰一道凑到了孟显的身边。
孟显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半成品的铜镜。
所以说是半成品,是因为这铜镜的形制和镜面都已经做好了,只剩下最后的修饰部分。
“大兄、阿彰,就劳烦你们帮我做出一面镜子来了。”
接过这面基本完成的铜镜,孟彰看了一眼孟显身前。
孟显身前除了他的镜灯架子以外,左右各自摆放着一面同样半成品的铜镜。
显然,这两面就是给孟显自己和孟蕴准备的。
果不其然,将两面半成品铜镜分别塞给孟昭和孟彰以外,孟显自己也拿起了一面,剩余最后一面被搁在他和孟蕴中间。
那最后一面半成品的铜镜还要被他更往孟蕴的方向推了推。
等孟蕴自己的灯画贴好以后,就该要为这一面铜镜忙活了。
孟显见孟昭和孟彰的目光在余留给孟蕴的那面半成品铜镜上流连,身形一点不动,便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孟昭和孟彰目光碰了碰,同时摇头:“没有。”
孟显点了点头,仍自看着他们。
孟彰便带着被分派到他手上的那面半成品铜镜回到了舟灯摆放着的位置。
他跪坐下来,看着面前半成品的铜镜若有所思。
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又从湖水中探出头来。
“你很为难吗?”为首的银白游鱼盯着那面半成品铜镜看了一阵,不由得好奇问孟彰。
“为难?”孟彰笑了一下,“当然不,只是有些不太确定要做成什么样子的而已。”
银白游鱼鱼群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
一尾一尾的银白游鱼从湖水中跃出,盯着孟彰看个仔细。
跟瞧稀奇一样的……
孟彰无奈叹了一声,问它们:“有那么值得激动的吗?”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听得,按住自己也要跟着跳起的身体,转而团团瞪了一眼银白游鱼鱼群,直到所有银白游鱼都安安分分地沉入湖面,它才重又转了身回来看孟彰。
“倒也没有。”它说,“就是觉得稀奇罢了。”
“没想到阿彰你也会有发愁的时候啊……”
孟彰无奈摇头:“我就是一个小小的阴灵,怎么就没有发愁为难的时候?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
简单说笑一回,孟彰的目光重又回到了那面半成品铜镜处。
银白游鱼鱼群这次没敢打扰他,只陪着孟彰似模似样地打量着这一面半成品铜镜。
孟彰坐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才重又拿起了半成品的铜镜。
玉佩的银白游鱼鱼群一下子抖擞了精神。
为首的银白游鱼更是直接询问孟彰:“阿彰,你这是有主意了?”
孟彰随意点了点头,从大条案那里摆着的各色各样工具中挑出了一柄刀笔来。
刀笔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直接落在被孟彰左手按住的半成品铜镜上。
刀笔锋利,轻易就在半成品的铜镜边角处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刻痕。
银白游鱼鱼群紧盯着孟彰执着刀笔的手,看那一个图案成形。
一座三品白莲莲台。
银白游鱼鱼群极其熟悉的东西。
能不熟悉吗?这一座莲台的原型,它们可是天天见的。
白莲莲台纹痕彻底成形的时候,一缕清净寒凉的灵机从孟彰所在的虚空中飞出,没入白莲莲台纹痕中消失不见。
待见到孟彰手中的刀笔终于从白莲莲台纹痕处挪开,银白游鱼鱼群才终于又有了鲜活的动静。
孟彰目光从那白莲莲台纹痕处挪向玉佩,看着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无辜地迎着孟彰的视线。
孟彰笑了笑,又将目光挪了回来。
他手中的刀笔开始在铜镜的边框处描刻出一个又一个祥纹,搭配着那座三品白莲莲台纹痕看起来极为和谐。
可即便是鱼群里的银白游鱼也能看得明白,只有那座三品白莲莲台才是这些纹饰的核心。
到孟彰将刀笔重新放回去的时候,铜镜已经完全成形了。
鱼群里的银白游鱼尽数凑到玉佩的边沿,探头看着孟彰手里的那面铜镜。
孟彰体贴地将铜镜拿得更近些,好让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能看得更仔细。
鱼群里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也不跟自己的兄弟姐妹争抢,特别矜持地停在原地,待到一众银白游鱼都看得差不多了,它才游到鱼群的最前方。
孟彰含笑看着银白游鱼鱼群的动静。
像模像样地看过那一面铜镜以后,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才回头看孟彰,问他:“阿彰,你怎地画了它来?”
“白莲清净圣洁,比起其他莲花来,白莲又更多一份净化的神异。”孟彰说,“我们今日制的灯在灯会结束以后,是要放出去祈福的,也是要化一份善缘。”
“亦即是说,我的舟灯也好,二兄的镜灯也好,都是要落到某个人的手上,给他的修行添一份助力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显得悠远的目光收了回来,对银白游鱼鱼群说,“可是会注重这样一盏花灯的帮助的,显见修行资粮并不如何充足。既如此,我们便要多想一些。”
“多想一些?”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重复着,显然是能理解了几分,但到底不怎么清晰。
孟彰点头。他说:“在修行资粮不够充足的时候,那人必定也没有办法挑剔品质问题。他步步走过的修行过程中,可能就不得不使用一些品质不高的修行资粮。”
“那些劣质的修行资粮是会在人体或者魂体中沉淀的,甚至有可能会积蓄成为毒素侵蚀身体、魂体乃至是道基。我在二兄的镜灯上留这一面铜镜,就可以帮助他净化身体、魂体乃至道基中的浊气,纯净身体、魂体和道基。”
说到这里,孟彰笑了一下:“我兄弟手足四人,大兄将为二兄的镜灯加持明心见性之能,阿姐将为二兄的镜灯加持温养之能,而我……”
“自当为他们补足缺失的纯净之能。”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这下是真正的明白了。
它晃了晃脑袋,无比慨叹:“你们四人的道相互补足,不愧是一母同胞的手足。”
孟彰一时笑了起来:“那是当然。”
孟彰将那面完成了的铜镜交付到孟显手里的时候,孟昭也正从他那边往孟显这里走过来。
孟显接过孟彰的这面铜镜,又看看孟昭手上拿着的,也是笑了起来。
“多谢阿彰,多谢大兄。”他说着,也往孟蕴那边看过一眼,“接下来,就差阿蕴的那一面了。”
孟昭将他自己手上的那面铜镜交付给孟显:“阿蕴该也是快了。”
他正这么说着,那边厢的孟蕴就放下了毫笔站直身体。
“我们过去看看。”
孟昭、孟显和孟彰便都凑到了孟蕴侧旁,定睛去看孟蕴身前的那幅灯画。
孟蕴正打量着这灯画,察觉到孟彰他们的靠近,便转了头过来问他们:“大兄、二兄、阿彰,你们觉得我这灯画如何?”
孟彰的目光直接停在灯画中的一株碧草上。
孟昭、孟显顺着孟彰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株连他们都不认得的碧草。
“这个是什么?”孟显问道,“我竟没见过。”
孟蕴看过去一眼,略有些怔忪,少顷才说道:“这是曼珠沙华。”
顿了顿,都不等孟昭、孟显来问,孟蕴自己又说了。
“我好像也没有在哪些草典、药经中看见过它。”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他们齐齐转开目光,在孟蕴和孟彰两人身上来回看了看。
“我也没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但我就是知道它的名字,端的奇怪……”
孟蕴这样说着,目光也跟着孟昭和孟显的视线落到孟彰身上。
“它是长在阴世黄泉路旁的唯一草植。”孟彰迎着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说,“据说和阴世的‘河’大有关系。”
“阴世的……‘河’?”孟昭、孟显和孟蕴都很有些惊讶。
要知道,不是什么河,都能有资格被单独称之为河的。尤其是被冠以一界的定义以后。
那是真正勾连一界之地的河。
整一个天地内外,拢共也就三条河而已。
孟昭的目光在孟彰面上转了又转:“阴世的河不是已经隐没很久了吗?据说还是被有心人给斩断了?”
孟彰毫不心虚地迎上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大兄、二兄和阿姐这段时间都很忙,怕是没来得及关注阴世天地那边的动静。”
“阴世那边的‘河’还是没有踪影,但这些出现在黄泉路边的碧草,却在黄泉路边、它们的草根下方积蓄了大大小小的洼畦。”
“洼畦……”孟蕴喃喃道。
孟彰点头,又说:“也就是黄泉路边的那些曼珠沙华还少,洼畦又浅又小,不怎么明显。但日后,怕是就不一样了。”
孟显先前都在沉默,这时候忽然看了看他,又看看边上的孟蕴,问:“这曼珠沙华,对阿彰你和阿蕴有什么影响吗?”
孟彰先看了看孟蕴,然后才转了目光回来答孟显的话:“它与我有些关联。”
孟昭、孟显的目光陡然都深重了些,他们接着看向了孟蕴。
孟蕴收回不知为什么发散的心神:“它大概是跟我也有些关联的,但我自己觉着……”
她认真地想了想,终于做出了判断。
“这种关联很有些遥远。”
孟蕴说着,目光又落在了她自己画出的纸画上。
“它对我来说,和其他的草药好像也没什么分别。当然,它或许还是要比其他草药来得重要一些的。”
听完孟彰和孟蕴的话,孟昭和孟显大体上也了解了。
“阿彰,”孟昭看住孟彰,“那些曼珠沙华长势如今怎样了?”
“很好。”孟彰说,又道,“你们不必担心它,现下阴世天地那边阴神正位乃是确定且即将要到来的大势,没有人会对它们下手的。”
略停一停,孟彰说:“现在已经不是往时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齐都放松了些。
“那就好。”
但孟昭和孟显也没能完全放松下来。
他们看了看孟蕴的那幅灯画:“那这……”
孟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说这话是真的一点不心虚。
孟昭和孟显的目光就又回到了孟蕴身上。
“担心什么,等日后事情就都明白了。”她说,“现在糊涂着大抵还是时机未到。”
孟昭和孟显见他们两个当事人都不担心,也只能无奈地将这件事暂且记在心底。而且不论怎么说,他们是该要更专注当前。
“阿蕴,”孟显问,“你这灯是要完成了吧?”
孟蕴点头:“还差裱糊和最后的修饰。”
“那就好。”孟显笑着将原就放在孟蕴不远处的半成品铜镜给取了过来,“我这里得要你来帮着搭一把手。”
“来做一面铜镜吧。”孟显对孟蕴说,“不论你要做成什么样子的都可以。”
孟蕴很是利索地将她才刚完成的灯画放下,转手接过那半成品铜镜。
反正她这灯画才刚画完,还得等它墨迹干了才好做接下来的事情。
“大兄、二兄、阿彰,你们的镜子都做好了吗?”孟蕴扫视着大条案,目光最后停在孟显的灯笼架子旁边。
“做好了,”孟昭说,“就等你的了。”
孟蕴脸色顿时一肃:“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的。”
说完,她果真就又挑了刀笔,抱着那面半成品的铜镜坐回去,埋头描刻起来了。
见孟蕴开始认真忙活,孟昭才重新看定孟彰。
孟彰没有避开孟昭的视线,只传音过去唤了一声:“大兄?”
孟显在边上看了看孟昭,又看了看孟彰,明智地保持沉默旁观。
孟昭的视线在孟蕴那灯画上转了一转:“你先前犹豫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