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往后一倒,太后娇小,勉强要抱起皇帝。粤王突然从影子里探出来,伸手接过小皇帝,稳稳抱在怀里。富太监在享殿外率领内侍手持盥洗礼器候着,这时候吓一跳想往里跑,粤王一伸手,在虚空中一推:“都站住。”
“鲁王免除赋税,这是体察民情。焉知皇帝陛下不会怜悯百姓?大可呈报朝廷,恭请君恩,何必做得如此刚愎?”
鲁王缓缓站起,粤王的脸下意识地跟着他往上扬,鲁王太高了,站在享殿门外,背靠铁硬阴沉的苍天,享殿内忽而更加幽晦。粤王倏地感觉自己在幽深的水里起起伏伏,口鼻不能呼吸。他眼见着鲁王一脚踏进享殿高高的门槛,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命令自己不要后退,不要面露怯色。
“鲁王,你放肆。”
李奉恕背光,脸上只有一对眼睛是亮的,里面跳着享殿永久不息祭祀的烛火。滚烫的火焰到底烫得李奉念往后退一步。他现在抱着小皇帝,面目平静:“鲁王,退出享殿。”
李奉恕又往前走一步。太后一动,翟冠上的珠翠惊慌失措地颤抖,李奉恕叹气:“太后要不要先去歇息?”
太后握紧双拳,全身颤抖,瞪着李奉恕,眼睛蓄泪。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劈手从粤王怀里夺下小皇帝,摇摇晃晃抱着,绝对不松手。
鲁王和粤王平静地对视,夹着碎雪的寒风从鲁王身后冲进享殿,连映成火海的烛火齐齐乱抖,两个王脸上的影子都被一把扯开,战栗地往外挣脱。
“鲁王口口声声说太祖祖训。太祖当年封二十四王,皇族一心,镇守四方,统御天下。太祖祖训言明,皇族务要和睦团结,精诚守国。鲁王摄政以来,大约是忘了太祖说的这几句话了。京城内抄家抄田,京城外收归课税厘清田产。西北秦王肃王宁王三王后裔世代镇守边关,即便无功于国,也无愧于国。鲁王不顾念亲情,亦当顾念开国以来李家宗室尽心竭力维护正统,日夜不曾懈怠!”
享殿外皇族全部跪倒,大呼:“粤王殿下!”
雪粒点点化在臣子们的脸上。殿外一片站着,一片跪着,高低起伏太明显。后面的官员想让内阁拿个主意,咱们到底跪不跪啊?内阁还是不说话。能混进内阁的都是人精里的尖儿,明白这是要站队了。皇族跟鲁王翻脸,倾向粤王。纵使粤王不能摄政,今后也是要议政了。
鲁王?粤王?
何首辅在想曾经太祖时西北三王的赫赫辉煌。秦王,肃王,宁王,上马征战,下马治民,然而也就辉煌了一代。两百多年下来,三王后裔成为西北无比沉重的负担。甘肃年景好的时一年税收不过三四万两,供养肃王一大帮后裔却要耗费七八万两!
鲁王没回答粤王,径直走向灵位。李家的祖宗们威严地立在一层一层阶上,那么高,仿佛一座山。鲁王恭恭敬敬在列祖列宗灵位前跪下,努力抬头看最上面的几乎看不清字的灵位。太祖时能追溯的最高的高祖叫李六七,往下是李三一,李四九……李氏皇族的高祖们就是前朝时卑微的佃农。
“鲁王也是狠,竟然直接出动京营抓捕宗室。被抓的皇族连宗人府都不让去,直接进有司。血脉亲情尚可断绝,鲁王不怕落个无徒也无鱼的下场么。”
李奉恕跪在祖宗灵位前,语气淡淡:“宗人令。”
宗人令应道:“在。”
“刚才数落我的罪状那么久,宗室要什么结果?”
宗人令看一眼粤王,又看一眼太后。太后快昏过去了,抱着小皇帝摇摇晃晃。粤王没有要去接的意思,太后也不给。
“要你回……回……回凤翔思过……”
鲁王笑起来,声音在喉咙里滚。凤翔高墙,活活关死过多少不听话的王。他面有笑意,转脸看向太后:“嫂子,你到底为什么怕我。”
王修用手指钳鼻梁。老李不让京营和十二卫动,太庙里传出任何消息他们都不能动。王修心焦,老李是不想背个谋反的骂名。可是如果出了万一……窗棂突然被风吹开,雪粒劈头盖脸冲向他,他跑去关窗,案上的书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在翻律令,越翻越觉得李奉恕凶多吉少。毛笔滚到太祖祖训上被风划出个痕,王修紧紧领子拿起一看,心蓦地沉入深渊。
他好像明白太后到底在闹什么了。
太祖言,皇帝无子嗣,兄终,弟及。
摄政王李奉恕跪在灵位前,转头对着太后笑。
“你怕我什么?”
太后抱不动皇帝,就要倒下去。富太监跪在门槛外:“圣人!陛下!”
李奉恕和李奉念一齐看过来,他们有一对一模一样的眼睛。享殿外阴风呼号,享殿内烛火颤动,他们脸上影子像是挣扎着脱出的鬼魅。太后尖叫:“富鉴之进来!”
富鉴之立刻躬身进入享殿,小跑到太后跟前,接过皇帝,扶着太后:“圣人,奴婢扶您去歇息?”
寿阳大长公主站在殿外,出声道:“臣宣庙十一女寿阳领大长公主求入享殿祭拜!”
鲁王背对她跪着:“进来吧。”
寿阳大长公主捧着金圭走进享殿。她被享殿内的灵位与烛火震撼得恍惚一下,粤王对她垂首:“姑姑。”
如今享殿内活人里辈分最高的,是寿阳公主了。她一言不发,跪在李奉恕身后叩首行礼,起身半搀半架着太后往外走。太后不走,寿阳公主叹气:“快走吧。”
鲁王叩拜李氏高祖,太祖,成庙。成庙力排众议准许皇族自谋生路,可惜到底未完成。
门外宗族中有人想到太祖,悲从中来,哽咽号泣,渐渐哭成一片,口中叫着太祖显灵,睁开眼看看现在的日子:“鲁王擅权挠政,寡恩德薄,内藏奸邪,臣等有异议!臣等不服!”
粤王长长一叹:“鲁王。你何必非要把自己搞到这个境地。”
鲁王表情纹丝不动:“以前听成庙讲,太祖时有个官员为了拍马屁,愣是把我们李家的祖宗上溯到一个文学大家,太祖置之不理。我李家祖先便是农人,太祖他老人家是不想让我们忘本。本是农人之后,农又为天下之本,时常记住农人之苦,敬之爱之,方能守住国本。太祖拳拳慈爱之心,不让皇族子孙再受劳苦,一概荣养。如今国有难,我李氏子孙当勠力同心,和衷共济,共渡难关,方可报答太祖苦心。若为一己私利损害国祚,国祚有损,焉有李家?”
粤王似笑非笑:“以前以为鲁王讷于口舌,竟然看错了。此番言辞精彩。我知道你城外有京营,城内有皇城戍卫司及十二卫。”粤王弯下腰,盯着鲁王看,语气很轻,声音却穿透享殿,殿外文武官员听得一清二楚:“鲁王,兄弟开了眼,你竟然能直接调京营进京城。调兵这么大的事,兵部不知道,枢密院也不知道。你手里攥着兵务,想干什么?”
鲁王闭上眼睛。
粤王不看站在外面的官员,也不看跪在外面的宗室,他盯着鲁王,笑得狰狞:“鲁王,当着列祖列宗,你说句话。是不是该还政陛下,还兵朝廷。”
兵部杨文弱动动嘴唇,到底没说话。
鲁王不看粤王,粤王在他耳边轻声叫:“六哥。”
这让李奉恕恍惚间想起小时候。那时候还有人叫他老六,他真的听见一声老六,年轻的太子这样喊他,就是要教训他的意思。李奉恕看到最末一阶近前的李奉恪的灵位,成庙的灵位。
鲁王起身,微微低头看粤王。他太高,气息压迫下来,咄咄逼人。粤王挺着决不让步,在这太庙之中,就在此时,李奉恕敢让十二卫和京营动一动!
“孤被先帝从山东召回京城,自然是总领朝纲,代行军政,此为先帝所托,李奉恕绝不辜负。”
鲁王深沉的嗓音在享殿里回荡,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应当听见了。文武官员皇室宗族在殿外,应当也听到了。烈风卷着碎雪冲进享殿,臣子不可抑制地瑟缩,享殿内却如烈火燃烧,焚魂蚀骨皇家威仪在一片已死的君主面前磅礴不朽。
“孤,乃摄政王。”
粤王面部微微一颤,咬着牙冷笑:“你摄政,女真人围京,你毫无办法。女真人走了,你自己用经营围京也有模有样!”
何首辅终于出声:“粤王殿下慎言。”
他一撩前襟跪下,身后的文武官跟着下跪,左右两边跪成一片:“社稷正值多事之秋,东北女真人虎视眈眈,河南乱贼起兵叛国,陕西甘肃大旱颗粒无收,内患不绝,国不堪重此时当臣民与君同心,共渡难关,万不可再生内讧!”
粤王正眼看何畹这只狐狸。
何首辅管李奉恕叫——摄政王。
李氏宗族里一人跪着大叫:“李奉恕!”
李奉恕并没看他,径直往外走。可以拦摄政王,但没人敢上前。粤王平静看着凶兽似的背影穿过风雪,穿过戟门,彻底消失。
“各位臣工,各位宗亲,请起吧。”
李奉恕骑马踏碎寒风,一身披雪,回到鲁王府。
王修真在大门口眺望,远远看见李奉恕黑色的猎猎披风,立刻冲进雪幕:“你没事儿吧?”
李奉恕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王修的脸冻得发白,整个人薄而脆。李奉恕问他:“怎么不穿我的皮裘了。”
王修火急火燎检查李奉恕,哪里都好,就是两条腿上有膝盖形的灰尘迹子。李奉恕把缰绳扔给大奉承,往里走,王修跟在后面叨叨:“我以前没看过太祖祖训……”。回到内屋,李奉恕伸开双手,站着不动。王修认命,帮李奉恕解披风:“太后那样闹……”
李奉恕笑一声:“也是个办法。皇帝那个兔崽子有事反正我跑不了。”
王修着急:“那粤王呢?”
“她大概盼着我们斗个两败俱伤吧。”
王修动作顿住:“其实你真的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老李什么都明白,不屑罢了。
李奉恕看王修脸上有雪粒化过的水迹,伸出一根手指,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