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双樨探望了老父。邬湘在北京“优养”, 可是邬双樨第一眼看见他, 吓一跳。
头发几乎全白,苍老佝偻。不是他记忆里那永远魁梧的父亲。
邬双樨眼睛一酸,平板着声音:“父亲。”
邬湘曾经的意气全无,眼睛眍䁖着,迟缓地看着邬双樨一眨, 又一眨:“来了……就好。”他伸手摸摸邬双樨脸上的大疤, 忽然哽咽:“为父拖累你了。”
金兵围城时邬湘丢了蓟州, 于是彻底失掉君王的心。邬双樨一撩前襟跪下:“父亲折煞我了, 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
邬湘反应特别的慢, 停了好一会儿才握住邬双樨的肩,什么都说不出来,长长一叹。
这个儿子,是他毕生的骄傲。邬双樨出生在十五的晚上, 冷光流连的月亮中出现两株桂影。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兆头,蟾宫双桂, 即便折桂, 也比别人多一棵桂树可选,折哪枝都行。邬湘大喜,给儿子取名双樨,等到取字, 取“月致”。邬双樨从不辜负他的期望, 聪慧而耐苦,一日一日长大, 一日一日磨砺,及至风采卓然。那年回京述职,刚把邬双樨带回来,京城轰动。高门大户遮遮掩掩问邬双樨有无定亲,世家都来结交。邬湘很是自得,他的儿子,一手培养的好孩子,芝兰玉树,谁也配不上。
就在金兵围城之后,所有骄傲烟消云散。方督师被捕,关宁铁骑失去圣心,邬湘方寸大乱,丢了蓟州。邬湘清楚,方督师嫡系全完了,李家都是什么人。邬湘仿佛是有点傻了,虽然在北京优养,足不出户,谁都不见。
半生戎马,付诸东流,甚至赔上了儿子的前途。
邬湘艰难地对邬双樨一笑,邬双樨跪着,仰脸看父亲,心酸不已:“此次伐高若峰,关宁铁骑奋勇当先,被摄政王获准法会转城,已是又回圣上眼中。失掉王心,就一点一点往回找,儿子豁出性命,总能找到立功的机会……”
邬湘低声道:“好好活着。”
邬双樨一愣:“什么?”
邬湘重复:“好好活着,记着,好好活着。我儿卓尔孤秀,哪株桂树都可折,一株不行,总还有一株……”
邬双樨都头一盆冷水:“父亲你在说什么?你跟别人这么说过么?”
邬湘摇头:“没有,为父只跟你说。记着你的名字,你出生时,蟾宫里,有两株桂树。”
邬双樨浑浑噩噩在街上走,漫无目的,竟然就走进李在德家的胡同。李在德家所处的胡同曲里拐弯,堪比迷宫,邬双樨心里放空,双腿就带着他站在李在德家门口。这个时间,李在德当值……老邻居看见邬双樨来了,乐呵呵:“将军又来了?”
不知道谁家做饭,柴禾的焦香浸润着米粥湿润的甜香,人间烟火厚厚地填进邬双樨的心。他强笑:“一日不来,怪想你们。”
老邻居吃了老李家两位军爷的“粮草”,对他们非常亲切:“那敢情好,家里炖肉呢。军爷来尝尝吧?”
邬双樨摇头:“不了,多谢。”
老王爷一开门,看见邬双樨:“哟邬将军来了,快请快请。”
邬双樨一愣:“老叔出门?”
老王爷蒲扇一拍肚子:“也没什么事,出门遛弯儿。邬将军你这脸色怎么了?”
邬双樨进门,看庭院里柴禾劈完码得整整齐齐,水缸里水是满的,心里怅然若失,怎么连傻狍子家都不需要他?老王爷拉着邬双樨进门:“正好有好茶。李在德的改进听说让殿下大悦,所以赐了一些茶,邬将军来品品。”
老王爷实在弄不来功夫茶,就是大茶壶直接开水泡,闷一闷大碗喝。老王爷其实也有点赧然:“实在是弄不来那雅致的。”
邬双樨一嗅就知道是顶级贡茶,惊蛰的建宁芽茶。他笑道:“太祖怜茶农制作茶团费工耗时苦不堪言,特令贡茶全部改成炒茶,返璞归真。太祖真知灼见,茶既然是‘木荫’,大晏幸而得天眷顾才独有的珍贵饮品,自然要饮其最不造作的纯粹甘甜,弄那么些个洗来洗去的步骤,矫揉造作,岂不辜负太祖他老人家的苦心?”
老王爷就爱听邬双樨说话,说话怎么就这么熨帖,说得对,李家子孙就该做什么都体恤民情反璞……那什么归真。旭阳那孩子也不错,进门就干活,半天没一句话,问他一句就回一两个字。
邬双樨陪老王爷聊天,终于是出国丧了,最近嫁娶特别多。只是还是不能特别热闹,鼓吹就免了,请个客就行。街坊有婚宴,请老王爷去,老王爷送了礼金,没去吃。李在德不知道哪天能有个着落,四六不着的混蛋玩意儿不如只猪,猪还能拱白菜,老王爷看别人家热闹心里泛酸。
又有谁家喧哗,老王爷灌口茶:“邬将军……”
邬双樨连忙:“老叔还如以前称呼我就好了,叫得我不好意思。”
老王爷改口:“小邬啊,辽东嫁娶有什么特别么?”
邬双樨笑:“辽东汉人和中原无异,只是辽东其他族裔颇多,老叔问哪个?”
老王爷想起旭阳:“就鞑靼的?”
“那倒是没汉人礼节那么繁琐,给情郎送个定情信物即可。”
老王爷好奇:“送什么?”
邬双樨神情不动,继续微笑:“以往多是送刀,后来殷实人家送个火铳也可。”
老王爷大笑:“那以后给送旭阳点什么东西得注意了,不能乱送。”
邬双樨笑着点头:“是,不能乱送。”
老王爷和邬双樨一顿胡侃下来,李在德落衙回来:“爹啊有吃的么,饿死了!”
老王爷听着他的声音就头痛:“没有,你去别人家吧。”
李在德不当回事,站在院子舀一瓢水就喝。邬双樨站在门口:“怎么喝生水?”
李在德满不在乎:“没事啦,以前穷得没柴的时候都喝生水。”
李在德喝爽了一抹嘴,看邬双樨怎么还在笑:“你笑什么啊?”
老王爷还在屋里,邬双樨只是笑着摇头:“我捡了个大宝贝,别人求都求不来,心里忍不住乐。”
李在德没戴眼镜,两眼漏神:“什么宝贝?”
邬双樨没回答。
我也不是非要折哪棵桂树的枝子。邬双樨心想,我已经有了人间至宝,是不是?
旭阳训练士兵驭马,初见成效。摄政王问他关于骑枪兵的问题,旭阳回答干脆:短期内不要想。
摄政王挺久没遇上说话这么不拐弯的人了,笑一声:“为什么?”
旭阳回答认真:“骑枪兵贵在方阵,枪之所指,一往无前。那么大的方阵,一旦有跌落,马上就会被后面的人马踩死,造成减员,所以必须驭马娴熟,还不要说操枪的问题,必须和同袍之间配合默契,自己人打到自己人就丢脸了。”
太祖时期骑枪兵方阵运动,长枪林立,势如破竹。
旭阳又道:“骑枪兵阵没落也有原因,首要是训练时间太长,再者……现在马匹数量又不够。兵阵要求人和马都要万里挑一,大晏没有那么多马可挑。所以白杆兵纵有太祖时期遗风,也不能完全重现当年的雄风。”
摄政王一听,心里不快。这倒是真的,人都吃不饱,各地马场早都荒废了。宗政带了马种回山东,想要重建益都马场,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旭阳又道:“臣这几日研究,不能完全恢复太祖时期骑枪兵的风采,咱们现在也有长处。”
周烈一直听着,这时候才出声:“火器?”
旭阳点头:“是。太祖时期火铳还叫火筒,前装火药前面点,不小心还能炸着自己。现在李巡检做出来火药后装燧发铳。三百年啦,殿下。”
摄政王神情略有舒展。李在德这小家伙当真也是国士,德铳越改威力越大,造价也在往下调,小范围配备军队也不是不可能。
旭阳垂着眼睛,看摄政王的右手。被德铳炸得疤痕斑驳,仿佛握着火荆棘,也并没有怪罪书呆子。摄政王笑道:“李在德昨天跟我举荐你了。”
旭阳沉默半天,回答:“多谢李巡检。”
周烈道:“我一直看着,旭阳旗总腰里的火铳眼熟,是不是最早的那把德铳?”
摄政王捻捻手:“那个炸了。”
周烈一压嘴角:“应该是最早的那一批里的。李巡检送人也不送个好的。”
旭阳按着腰上的火铳,低声道:“这把就很好。”
我就要这把。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急匆匆找到王修,将塘报递给他。这种事交给王修,比他告诉摄政王合适,他不想倒霉。
王修翻着塘报:“怎么……”
司谦急道:“研武堂驿马还没到河南,目前只有两京,山东,山西。白巡抚从陕西上奏还得官驿转山西研武堂驿。”
王修叹道:“我去跟他说。”
李奉恕早回鲁王府,难得有些踔厉风发的感觉。他心急骑枪兵的事,今天终于有些头绪。这个旭阳有点真本事。李奉恕听王修站在书房门口,和颜悦色:“站那里做什么?进来。”
王修不忍心,难得看老李有舒心的时候。可是……又不得不告诉他。
李奉恕对王修伸手,等他走过来,一面嫌弃王修骨头硌人一面又不怕热地紧紧搂住蹭一蹭:“今天晚上想喝你熬的鱼汤。”
王修把心一硬:“河南和四川都出事了。秦赫云可能短期内进不了京了。”
李奉恕搂他的胳膊一僵。
张献忠逃出子午谷,收拢残兵进攻四川,誓要为高闯王报仇。重庆坚守四日被破,重庆巡抚自杀,死前用血在墙上写了五个大字:愧不为右玉。四川石砫宣抚使伏波将军秦赫云上书将誓死抵抗。李鸿基则东进河南,寸磔福王,然后处死河南近两万皇族。从王府挖出奇珍异宝无数,抄没富户粮食总计数万石,金钱数十万,大肆赈济饥民疫民,百姓路旁跪迎手持闯字旗的新任李闯王军队。一些常年无饷晏军卫所也倒戈投降。
赈济河南灾民完毕,李鸿基军队将数量巨大的金银珠宝,粮食牲畜,和大批捆成一串一串的女人全部带进深山,再无踪迹。
李奉恕半晌没动。
他漫漶的眼神扎得王修心痛,俯身搂住他的肩:“老李!”
李奉恕靠在官帽椅上,撑着额头。王修轻声道:“老李?”
李奉恕惨然一笑:“又是我的罪。天罚我瞎,列祖列宗罚我瞎,我活该啊……”
王修慌手慌脚捋李奉恕后背。白敬曾经上书要求乘胜追击,诛杀张献忠和李鸿基,被摄政王驳回,让他立刻带着高若峰进京。
王修拍他的背:“世有白敬,周烈,宗政鸢,陆相晟,秦赫云,旭阳,邬双樨,有秦军,京营,轻兵营,天雄军,白杆兵……老李,不到丧气的时候。想想自杀的重庆巡抚,总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在,这样的人还有,大晏便无事。有朝一日,四海升平,总有一天,列祖列宗会恩准你看人间胜景……”
总有一天,日月丽天,山河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