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睡觉有个毛病, 必须得搂个什么。
王修以前不知道, 后来……就知道了,给老李箍得夜夜做恶梦。冬天也就算了,夏天太热了。李奉恕本身体温就比常人高,夏天往边上一躺跟个火炉似的,还得搂着!王修热得实在受不了, 声明今天晚上搬回自己的卧房:“老李你也不怕起痱子!”
李奉恕忍耐力超出凡人, 转城的时候头顶烈日, 一身黑甲, 怀里抱着小皇帝, 还得拎着长枪,小皇帝最后都觉得黑甲滚烫,不过倒是一样一声不吭。
因此李奉恕理直气壮:“不热。”
王修瘦成窄窄一片,谁知道为什么那么怕热。他不再跟李奉恕理论, 专心整理研武堂的文书。下午李奉恕要进宫,上午之前得把所有文书处理完。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研武堂文书渐渐多了起来, 王修开始吃力,建议李奉恕在研武堂里加入一个代笔。李奉恕正不悦,希望王修发现呢,拉着脸半天王修愣是没看出来。
李奉恕硬邦邦道:“加谁。”
王修道:“赵盈锐, 你看行么。”
“那谁的外甥。”
王修轻轻吸一口气, 再慢慢吐出来,在心里酝酿。这话只有他能跟李奉恕说, 别人都不行:“老李,你还真的跟内阁翻脸么……”
李奉恕到最后都没杀何首辅,当然是因为内阁还有用。
“不听话的换掉,听话的留下,不就行了?”王修慢慢劝李奉恕,“内阁已经实行快三百年,就算你想裁撤,也得慢慢来,而且裁了内阁,总要有人干活,谁来干,还不又是个内阁?”
王修感觉到了文臣的焦虑和不安。李奉恕晾着内阁晾到现在,火候正好,不到正式翻脸的时候。他摩挲着李奉恕的背,把他的气儿理顺了,李奉恕蹙眉:“赵盈锐怎么样。”
王修笑道:“很不错的年轻人,虽然是有点丧。”
李奉恕哼一声:“你看着吧,试用两天,不行就滚蛋。”
下午李奉恕进宫,陛下在大本堂读书。李奉恕站在大本堂外听,今天的讲师正好是何首辅。何首辅出身贫寒,科举出身,读书上很有两把刷子,讲经通俗易懂,幽默诙谐。摄政王烦的人,从来没在皇帝陛下面前有所表现。王修发现李奉恕默认皇帝亲近内阁文臣,尤其是何首辅。
治国仍需文人。王修默默地想,老李是知道的,雷霆手段,虎狼之药,只在扫除障碍,却非长久之计。长治久安,还得看宽和仁政的守成之君。李奉恕低头听何首辅讲《论语》,王修从槅扇雕花往里瞧,圆圆的小皇帝听得挺认真。王修恍惚,这小小一团,总有一天真的会长大,会成为守成之君么?
何首辅讲完,对皇帝陛下一揖,退出大本堂。摄政王站在门外,何首辅早看见了。他对摄政王拱手:“殿下。”
摄政王点头:“何卿辛苦。”
何首辅不卑不亢,礼节周到,眼睛垂着,并不去直视摄政王:“能为陛下讲经,是臣的荣幸。”
“陛下近日读书如何?”
“陛下聪慧刻苦,国家之兴。”
李奉恕点头:“曾森呢?”
何首辅笑道:“亦是十分刻苦,只是时常语出惊人,臣等有些头痛。”
王修又从槅扇往里望,刚才看到没看着曾森。曾森跳下座椅,蹬蹬蹬跑到陛下跟前,不知道在说什么,兴高采烈的。
何首辅告退,摄政王走进大本堂:“聊什么呢。”
陛下一看摄政王,很高兴:“曾森说看了军队转城很羡慕,也想参军。”
摄政王一笑:“人小心不小,五岁参什么军。”
曾森就又郁闷了。王修想到什么,一动,没有说话。李奉恕倒是觉得,有个小伴读不错,自从有了曾森,小皇帝的想法没那么拧了,以前还笑嘻嘻地问辽宋夏几个“衍圣公”,现在大概要给曾森做表率,言行非常注意。有了曾森,小皇帝开朗不少,吃东西也痛快,看着喜人,连带着太后和大长公主也喜欢曾森。王修心里笑,曾芝龙是想拿大儿子当表诚意的质子呢,这眼看着小家伙又胖了。
小皇帝坐在摄政王怀里,喈喈呱呱地说他看到的军队如何如何威武,曾森站在旁边,攥住摄政王的衣襟急急忙忙补充。小胖子就是挺想参军的,不知道谁告诉他文官爵位顶天伯爵,武官可不一定。
摄政王捏曾森的脸:“你以后也是水师,当水师得离开北京。”
曾森没想过这个问题,瞬间遭到巨大打击,不能置信。摄政王道:“不信问你爹去。”
胖墩儿郁闷了,不吭声了。
摄政王略略开心了。
从大本堂出来,李奉恕龙骧虎步地走着,王修差点跟不上他,心里骂你逞什么能!李奉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王修装傻:“啊?”
“刚才在大本堂琢磨什么呢,说。”
王修乐呵呵:“曾森那小胖子说想参军,我倒是想起之前翻中书省文书,翻到从南京带来的老档,太祖曾经命所有藩王子弟到凤阳一起读书习武,以备太子幼军选拔。太祖之后,这事便没再有了。”
摄政王大步走着,若有所思。
王修岔开话题:“小花在山东肯定跳脚,军队转城,没山东兵什么事。明明是第一个进皇极门的。”
宗政鸢跳是跳了,不过听着白敬被晋升,又喜笑颜开,拍着桌子叫好:“读书人带兵果然就是比我们老粗厉害!小样儿的现在就二品大员金章紫绶了!”
莱州陈佥事给他送礼,送了一只猫。不得不说送礼也是有天赋的,一个不小心拍马蹄子上,让上官尥一蹶子。陈佥事在送礼这事上天赋异禀,也不知是不是祖上积德把他这技能给磨炼得炉火纯青,不然怎么就想起来给一个封疆大吏送一只小猫崽。
一只鸳鸯眼儿的小白猫,顺序一模一样,也是左蓝右碧,一击正中宗政鸢心口。
陈佥事心里瘆瘆的,小心翼翼介绍:“临清配出来的稀罕猫,总共没几只,公猫成年之后一圈鬃毛活似雪狮子,双眼异色,所以也叫鸳鸯狮子猫,送给上官看个新奇……”
小白猫刚断奶,怯生生地看着宗政鸢,嗲嗲地一张嘴:“喵~”
宗政鸢站起,一拍陈佥事的肩,差点把陈佥事拍地上:“你很好,你,很好。”
宗政鸢特地找会伺候猫的专门照顾小白猫。小白猫有点粘他,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眼神都软软的。宗政鸢点点小鼻头:“你真能长成狮子样,嗯?”
小猫打个哈欠,宗政鸢嘻嘻笑:“小白。”
小猫团着睡觉,宗政鸢戳戳它:“这个爱答不理的小样子,嗯?小白?你变成只猫了?”
宗政鸢还想戳小白,被小白啃了一口。宗政鸢揉揉手指,小牙啃着还挺疼。小白呀。正想着,研武堂驿马冲进帅府。摄政王令,天下一应人事皆不能阻挡研武堂驿马,否则杀无赦。已经有人暗戳戳管研武堂驿马叫“阎王堂驿马”。宗政鸢抽抽鼻子,阎王堂送什么来了?结果一看信封,心肝肺脾胃齐声尖叫:白敬!
小白还团着,打个哈欠,宗政鸢让人安排驿马去吃饭休息,自己哆嗦着拆开驿信。抬头是“伐恶兄见字如晤”,如晤如晤,这小字儿写得清隽秀气又铁骨铮铮的,就是白敬本人站在那儿。白敬写了关于他那个《屯田议种疏》的读后感,想根据陕西地形因势利导作为屯田之用,某些地方不太明白,跟宗政鸢进一步讨教。宗政鸢愣是把干巴巴的公文看出柔情蜜意,用两根手指戳戳小白的屁屁:“真正的小白来信了。”
小白又啃他一口。
宗政鸢原地蹦跶几下,端正心情,十分严肃地提笔给白敬回信,更加详细地回答他的疑惑。孜孜奉国的金章紫绶,这才是白敬。
晚上王修真的搬回自己的卧室,难得能睡个好觉。他惦记着白敬上书要立刻启程去陕北的事情,还有西安羁押的那两万人。白敬郑重对王修道,我研究了高若峰,发现有两点很重要,高若峰喊出来的口号通俗易懂,‘跟着闯王不纳粮’这一类的,我们晏军非常缺失。我们一定也要喊点什么。还有就是言出必行,说不骚扰百姓就不骚扰百姓,这一点高若峰竟然做得比朝廷好。
王修睡着了还在想要喊点什么,朦胧觉得自己床边坐着个人,瞬间吓醒。他一身白毛汗地看着李奉恕:“老李……你大晚上的干什么?”
月色足,清辉打在李奉恕的脸上,表情落寞孤寂:“我哪里……分得了白天黑夜。”
王修几乎抽自己,愧疚不已:“老李你……”
李奉恕幽幽道:“你在,我还能听个响动。身边没人,我连自己都看不到。”
王修一边知道老李又开始了,一边又真的心疼得半死:“你,要不你在我这儿挤一挤?”
李奉恕把王修往床里一推,转身一抬腿就躺下。王修感觉扑面的热浪,心里后悔。李奉恕要求王修靠坐在床头搂着他,王修热得半死,又不得不照办。这姿势搂着老李没法儿看了,而且其实老李挺沉的压死他了。还不如被老李箍着呢!他捋着老李的后背,渐渐感觉李奉恕似乎是睡着了,想悄悄地把李奉恕放平到枕头上,李奉恕一睁眼:“我没睡着。”王修被他吓一跳,李奉恕指出:“这姿势其实挺不舒服的,而且你身上又那么硌。”
王修濒临炸毛,李奉恕安然地靠回他怀里,示意:“继续捋。”
王修恨不得咬他一口。
李奉恕闭着眼:“反正我看不见。”
王修叹气:“白敬着急去陕北。”
李奉恕沉默良久:“这才是国之肱骨。”
七月底,白敬率领叛贼两万俘虏到达陕北。白敬下马,站在苍凉的黄土地上,一撩前襟,下跪叩首。那两万人默默看着面无血色病恹恹的白巡抚虔诚地跪拜他们脚下的土地。白敬心里默默地发誓,皇天后土作证,白敬麾下之人,绝不再挨饿。
绝不再挨饿!白敬的心在东南风中怒吼,天地怜世人。若是天地不怜,世人自己挣命!
他站起,从马鞍上取下一只罐子,打开罐子一扬,骨灰乘着东南风飞奔回曾经生养他的西北大地。一阵过去,渺渺地溶入朗朗寰宇。
“高若峰——高迎祥!你回家了!”